4-11
11:天火
船靜靜的停靠在江邊。
船中部生起了一屢淡淡的輕煙,飄飄遙遙,漸漸變混、變濃、變粗、變黑、變成了一條巨大無比的煙柱,猶如一飛衝天的黑色巨龍。最後變成了一個鋪天蓋地的煙雲,翻卷滾動,籠罩在船上。船一開始還看得清楚,後來變得朦朧了,變成了一條船影,終於消失在了濃煙中。
“轟”的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只讓人覺得誰用巨手扯開了黑暗的帷幕,周圍突然大亮了。那煙團中間冒出了血紅閃亮的火苗,呼呼啦啦,嗶嗶撥撥就燃燒起來。一剎那,天地間就明光透亮熱浪撲面。
“着火了,快來救火呀!!”是安禿娃的聲音,他被熱醒了烤焦了,爬起來看,身子下面的棉絮棕墊的着火了,但棉絮燃的是陰火,沒有火苗,他知道惹大禍了,就在船艙里踢踏扑打,以為可以把火撲滅,最後提起那着火的棉絮抖摟着想拿出去丟進河水裏,沒想到棉絮的陰火得到了助燃的空氣,轟的一聲呼呼啦啦就燃起明火,引燃了船艙里另外的鋪蓋卷和竹篾席子拱起的船篷子。火燃大了!這才想起呼救。
在干河壩里吃過飯閑聊天的張三星曠洪順吳言高趙燈龍何得標他們聽了,一驚,跳起來,爬上船頭,拿起鍋碗瓢盆和戽斗,舀河水澆船艙里的大火,當然那只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整個船艙里都是棉絮棕墊衣服,還有拱船篷子的竹篾席子,都是極其易燃的東西,火苗一舔,就燃了起來。他們潑上去的那一點水根本就不起作用。火越燃越大,船中間已經燒成了一座火焰山。張三星他們深感力量不足,扯着嗓子大喊:“救火啊,快來幫着救火啊!”“幫幫忙來就火啊······”
河邊上停着百十條船,早就看見這裏的情形了,重載船不敢過來,特別是下河方向的重載船,急忙解攬開走了。他們也是害怕沾上一點火星子自己的船也燃起來。那些空船都撐過來了,但是也不能靠得太攏,都是木船,害怕火。只能遠遠的看着,船工們平端着蒿桿橈鉤,看着着火船附近的水面,準備救人。
大多數人都是從岸邊跑過來的,拿了水桶木盆,在河邊舀水潑向大火。但中間船艙有船篷子擋着,潑上去的水,順着船篷子又流進了河裏,根本就倒不了火勢最大的中間船艙里。
火越燃越大,點燃了最上面的油簍子。
這裝菜子油的油簍子,是用竹篾條編的,裡外兩面用桐油石灰抹平了,貼上油紙,再用生鮮豬血漿上幾遍,晾乾就可以裝油了。很結實也很輕巧,價錢也很便宜。就是有一點不好,極其怕火極其易燃。只要一個被點燃了,就一個接着一個的燃得沒有辦法撲救。
油簍子燃起來了,簍子裏的油就流出來,被火焰引燃就呼呼啦啦的燒的更大,油燃開了,流淌蔓延,就引燃了更多的油簍子。油簍子被燒塌了,燒爛了,又會流出更多的油。呼呼啦啦嗶嗶撥撥,濃煙滾滾,像是極力要罩住火苗;烈焰奔突,又如要撕裂煙幕。終於,船頭已經沒有辦法站人了。那大火已經把張三星曠洪順他們的頭髮眉毛鬍子燒卷了燒糊了,衣服燒爛了,手上臉上也燒起了一個個燎焦大泡。幾個人沒有辦法,只好戀戀不捨的跳下船上岸,心裏知道,這火看來是沒有辦法再救了。
突然,吳言高想起了安禿娃還在船上沒有下來。他就是在船中間啊!他什麼也沒有想,一個縱步跳上了船頭,鑽進火里。當初,就是他第一個說起要把安禿娃帶出來找一碗飯吃,請求朱老闆收留安禿娃的。他必須找到安禿娃,領着他回去,把他交給他媽安翠。他在火里·,烈火焚身,看不清楚東西,只能靠手去摸,他摸到了船篷子的拱圈,他知道,再往前一步,就是安禿娃睡覺的地方了。他跨出一大步,那裏應該是一塊跳板,。沒想到腳下一虛,那裏確實有一塊跳板,但已經被燒得快要斷了,承受不起他的重量。他一個撲爬跌進燃着熊熊大火的菜子油里。吳言高就這樣被燒死了。
說時遲那時快。說了這麼久,其實只不過一袋煙的功夫幾分鐘時間。
“怎麼回事,怎麽會這樣呢?”左大爺眼見莫名其妙的就燃起了大火,直驚得魂飛魄散,連聲問朱雲貴。
朱雲貴他們這時離船最多也就是七八丈遠,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突然就起火了。他只知道油船棉花船,只要見了明火苗子,就沒有辦法再撲救了。這麼幾十年,他在河裏走船,看見船起火的事情也有好幾十起了。他悲痛地抬起頭仰望蒼天長嘯三聲:“天,天!天哪!!!”拔腿就朝着火的船跑去。
人在緊急危難的時候會想些什麼?不知道!
朱雲貴這時是什麼都沒有想,就是朝船上跑,到他的船上去。船是他掙錢養家餬口安身立命的本錢,是他的工作他的正業他的財產他的性命。船出了事,他應該在他的船上。他沒有朝船頭跑,那裏已經烈焰衝天不能上去了。他跳下水游泳到船尾,手抓住船沿一撐一邁腿爬上了船,到了他平時扳舵的后梢。這裏雖然也早已經是濃煙滾滾,卻還沒有明火。上了船,置身濃煙烈火中間,放眼一看,才知道這火是完全徹底的沒法救了。
火是從中間艙里燃燒起來的。
這是一艘平底木船,船艙分成五格,以木隔艙板隔斷、船頭上不裝貨,是船工們扳繞撐蒿工作的地方,兩口前艙兩口中艙,一口后艙。裝載的貨物就是放在這些船艙里的。中艙上面用竹篾席子拱起了一個篷子,船上的人晚上睡覺就是在裏面。
這時,火燒爛了油簍子,油流出來燃燒起來,中艙已經燒成了一座火焰山,前艙的油簍子也燃氣來了。但后艙和中艙的隔艙板因為是雙層的,中間有一道用來戽滲漏進船來的水的夾槽。所以,熱油雖然正不斷的從隔艙板下的小洞裏流向後艙,但后艙還沒有見明火。
完了,一切都完了!
這后艙着火也是馬上的事情。因為隔艙板已經燃起來了。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災難發生,發展,蔓延,把自己的努力,把財富和希望毀滅,化為烏有,人卻無能為力什麼都不能做,束手無策。造化弄人,其殘忍應該不過如此了。朱雲貴獃獃的站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麼做,做什麼。因為做什麼現在都於事無補了。他沒有想要走,逃命。船燒了,他的一切的完了,他已經傷心得連求生的**都沒有了。傷心死了,大約就是指他現在這種心情吧。
舵樁子上,一根線拴了一個大紅色的氣球,被大火的氣焰扇動,彈跳抖動着,像是要掙脫束縛,翩然逃生。
就在這時,朱雲貴看見中艙里滾出來一大團火焰,搖搖晃晃,跌跌撞撞,仔細一看,是安禿娃。只見他頭上臉上,身上手上,腿桿腳背都沾滿了油,燃燒着火,呼呼拉拉的渾身上下燒得紅團團的。人卻還活着,還在走路,奮力跌出了中艙。也正是因為他跌到后艙來,他身上的火引燃了后艙的油簍子,后艙也馬上燃燒起了大火。
朱雲貴一見安禿娃,就伸手去拉他。卻沒有拉着。安禿娃扭動着身子,掙扎着手腳雜亂無章的舞動,與朱雲貴拉他的手堪堪錯過。朱雲貴上前一步,再看準了拉,抓住了他的手臂,感覺他手臂滑溜無比,抓下了一塊燒烤熟了的人皮。再抓,還是沒有抓到。
安禿娃不見了!!
后艙的火燃大了,烈焰衝天,油簍子在坍塌,跳板在燃燒,一切東西都在冒着火苗,火,煙霧,讓朱雲貴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用手去摸。
朱雲貴今天上岸去見客,里三層外三層,把他所有的好衣服都穿在了身上。窮人,要去見一個富人,穿什麼無所適從,大半都是這樣的。就沒有一件合適的衣服穿,就只好把所有的認為好的衣服穿在身上。剛才從水裏游泳過來上船,衣服打濕了,所以現在衣服沒有燃。保護了他的身體,手臉這些裸露的皮膚卻已經燒傷了,疼痛難忍,油煙子也嗆得他咳嗽,喘不過氣。他蹲下身子,摸索着向前移動,一步,再一步,火焰舔舐燒灼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他要找到安禿娃。他知道他就在前面,還沒有死。他要找到他!
朱雲貴不喜歡安禿娃!應該是不特別喜歡,當然也不討厭他。他接受了他上他的船,就對他負有責任。朱雲貴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說過的話,承諾過的事情,就一定算數,一定要辦到。安禿娃他媽親手把他交到了他的手上,他也要把他親手還給他媽。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這件事情。
朱雲貴又上前了一步,終於,他的手摸到了安禿娃痙攣着抽搐的一隻腳,便站起身來大跨了一步,彎腰伸手要抱起安禿娃。抱住了,但腳下一虛,他知道是腳下的跳板斷了。這一下倒下去,底下全是燃燒着的油,必定是被燒死無疑。說時遲那時快,他本能的腰桿發力,緊抱着安禿娃就勢一衝一滾,一個鯉魚打挺,便翻進了滾滾的長江水中。
油船的火燃得更大了。
天完全黑了,天河橫亘,繁星滿天。火光灼烤着夜空。這半邊天空是通紅的。
成千上萬的人向江邊湧來,大多數都是朝天門碼頭附近的市民,當他們明白這裏燃燒的是菜子油時,他們本來來看熱鬧的心情馬上就黯淡了許多。他們明白,這火燃燒的是他們菜里最後的幾滴油星,不知道明天後天油價會漲成什麼樣子,不知道拿着錢還能不能買到油。那些糧油雜貨店的老闆是早就在這裏了,他們看見了油船看見了油,又看見了油船起火,把三萬六千斤菜子油燒個乾淨。他們有他們的焦急和悲哀,有一些老客戶是不能不支應供貨的,是這些老客戶常年支撐着他們的生意。可是油就這樣燒了,他們在哪裏去找到油來賣呢?
看着,大家都默默地看着那燃燒着的船。
看着,連最希望把火撲滅的張三星曠洪順他們,都不再奔走呼號,不再求救,也不再徒勞無益的往火上澆水了。沒用,那火是撲不滅的。大家都住手了,完全絕望,完全放棄了。
火苗舔舐船頭,燒到了系泊船的纜樁,燒斷了纜繩。船失去了纜繩的系留,慢慢的向下遊方向漂去。沒飄多遠,就擱置在淺灘上了。
左大爺跟着船走,心裏有好多悲傷好多失落好多悔恨好多的痛!這件事情已經做得很漂亮了,船平安的放到了重慶,停在碼頭上;油價漲了,連自己因為不放心,上河下河奔走耽擱了時間,都因為油價上漲而賺了一大筆錢。這錢眼看是賺到手了,卻又一把火燒掉了。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船上的幾個夥計都在岸上吃過飯以後擺龍門陣。沒有人在船上,火是怎麼燃起來的呢?
天火!天火!這是天火啊!!!天,上蒼不讓他左某人發這筆財啊。
左大爺突然想起了昨天他殺死的王進堯,想起了他的黃口稚子白髮老母。王進堯打他油船的主意,他有罪該死,他老婆孩子,他母親與這個有什麼關係?他一個字:殺,就殺了王進堯滿門一家八口。他是袍哥,對朋友哥兄老弟,是內褲都可以共穿;對這些不聽招呼的咬卵匠總是一殺了之,快意恩仇。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他這樣做,斬草除根,是不是有違天意得罪上蒼呢?這是天老爺在懲罰他啊!這是天火啊!!!
船擱淺停下了。船篷子早已經燒塌燒爛了。船幫子本是木板做的,裡外都刷了厚厚的一層桐油,也是極易燃的東西,見了火,就燃燒起來。船幫子燒爛了,油從裏面流出來,泄進嘉陵江長江。油流泄出來,船就輕了,飄起來了。又向下河方向漂去。河水,因為有那一條燃燒的油,成了一條火龍。
左大爺悲滄的雙手高舉,對天哀嚎:“天哪,真的是我左某人得罪於天,遭天火來燒我嗎?除惡務盡,不是有用雷霆手段,顯菩薩心腸的說法嗎?我殺盡天下的壞人不該嗎???”
船沒有漂多遠,就又擱淺了。但這次沒有擱多久,油燃燒着泄漏着,船輕了,又漂走。走不多遠又擱淺,再燒再泄再浮起來漂走,周而復始,循環不斷。
張三星曠洪順他們跟着船走。他們都是朱家這條船的老夥計了,都是像安禿娃這麼大年紀就到船上來,一直做到現在的。那時候,船上掌舵的還是朱雲貴的爸爸。幾十年風雨寒暑,幾十年天涯浪跡,船都放爛了好幾條。他們一直都是在這條船上討生活。朱家,朱雲貴的爸爸和朱雲貴都厚道,沒有太虧負這些夥計。夥計們也是一心一意的幫助老闆,也有船累在干坎上了,夥計就下河去背,推船到深水裏;也有船打爛了漏了,夥計們就想方設法的堵,修理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眼睜睜的看着一條船,一船貨物,連帶着爛鋪蓋破衲袉都一點不剩的燒個乾淨。大家只能看着,只能心痛,一點辦法都沒有。
就這樣跟着船走,就這樣傷心流淚。就這樣不知道要走到哪裏,有沒有盡頭。成千上萬的人,都亦步亦趨的跟着船走,心裏都有同樣的沉重,痛苦,悲哀,無奈和失落。那燃燒着的火船,也像是有了靈氣,捨不得人們的惋惜一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左大爺也跟着船走。他這一輩子,黑白兩道,大風大浪見得多了。生意場,袍哥界,吃虧上當,禍害傷痛,生死存亡,各種變故各種災難各種人各種事,他已經見得太多,已經到了見怪不怪處變不驚的地步了。他心裏明白,這次虧本肯定是虧定了,沒有更改沒有變數沒有指望了。惟其是一點指望、一點想頭都沒有,他也就放下了,不慪氣了。
天意啊,天意從來高難問。這是命中注定的,不能更改的。悲傷無益。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六十多歲,早就知道命運把握着指引着,眷顧,也作弄着自己。人,在命運天意麵前是軟弱無能,渺小不堪的。一切都這樣了,該怎麼就怎麼吧。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跟着船走,悲傷,失落,心痛。又無可奈何。
張三星聽見左大爺的哀嚎,過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怎麼忘了他呢?左大爺啊,他們這些下力氣的窮人是惹不起他的。殺了他們比拈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想着就嚇得渾身發抖,大叫:“糟了,還不快跑!”一回頭,剛好和左大爺碰了個對面。
左大爺不解的問:“跑?跑到哪裏去??”
張三星見左大爺擋着了他逃跑的路,一扭身跳下河,游水跑了。
趙燈龍知道危險,脖子一縮混進人群溜走,不敢和左大爺照面。曠洪順扶住一個白髮老婆婆,慢慢走落在人後,遠離左大爺后也跑掉了。
何得標被孫大爺拉住了。左大爺看見,馬上擠過來,想問一下船是怎麼起的火。沒想到何得標早已經嚇得慌了。他年輕體壯,力大如牛,一掀一扭掙脫了孫大爺緊抓着的手,狂奔而去。
火,終於熄滅了。船被燒得只剩下一個船底,油都泄進了嘉陵江,燃了不大一會兒就熄滅了。一切都完了,只剩下沿江兩岸悲傷的人群。
左大爺對孫大爺苦苦一笑,搔着白頭,說:“天意,這真是天意啊,老天爺不叫我們發這筆財。你看,貨弄來了,行市又正俏,眼看錢就賺到手了,你就是拿不到啊!”
同樣悲哀的孫大爺說:“算了,賣了大床睡地下,總是要往寬處想。俗話說是兒不死,是財不散。是你的肯定是你的,擋都擋不住;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怎麼也弄不來。”他寬慰左大爺,也寬慰自己。說:“走,喝酒去,晚上聽戲。”
“好嘛。”左大爺說。
喝酒時,孫大爺說這是天災**不可預料,他沒有接着貨,貨款子就不能給左大爺了。但是他看見了貨,所以,預付的八百大洋也不討回,左大爺拿回去給幾家貨主分了吧。以後還要合作做生意。天底下錢多,只要做,就有得賺。
左大爺覺得應該把定金退還,因為交貨驗貨還沒有開始。按道理孫大爺還不是貨主,燒了那也燒的他左某人的貨。兩個人客氣推讓一陣,左大爺說:“好,孫大爺你是對紅星!”
孫大爺大笑,說:“千金難得季布一諾,有你左大爺這一個好字,我姓孫的臉上就光彩萬分了。那是幾千大洋也買不來的啊!”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