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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天火

——這裏真的是比涪城開化不少,老女人小女人,胖女人瘦女人,高女人矮女人漂亮女人醜女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樣,一律都是穿短膀子旗袍,腰桿扭得像風擺楊柳一樣;手桿一舉,胳肢窩裏滿是黑毛;心口兩坨肉懸吊吊的一走一跳一步一顫;最慪人的還是那旗袍,岔子都開到腰桿上面了,開步走路,大腿以至於半邊屁股都白晃晃的亮在外面讓你看。但是她給你看的就是那麼一點,你可以隨便看,走一步一晃讓你看一眼,再走一步讓你看一眼。但除了那一點,你想要多看一點什麼卻萬萬不能。可惡,太可惡了。簡直可惡可恨可厭啊!!

——現在寫的是安禿娃眼裏的朝天門,他只看得見他所感興趣的。每一個人眼裏的世界都是不同的。就像有一個故事:草原開滿了鮮花,詩人看見了詩,畫家看見了畫,牛羊就看見了一頓美餐。畜生的眼裏是沒有什麼美好的。客觀事實是,這時的朝天門碼頭,女人很少,只佔總人數不到百分之五;穿旗袍的更少,那都是上流社會的上等人,不到女人總人數的百分之五;穿短袖高岔旗袍的更是少之又少,不到穿旗袍女人總人數的百分之五,安禿娃是見了一個,眼光就從街頭追到街尾。眼裏全是那女人的身影,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是也。是安禿娃主觀意識中的朝天門,有什麼不恭敬處,請重慶的父老,特別是女同袍原諒。

1:重禮、大禮、最真情的禮物

俗話說慢船跑死馬。朱雲貴他們的船,經過幾天時間,終於安全的到達了重慶,停靠在了朝天門碼頭下面的嘉陵江邊。因為他們這船裝的是菜子油,貴重,又怕火,所以就遠遠的避開了那些糧食船柴船炭船山貨船,單獨停泊在一邊。並把煮飯用的鍋灶也抬下船,放在岸邊煮飯。說這一路風險都過來了,不要就差這一哆嗦出了問題,那就真的是天亮了還屙泡尿在床上。

船停好了,朱雲貴就上岸來到華川大茶樓,問茶博士涪城的白鬍子龍燈左大爺到了沒有。自己是涪城放船的朱雲貴,放了一船菜子油下重慶來,那是左大爺的貨。

茶博士回答說還沒有見到。

朱雲貴說如果左大爺來了,就告訴他船已經到了,就停在下面嘉陵江邊。

茶博士告訴他這兩天貴和行的孫大爺,一直都在茶館裏等着左大爺。就指着一個喝茶的人讓朱雲貴看。

朱雲貴知道,那就是這一船貨的下家,在這裏等着接貨。但是那與他卻無關。一萬兩銀子過河,他也只收幾文船錢。這是他們走船這一行遵守不韙的規矩。他沒有過去和那孫大爺打招呼,坐在那裏聽茶客們擺了一陣龍門陣。主要是說北伐軍兵臨長江,吳佩孚屯兵漢口,楊子惠意欲出三峽經略荊襄。重慶以下,進口貨價格大漲,有價無市。有糧油這些東西,只要放過夔門,就是百倍利息。他聽着,一笑。這裏大多數都是生意人,生意與他卻沒有什麼關係。連茶都沒有喝清,就回到船上來。他知道他必須守好船,等待左大爺來了,把貨安全的交給他才算正經。

第二天,他給張三星他們一人關了一元錢,讓他們上岸去玩一天,自己和安禿娃留下守船。整整一天,朱雲貴是吃了睡,醒了吃,這近十天時間,他是累壞了,心累,就怕出事。因為這一船貨價錢太大了。貨主又都是放屁都吹得燃火的角色,左大爺、米老爺、江大爺,哪一個他都惹不起。出一點差錯他朱雲貴以及這一船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條。上天保佑,船平平安安的到了,他那一顆一直懸在喉嚨口的心蛋子,一下就落進了肚子裏。吃晌午的時候,他喝了一杯酒,見船頭船尾,被安禿娃洗抹得一塵不染,就着實的誇獎了安禿娃幾句。

安禿娃受了感動,想了想,就拿出他媽給他的兩個銀元,叫朱雲貴幫着他撿好。說他真的是要好好的學,混出個名堂來。

朱雲貴又是一陣誇獎說人就是父母生其身自己立其志,有了這分志氣,孬死了都有三分。就繼續去睡覺了。

安禿娃受了誇獎,心裏高興,下午就把張三星他們的汗臭衣服被蓋床單都弄出來洗了,他本來是不會洗衣服的,也就是拿到水裏涮涮而已。好在水很方便,滿滿的一江。太陽也好,洗完就花里咕咚晾了一河壩。他是沒有事情干閑的,他知道自己剛剛上船,什麼事情都不能幹,這些雜活,自己就多干一點吧。他媽安翠說的:雖然他是跟老闆朱雲貴學放船,但教給他技術的主要還是船上這些夥計。有什麼不對,這些夥計給指點着,才不會惹禍。

晚上,張三星他們回來,見自己的衣服被蓋都洗得乾乾淨淨的,又扎紮實實的誇獎了安禿娃一陣。張三星就拿出自己專門買來送給安禿娃的麻耳子草鞋,捋好繩子讓他穿上,長短肥瘦都正好合適。這是一雙細草鞋,打草鞋的穀草都是精心梳理過的,整整齊齊的沒有虛筋筋毛邊邊。草鞋周圍有幾十根麻耳子,草鞋鼻子上還有一個紅絨球。這是有錢人才穿得起的草鞋,比如涪城的那個虎娃子。放船的人也穿草鞋,都是自己打,叫水吧蟲草鞋,粗糙,不經穿。“謝謝你,張伯伯!”安禿娃說,這是他上船以後第一次這樣叫張三星。

張三星不經意的一笑。安翠叮鈴過他照顧安禿娃的。

曠洪順拿了一件土白布做的汗背心給他,他穿了,卻又長又大包住了屁股,估計他買的時候是沒有準備送給他的。但他還是很高興,真心實意的道了謝。

趙燈龍和何得標也送了一樣禮物給安禿娃。

趙燈龍送的是一個石頭雕成的猴子,這種石頭猴子涪城也有賣,只有拇指大小,是一個哨子,可以吹得噓噓的響。趙燈龍買的這個比拳頭還要大,足有兩三斤重,也沒有孔,不能吹響。說:“接住啊,我送你一個重禮。”

安禿娃接過,不知道該放在哪裏,裝在衣服口袋裏就擱人,死沉死沉的。

正在不甘心呢,何得標說:“他送你一個重禮,我就送你一個大禮。”

“有嗎?”安禿娃看何得標空着一雙手什麼都沒有,就癟嘴問道。

何得標從衣袋裏拿出一個艷紅色的橡皮套子,叫安禿娃去拿一根線來。就吹那橡皮套子。吹了一陣,果然就吹得有大冬瓜那麼大了。說:“趕緊的拿線來綁了,不要漏氣。這叫氣球,是我花了二十文買的。”

吳言高在一邊嘀咕:“莫名其妙,二十文,差不多都能夠買兩升米了,拿去買這樣一個耍玩意兒。”

何得標聽見了反駁說:“錢嘛,掙了就是拿來用的,穿吃用耍看,怎麼用都是對的,只要自己用得高興用得開心用得舒服,是心甘情願用的,那就值了。掙錢很辛苦,用錢再心痛,那就沒有什麼可以高興的事情了。如果錢不用都用出去了,還要把自己氣得五癆七傷的,那才叫真的不值呢。”

吳言高沒有理睬何得標,叫安禿娃舀一碗水來,他要給他腦袋上的禿瘡搽藥。他也是安翠千叮鈴萬囑咐叫照顧安禿娃的。

安禿娃急忙找地方放下氣球,這東西大,又是飄的。半天,才把氣球綁在了舵樁子上。端了一碗水到前甲板來,見吳言高拿出一個小紙包,說那是醫治禿瘡的祖傳秘方特效藥,他是花三十文錢買來的。

安禿娃看見就皺緊了眉頭,說:“吳伯伯你上當了,這麼一點,最多就只值兩文錢,最多!!”他強調。

吳言高聽了不信,那本來就愁苦不堪的臉上又添了幾分愁容。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呢?你搽過這種葯嗎?”

“搽得多了。”安禿娃苦着臉說,就想起了搽這葯時那種燒灼感那種疼痛,心有餘悸。“這就是生石灰面子,兌了硫磺再拌上一點桐油。加了水抹在腦袋上,那個燒啊痛啊,真的令人想把腦袋割掉都比那滋味好受。”

“那有沒有效果呢?”吳言高問,他是真心實意的想幫助安禿娃把腦袋上的禿瘡治好;他是真心實意的關心安禿娃,雖然他現在已經確認安禿娃不是他兒子了。

安禿娃指着自己那流着膿液結着黃痂,沒有幾根頭髮的腦袋對吳言高說:“你看看這有沒有效果嘛?”

上當了!多花了那麼多錢,買回來的葯,人家又說沒有效果,不用。吳言高心裏苦極了痛極了失望極了,不由得長嘆一聲:“唉——”

安禿娃看出了吳言高的失望,把藥包拿過來,說:“謝謝你,吳伯伯。我今天不搽藥。明天,等我也到重慶城裏去耍一天回來,再請你幫我搽,好嗎?”

吳言高不解的抬起頭看着安禿娃,問:“你不是說這葯搽了很痛很難受嗎?”

“是啊,所以才要明天晚上再搽嘛。”

“如果太痛了,就不要搽算了,葯丟了就是。算是花三十文錢買了一個教訓。剛才何得標說得也對,不要錢用了,人還要受痛苦。”

“醫病嘛,恨病吃藥。只要是能夠醫病,受點苦痛有什麽呢?”安禿娃誠懇的說。這是每一次他媽給他搽藥時說的。

“能夠醫有效果嗎?”吳言高眼睛一亮,急切的問。

安禿娃說:“搽一回,能管三個月半年不流黃水。最多半年以後又要灌膿。”

“那也好啊。那我們就說定了,明天晚上,我給你搽藥,好嗎?”吳言高臉上有了笑容。

安禿娃知道吳言高是真心牽挂和關心自己。他這禿瘡,別人摸一下都害怕給自己的手上頭上染上了,能主動幫他搽藥的,除了他媽媽,就是這個吳言高了。就真誠的說:“好,謝謝你,吳伯伯。”

吃晚飯時,安禿娃給朱雲貴說他明天也想到城裏去耍一天。

朱雲貴就不答應,說一則是害怕他一個人走迷了路找不到回來。這重慶城可是一個大碼頭,大街九百九,小街一千八,還有上坡下坎數不清的火巷子尿旮旯;再則,重慶這地方人雜,拐子騙子烏貓皂狗的事情多,沒有聽俗話說嗎:好個重慶城,山高路不平,口吃兩江水,笑貧不笑淫。你一個小孩子去了,弄出什麼事情來就不好了;第三呢,算時間,左大爺也應該要到了,他來了,點貨卸載,都需要人手。

安禿娃說:“我又不走遠,就在這朝天門碼頭上邊看看。看那上面的燈,好亮啊,一夜都不熄,不知道要用多大的油缸子裝油,好大的燈芯子,才能點那麼亮。”

一船人聽了大笑,張三星說:“傻瓜,那是電燈。”

何得標前仰後合的打着哈哈說:“電燈點的是電,從線子裏流過來,不用缸子裝。”

“那,點一晚上,怕是要用好幾百斤電喲,那麼亮。”

大家繼續大笑,卻沒有人知道電燈點一晚上要用幾百斤電。這電燈是年初才安上的,他們也只是知道名字。

張三星說:“老闆,就讓安禿娃上去看看吧,龜兒娃也算是到了一趟重慶。不要回去人家問起來,他說重慶嘛,就是一個高高的陡坡朝天門百十級石梯子,那就鬧笑話了。”

見大家都是這個意思,朱雲貴就答應了。叮鈴囑咐不要跑遠了,就在朝天門上面逛一轉就回來。船卸了載,老闆帶他進城裏去逛。

一夜無事。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安禿娃就拿着朱雲貴給的半圓錢銀角子,離船上岸,爬上朝天門碼頭的石梯子,第一個就盯住了那電燈,看得不轉眼,從上往下看,再從下往上看。

這東西真的怪得稀奇,果然就沒有油缸子,也沒有燈芯,只是一根樹榦子,上面架了一塊木方,牽着兩根繩子,吊了一個豬尿泡一樣的東西,它就亮得晃眼睛。而且還風也吹不熄,還一夜都是通明的。

還真是多,這邊一路好幾十個,那邊,還有那邊也是一路好幾十個。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電線杆,圍着轉了一圈,再轉了一圈。

那電線杆沒有動,也沒有聲音。

這東西好像是杉木杆子。

他心裏想着,就伸指頭點了一下,沒動,沒有什麼反應,當然也不燙手。

可以肯定這就是杉木樹杆子。

他心裏就想,這確實是好東西,如果弄一些回去賣給醉月樓的老闆王麻子,肯定能夠賣個大價錢。因為他用得上啊,如果有了這樣的東西點在醉月樓門口,那些站在路邊上拉客的妓女不就被瘟牲嫖客們看得更清楚了嗎?

他說的當然不是那杉木杆子,也不是繩子,這些東西涪城可是很多。他想要的是那上面的豬尿泡。

給他偷了!!

安禿娃這麼想着,就賊眉鼠眼的四周圍看看。這時,天已經亮了,碼頭上這裏那裏都有稀稀拉拉的人在走動,但沒有人注意他。這就好辦了,即使有人逮着了他,這又不是他們家的東西,他管的着嗎?

他吐一巴口水在手上一搓,抱着杉木杆子就往上爬。

誰知道剛剛爬上去不到五尺,也許是他驚動了電燈,電燈熄了。

他大吃一驚,手一松就掉了下來。

感覺背後有人,回頭一看,天哪不得了,是一個警察!!

那警察問他:“你幹什麼?”他早就注意安禿娃了。

小孩子頑皮爬電線杆,半個月前才摔死了一個。

“我,我——”安禿娃遭嚇慘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害怕警察,知道警察就是合理合法亂打人的。左顧右盼,本來是想看看該怎麼逃跑,卻看見這邊路上那邊路上的電燈都熄滅了。

不會吧,這些電燈相互之間認識嗎,都通着消息呢,他只是驚動了這一個,怎麼都熄了呢?

那個警察見他坐在地上起不來,以為他是受傷了,就伸手拉他。

安禿娃急忙辯解說:“不是我,不是我弄的,打死我也不會承認!”

那警察一把拉起安禿娃,莫名其妙的問:“你說什麼呀?沒有傷着哪裏吧?”

“不是我弄熄的,我什麼也沒有干!”

警察奇怪,問:“不是你什麼,你把什麼弄熄了?”

“燈,電燈。”安禿娃大聲哭了起來,他也就是這本事,想哭就哭,哭得驚天動地,就像誰真的打了他一樣。說:“我媽說我也就是那出息,可以把燈觸熄。這一個燈是我弄熄的。那邊的,還有那邊的都不是我弄熄的。是誰弄熄的我不知道。我沒有同夥,你想要誣賴我就是不行!!”

警察還是沒有弄明白這小孩子在說什麼,但可以肯定,他沒有受傷。就不再想理睬他,說:“神經病!”背着手,走了。他還要巡邏好一大圈呢。

這就是怪事了,明明遭警察抓住了,連重話都沒有說一句就放了,安禿娃已經想好了幾百上千句狡辯的言辭,想好了好幾種逃跑脫困的辦法,現在都用不上了。這是重慶城裏的警察特別善良好說話不打人呢還是警察真的被他的痛苦感動了或者嚇着了?他暗自慶幸,又難免有一些失落。他當然不知道,那電燈肯定不是他弄熄的,他爬電線杆的這一盞不是,這邊路上那邊路上的電燈也不是,那是管電燈的人在天亮以後,把電燈關了。他沒有做錯什麼,儘管他想做錯,想把電燈偷回涪城去,也真的實施了偷竊。但他還是沒有錯,至少那警察以為他沒有做錯什麼,所以就沒有處罰他。

這是造物弄人命運弄人啊。

造物和命運其實是有的。那是當時,當事,你會這樣做,他會那樣做,你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的經歷你的感知你的好惡你的是非取捨決定了,你就是要這樣做才對。他那樣做也是同樣的道理。結果肯定不一樣,孰優孰劣,你和他都必須接受。後悔無益,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

就像吳言高花三十文錢買了只值兩文錢的葯,安禿娃就肯定不會上這樣的當。他買過搽過這葯,知道價錢。吳言高沒有買過,就命中注定他必須上這個惡當。

再比如現在安禿娃,異想天開要去偷電燈,遭遇這樣的委屈驚嚇,吳言高就不會。他賣氣力掙錢,不會想到去偷東西。不管那東西在哪裏,有沒有人看管,他都是不會去偷。

安禿娃從小頑劣,偷雞摸狗已經習慣,只要是看見好的自己喜歡的東西,那就要千方百計的據為己有。所以,他遭遇這次驚嚇,也是命中注定。

安禿娃遭嚇慘了,也不敢再打主意偷電燈了,就不敢想再偷什麼,不敢走遠了。

老闆朱雲貴說得對,重慶城確實太複雜。他不敢再惹是生非了。就在朝天門碼頭上邊東逛一陣西逛一陣,看那些做生意的下門板;看住戶人家倒馬桶,淘米煮飯;看讀書娃兒背着書包上學堂。看了一陣,街上的人就多起來,從河邊拾級而上的船夫,帶着皮箱包袱下階梯去趕船的出門人,從這邊往那邊走的或者從那邊往這邊走的過路人。以及東看看西逛逛像安禿娃這樣沒有固定目標的無聊的人。

朱雲貴也上來了,見安禿娃果然沒有走遠,就在碼頭上玩,也就放心了。告訴他,自己今天要到華川大茶樓去坐等左大爺,順便找一些上水的貨物裝運。叫安禿娃玩一會兒就回船上去。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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