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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跳上船頭的魚

一條魚,一條奔灘甩子的大鯉魚,莽撞地一頭蹦上了朱雲貴的船頭,遭何得標按住了。大叫:“吳言高,你過來幫個忙嘛。”魚奮力掙扎,滑不留手,他只能一隻腳踩着魚尾巴,兩隻手摁住魚頭魚身子,姿勢極其彆扭還不能鬆手。罵:“龜兒子,真的是見了貓兒日死狗,你連吼都不吼。”

船上的人,說話都是很粗野的。

因為這是一個非常突然的事件,大家都是猝不及防,吳言高遭吼,那僅僅是因為魚就在他的腳下。他彎腰伸手慪進魚鰓,順手就把魚給提溜起來。

何得標顯擺的拍着魚,推着提溜魚的吳言高,讓大家看他摁住的魚,得意的說:“安逸安逸,恐怕有五六斤呢。”

“怕不止哦。”張三星跑過來,興高采烈地說:“安逸,晌午有魚吃了,吳言高,你整嘛,你娃收拾點魚,味道還可以吃得。只是不要弄咸了。”

朱雲貴看看天,看看河兩邊的景色,說:“那就整吧,整好了,放過老鷹灘,剛好吃飯。你在罈子了撈一窩酸青菜起來炒了,煮酸菜魚吃。”

趙燈龍建議:“我說是紅燒起吃對,香。案板上還有一塊魔芋,多加一些酸姜酸辣子,郫縣豆瓣蒜苗子大蔥,燒他媽一大鍋,吃起來又過癮又送飯。”

“不對不對。”張三星不同意:“依我說,煮連鍋鬧吃起來舒服一些,多加一些海椒。”一邊說著,一邊就接二連三的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早晨下水去弄安禿娃上船,急忙中沒有脫掉衲袉。上船以後,這樣那樣的事情纏着忙碌,一直沒有來得及換一件乾衣服。那水流精濕的衲袉,硬是讓他給穿幹了。這正是農曆四月天,早晨還是很冷的,他有一些感冒,噴嚏不停的打,清鼻涕不住的流。說:“着涼了,這清鼻涕硬是不聽招呼的往外流。多吃一點辣子,發一身汗恐怕就對了。”

吳言高說:“要得嘛。”就開始收拾那魚,打甲,摳腮,開膛破肚。叫:“禿娃,你把鍋刷了,刷乾淨,打米把飯先悶上。”

安禿娃答應:“要得。”

但刷鍋生火的事情卻被何得標趙燈龍他們去做了。告訴安禿娃說在船上燒火一定要小心謹慎,不要跑了火弄燃了就沒地方躲了。

有了這條魚,一船的人都很高興。

曠洪順在罈子裏撈了酸菜以後,對安禿娃說:“禿娃,過來幫我偷油。”

“偷油!?”安禿娃連忙過去。偷東西,那是他最喜歡乾的事情,也是他幹得最多最精的。但卻不知道曠洪順怎麼會偷船上的油。膽怯地看看后梢的老闆朱雲貴。

朱雲貴笑笑,沒有說什麼。

船上裝的這個油簍子,是用竹子篾條編成的,裡外先用桐油石灰厚厚地抹一層,再用鮮豬血反覆漿幾遍,晒乾以後就拿來裝油。裝滿油以後,油簍口子用牛皮紙封好,刷了生漆,嚴絲合縫的,顛來倒去都不會漏。曠洪順在油簍子上用尖刀鑽了一個豌豆大的小洞,插進了一根麥草管,叫安禿娃拿一個碗在下面接着,他扳倒油簍,菜籽油就順着麥草管流到碗裏了。畢竟,這是偷東西,安禿娃害怕,他不知道朱雲貴會怎麼說,就扭頭去看他的臉色。

卻見朱雲貴正扯着嗓子,沖大山衝天空大聲吆喝:“哦——呵呵————”

“哦——呵呵————”大山回應,綿延不絕。

在船上,裝油的時候偷一點油吃,裝米的時候偷一點米吃,這是不算什麼的。這一船是四萬多斤油,偷幾斤十幾斤油,根本就看不出來。偷完了,用和着竹麻的桐油石灰把偷油那小洞封好抹平就行了。竹麻,那就是刀刮出來的竹子纖維,和着桐油石灰一起砸了,那是船上補漏用的,每條船上都必備的東西。需要注意的是,得輪着偷,不要只是偷一個簍子裏的油,下一次就不要偷這次已經偷過的油簍子裏的油就對了。

朱雲貴繼續吆喝着,大山也不厭其煩的回應着,一聲聲,他吆喝的粗獷,高亢,激越;大山也回應得空靈,遼遠,蒼涼。哦——呵呵————

“安禿娃你看什麼?接好,不要把油弄灑了,可惜!”曠洪順說。

見安禿娃手在發抖,一邊搓着一顆桐油石灰的張三星說:“我來吧。”

曠洪順笑着說:“你來可以,但是你把腦袋轉一邊去,不要把清鼻涕滴到油碗裏了。這船上有幾萬斤菜籽油,不缺你那幾滴。”

張三星笑說:“爬你媽一轉哦。不過,你別說,這個清鼻涕炒菜,還真的是好東西。每一次到老闆他們家去喝酒,你們不是說那菜總是沒有油,不好吃嗎?有一回,我悄悄的到他們家廚房裏去看了老闆娘炒菜。她把那鍋燒得緋紅,清鼻涕也恰恰就在這時流出來了。‘啵’的一聲掉進鍋里。她就倒肉倒菜,這不是,不說放油,連鹽都省了。”聽得一船的人都哈哈大笑。

朱雲貴也跟着笑,他不生氣。這當然不是真的,這是張三星在污衊他老婆楊么姑。由這話,他想起了家,老婆兒子。想起了家裏生活的種種美好,幸福。

楊么姑摳門,這是他最清楚不過的了。這麼多年,楊么姑就是想修一院新房子,把房子修到河堤裏面去。因為她和他,以及他們的兒子們作為家住的那房子是在河堤外邊,臨河,河堤不能保護他們的房子,年年漲水,房子都會被水淹着。

“我陪着你泡,我陪着你死都沒有怨言,反正也已經遭水淹了這麼十幾年了。但我不能讓我兒子也這樣年年遭水淹一次幾次。”楊么姑這樣對朱雲貴說。

那是前幾天的事。不知道怎麼回事,楊么姑居然把修房子的掌墨師給請來了。說修什麼樣的房子,修在哪裏,怎麼修,什麼時間修,要用多少錢,都已經有數了,講給他聽了以後,他也覺得可以。同意。送走那師傅,就商量錢的事情。那天,剛好他接了這一單下重慶的生意,心裏很高興,想喝幾杯酒。楊么姑給他弄了兩個菜,倒上酒,說:“我估計着,除了修房子要用的屋基,我們把剩下的十一畝多地賣了,加上我手裏有一點,修房子的錢差不多就夠了。”

“唔。”朱雲貴喝了一杯,叫老婆給倒酒。

楊么姑說:“可是還是要差幾十元呢。”

朱雲貴想,幾十元,這不是一個大數目。這次裝油下重慶,價錢很好。怎麼著也可以落下個二三十元,如果能夠再找到一些運上水的貨,再賺個十來元,那就肯定夠了。他不大管屋裏的錢,不知道楊么姑手裏有多少錢,也不知道那些河堤裏面的地能夠賣多少錢。只是知道老婆說差幾十元,幾十元錢,對他來說,真的不是什麼大數目。“倒酒啊!”

楊么姑扭着腰條,閃開酒壺,說:“我在給你商量事情呢,你是這一家之主,你得給我一個明確的說法。”

“修房子你修啊,我同意修啊。”朱雲貴認真的說。

“拿來。”楊么姑伸出手,恰恰和朱雲貴端酒杯的手相對。

“你要什麼?”

“錢!”楊么姑說:“你不給我錢,我拿什麼去修。羞你們朱家的先人嗎?”

朱雲貴語塞,他沒有錢,暫時沒有。口袋裏的十幾元錢那是要在路上用的,是一船人的生活費。

楊么姑開玩笑說:“你信不信,我沒有錢,去給人家笑笑,這房子也修的起來。只要你不在乎。”

“你!你把酒壺給我!”朱雲貴突然發火了,大叫。他相信,楊么姑很漂亮,漂亮的女人想的人多。楊么姑這樣說,無意間已經觸及了他心裏的隱痛。

“不給!”楊么姑撒嬌。

朱雲貴說:“么姑,你不應該這樣,你不是這樣的人。你讓我喝酒。你讓我喝酒過癮嘛,你什麼意思嘛??”

楊么姑不知道她的一句玩笑話,已經傷害了丈夫,而且傷得很深,很疼。說:“我要用錢,我當然應該找你要。我找別的男人要,你又不答應。再說了,我要這錢,又不是拿去胡吃海用,買花衣服打扮浪費了,我是辦正事,是修房子給你興家立業。拿來吧!”

“我沒有!”朱雲貴惱怒地說,都已經說過了,差多少到她表哥屋裏去借一點,半年,最多一年就肯定能夠還上。她怎麼還是這樣呢?他一把拉過楊么姑,緊抱着她,搶過酒壺,倒酒,接二連三的灌了好幾杯在肚子裏。想,沒有錢,暫時沒有,但這日子還得過下去。活着,才能把錢給掙回來。愁死餓死,急死累死,那也是弄不回錢的對吧?人都死了,修好房子又讓誰來住呢?連喝了幾杯,有一點暈乎,摟着老婆,對她說:“么姑,你不是這樣的人,你不會這樣逼我的。”

楊么姑在丈夫的懷裏,沒有掙扎,她只是想再擠一擠丈夫的錢包。丈夫從來用錢就是大手大腳的,掙得不少,用得也多。現在要修房子,能擠一擠他的錢包,讓他在外面省着點兒,總是好的。她仰起臉,迎着丈夫的眼光,說:“我就是,我就是就是就是!在我表哥那裏拿錢用沒有問題,但你沒有聽過那句老話嗎?借錢接老婆是睡着受窮;借錢修房子是坐着受窮。我不想借錢貸賬!”

朱雲貴氣急了,反而笑了。楊么姑過去不是這樣,她聽話,溫柔,從來沒有這樣悖逆,這樣激烈的頂撞過他。但她今天這樣,倒使他感到一絲放鬆。他看到了楊么姑其實也有她堅強的一面。他一直覺得她很柔弱,她就像一根藤,必須攀附在什麼東西上才能生存。他一直很害怕,怕她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她牽纏攀附在了別的什麼東西上。看見這樣的老婆,看見了她的堅強,他放心了。說:“我再給你加一句好不好?能修房子不修,那是站着受窮。”

“如果都是受窮,我寧願站着!”楊么姑說。

朱雲貴坐在他船的后梢,看着夥計們煮飯偷油弄魚,想着心事,想家,想老婆楊么姑,覺得溫馨,幸福。但是一具體到事件,卻又總是想到的是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瞪,臉色儘是憤怒嘴裏儘是惡語。想到的,儘是老婆可惡的,可恨的,傷害他心的場景。楊么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一個有很多缺點的優秀女人。他笑笑,想:如果可以,用清鼻涕炒菜如果能夠吃的話,楊么姑會毫不猶豫的那麼做。她就是吝嗇,錢就是她的命,她能夠把一個錢掰成兩個來花。她總是怨怪朱雲貴花錢大手大腳,弄到手的錢左手進右手出,掙錢沒有花錢快。她不管他在外面掙多少錢,她也管不着。但只要是他把錢交給她手上了,再要拿出來一文都是不可能的。她經常說:男人是個扒扒,再遠的東西都要扒得攏來,才是有出息的男人;女人是個匣匣,再小的東西,只要是自己的,就要管得住,才是個有綱常的女人。

楊么姑炒菜,放油放得很少,是事實。但說她用清鼻涕炒菜,卻純粹是打胡亂說。對美好的東西,不愛護,不珍惜,不尊重,就使人不痛快了,更不說說的是老闆娘。在老闆娘面前,這船上的人都覺得自己臟,聽見張三星踏謔老闆娘用清鼻涕炒菜,不用老闆朱雲貴打抱不平,吳言高說話了。他沒有直接說楊么姑怎麼樣,說不上也不能說。他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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