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章:歡樂
——歡樂無價。
但歡樂並不勢利。不因為貧窮,不因為一無所有,就連歡樂都沒有了。也不會因為他什麼都有,富甲天下就特別給他得多一些。
歡樂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只給歡樂的人愉悅,這個人是因為歡樂所以才歡樂的,不是因為得到了什麼,他有什麼。他可以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得不到,只要他看得開,不在乎,不放在心上,就不影響他歡樂快活;反過來說,不歡樂快活的人,也只是因為他愁,他煩,他憤怒,他在乎計較,他失意傷感,他頹廢憂鬱,他落落寡歡。他也許什麼都不缺什麼都富足都有餘,他就是缺少歡樂。
歡樂無價,只是說它用錢買不到,有東西也換不來,卻也不是什麼很金貴值錢的,很難找到的東西。只要用心去感受美好,去發現快樂,從苦澀寒酸里,把可以使自己高興的那一點剝離出來,讓自己振作,就能歡樂。
吃糖吃出甜味,吃藥吃出苦味。這正常,也應該。能夠把葯吃出甜味來,那才叫本事。苦中作樂就是一種本事,也是張三星吳言高他們的生存技巧。他們是一群歡樂的人。窮歡樂。
1:明艷,不可方物
麥子黃了。
麥子黃了,漫山遍野,溝溝岔岔,田疇阡陌,雖然說也有濃綠的樹木間雜其間,有灰黑的空地點綴其中,但黃色是主流,一大片一大片,直到人的目力所及,金黃色的麥浪從身邊一直到雲天大地相接的地平線。這黃色,即有別於春天的菜籽花那種輕靈淡雅的鵝黃;也有別於秋天枯樹葉那種蒼涼深沉的焦黃。這是一種明麗的歡快的,有着厚重質感,涌動着翻滾着豐收喜悅的金黃。
麥子黃了。土地,我們崇敬,禮讚的神祗,又一次把豐收,財富,把我們的衣食賜給了我們。土地沒有叫我們,也永遠不會叫尊崇它的,它的子民們失望。
米百寧米老爺,此刻就坐着他的敞篷涼轎,行進在滾滾的麥浪中間,心裏涌動着對皇天后土的崇拜和感嘆,涌動在面對豐收,不能遏制的喜悅。早晨,他從碼頭進城以後,去縣衙門,縣參議會,法院警察局等幾個地方轉了一圈,給那些頭頭腦腦們說了自己4月19在米吉橋家裏請客,務必請大家到家裏喝一杯水酒。他20日就要起身到蓬萊鎮去上任了。他謝絕了一切挽留,特別是警察局長的盛情邀約。然後到余保利家,直接進了內院,二女子剛剛生了兒子,屋裏穢氣重就沒有進去。
在三女子屋裏卻只見到了學校的白老師。問,才知道學校放農忙假了,三小姐已經和張先生,張甫臣回米吉橋。就也催促着趕回來。從涪城到米吉橋是65里路,翻上漏風埡的山頭,已經是下午4點多鐘了,田地里到處都是割麥子的人。這時節,搶收搶種,農事正忙,割麥子,耕地,防水,做田絞田埂。米吉橋壩子中間這兩百來畝田,因為有老爺灣堰塘蓄的水,一年可以種兩季,小春麥子大春穀子,所以這收和種連接的特別緊,這幾天也就特別忙。
米吉橋這一壩,以米家祠堂為中心,方圓十幾里的土地都是米家的,人家十戶九戶的姓米,都是米家祠堂的子孫後人。餘下那一戶人家,要不然是米家的佃戶,要不然就是不種田地的,租住米姓人家房子的。米老爺住米家祠堂,是族長。米吉橋壩,老名字,也就是米家先祖沒有到這裏來以前,叫泡桐壩,四處都生長着大大小小的泡桐樹,野生的。這樹子賤,又長得極快,每年大年過完,春風一吹,就轟轟烈烈地開一滿樹的花。這時節已經是泡桐樹花凋謝的時候,那一樹樹花,也不管是否有人欣賞過,一律都撒撒脫脫地飄落。
剛翻過漏風埡走下田壩,米老爺就看見他的三女子,站在一片金燦燦的麥浪中間,指點着和人大聲說話。她身後站着一個高挑個子的男青年,撐着一把黑布洋傘。
他是張甫臣。
米家五房的米萬成兩口子,和他的兩個兒子米千河、米千滄以及媳婦,圍着三小姐站着,點頭哈腰地給她解釋着什麼。
米老爺叫道:“停,停轎。”
兩個腳力趕緊把米老爺抬到一棵大泡桐樹的樹蔭下停下,扶他下了涼轎。
跟班米千深扯着嗓門喊:“三小姐,塊過來,老爺在這裏,喊你過來。”
大家都知道,米老爺現在還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叫燕子,嫁了蒼溪楊家,女婿是一個進士,現在在北京做官。二女兒叫小滿,嫁給了涪城警察局的余保利。三小姐是老爺最喜歡的一個了,從小就把她當著一個男孩子在養,不但按照米氏家族男丁的輩分給她起了名字叫米石和,還讓她在家學裏和男孩子們一起讀了幾年書。城裏辦官學,就又送她到城裏讀。她也很爭氣,成績好,年年跳級,才五年時間,就把從小學到中學,人家需要十幾年時間才讀得完的書,讀完了。馬上就要畢業了。米家的女子也是要讀書的,不過那是在家裏,跟媽老漢兒學着認識幾個字,讀一些《女兒經》《百家姓》什麼的,像燕子,小滿一樣。讀書,而且讀出來了的,在米家,幾百年來,三小姐是第一個。三小姐心性高,嘴巴也厲害。這些都很對老爺的心思。只是有一點,她沒有纏腳,是一雙天腳。今後可能不好給她說婆家。
明艷,不可方物。
米老爺看着三女子蹦跳翩躚着走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心裏一陣痙攣一陣悸痛。想到了這麼幾個字。覺得他是不應該這樣評議三女子的,他是她爸爸,這幾個字和他的身份不合適。
三小姐漆黑的頭髮編了一條大辮子拖在腦後,瓜子臉,柳葉眉,杏仁眼,菱角嘴,水蛇腰,白藕臂。忽閃着眼睫問:“爸爸爸爸,你是從城裏回來嗎?肯定又沒有想着去看我。”
米老爺揮揮手,讓撐着陽傘的張甫臣退到一邊,等米萬成夫婦及兒子兒媳過來給他請安問好以後,和米萬成寒暄了幾句。照輩分,米老爺該叫米萬成五爺爺。不過他們年歲相當,米老爺又是現任的族長,就兩免了。
倒是一個跟班在湯婆子裏倒出的一杯涼茶,本來是給三小姐的,被米萬城接過去喝了。幾個腳力跟班,連老爺都狠狠的瞪了遞茶水的一眼。
老爺不再理睬別人,問三小姐:“你幹什麼呢,這麼大熱天的,是又惹什麼禍事了嗎?”
三小姐穿一件寶石藍府綢料子的滿大襟短袖衣服,罩一條黑絲綢寬擺百褶裙,着一雙白紗針織的長筒線襪子,蹬一雙大圓口帶袢的千層底布鞋。由於天氣熱,那本來極其白皙的臉泛起了一片桃紅。三小姐美,那是一種蓬勃跳躍,熱烈激蕩,活力四射的美。她說:“才不是呢。年年到了這幾天,學校里請假的人都很多,很多同學都要回家幫着屋裏割麥子栽秧子。所以就乾脆放十天農忙假。爸,你是從城裏回來的嗎?你沒有去看我嗎?看你這樣子就知道沒有去。”
老爺笑着說:“我去了。白老師住在你屋裏,我就沒有進去,知道你們打早回家了,就趕着回來。”
“這還差不多。”三小姐說。老爺知道白老師住在她屋裏,就證明老爺確實去看過她。她怕老爺,每次去了,就是叫青荷青草他們說她這一段時間做了什麼錯事說了什麼錯話,然後說教批評她,打罵張甫臣。但又想見老爺,她必須被老爺重視,寵愛。她不要被老爺忽視。“二姐昨天晚上生了一個兒子,我是趕早回來給我媽報喜的。”
老爺心裏是很高興的,卻沉着臉說:“放假了,就應該在屋裏溫習一下功課嘛,一個大姑娘家,這麼黃天毒日頭的在外面跑什麼?野人嗎?”
“這——”三小姐見老爺變了臉色,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了。
米萬成連忙搶上一步接住話頭。“百寧老爺,這事你千萬別怪三小姐,難得她這麼有心計。今天回來,路過田壩里,她看見這一大田壩的麥子,就只有我們家的這幾塊長得意外的好些,回家以後又專門跑過來問我們,這是怎麼種的。”
老爺遠遠的看看米萬成家的那幾塊地,麥子是比周圍地里的麥子長得好,就問:“是啊,是要好一些,你們是怎麼種的嘛?”
米萬成老實的說:“這個有什麼,種莊稼,也是一個精細活路,我們的麥種,都是一顆一顆精挑細選的。俗話說:人勤莊稼旺,土地不昧人。有收無收在於水,多收少收在於肥。我們家人多勞力好,莊稼的水肥經佑得勻均,麥子長得自然就稍微好些。”
“有道理。”老爺說,又問三小姐:“問這麼一句話,就不能在屋裏去問嗎?要站在大太陽下面。”
米萬成說:“我們隔壁百家娃他們家裏在吵架,罵得太難聽了,所以就在田壩里來說給三小姐聽。”
百家娃叫米百家,是二房的。
米家是一大族人,像這種夫妻不和,兄弟鬥毆,父子吵架,婆媳拌嘴的事情,祠堂,特別是族長米老爺都是要管的。
“又是他們家在鬧事,這次又是為什麼嘛?”
“還不是為了錢。老爺你知道,米百家一直想出去做生意。他老漢兒倒沒有什麼說的,他媽他老婆卻不準。說他老漢兒出去當官,也就不到一年時間,就弄了一身的臟病回來,醫了差不多十年。”
米百家他爸米千淮考中過舉人,民國初年在涪城當過一任教育科長。**,害花柳病,差點害死了。
“這個我知道,我問的是今天他們為什麼吵架。”米老爺問道。
“米百家說他老漢兒分家的時候給他的田地分少了。”
老爺一聽就冒火了,說:“分家析產,那是在祠堂里當著長輩的面由我作主分的,他屋裏那麼多姐姐妹妹,不給他老漢兒留一些家業來辦嫁妝嗎?還有他的小兄弟,不應該分一份嗎?所以落到他的名下就只有那麼多。他是怪我沒有給他們分公平嗎?”
“這倒是沒有。”米萬成說:“他主要是一直想湊一大筆錢做本錢,卻一直沒有湊夠,兩隻眼睛就盯着分給他的那幾畝田地。”
“那還有什麼鬧的呢?在田地上打主意,就好好的做活路,把莊稼種好嘛。”
“是啊,肯把莊稼種好,就沒有什麼說的了。他就是不想種莊稼,一心一意要出去做生意。那不是——”米萬成指指兩塊長勢較差的麥子地,說:“麥子還沒有黃,就賣苗價賣掉了,拿到錢,說不夠,還要賣他老漢兒屋裏的。他老漢一家人,半年的吃喝用度就全靠這一季收成啊,自然是不肯。這樣就鬧起來了。他怪他媽他老漢兒沒出息,沒有給他掙下好多家業,生了六女二男八個娃娃。說他媽老漢兒毬沒名堂,人家都在地壩里忙活路掙家業,他兩口子卻躲到床上去做娃娃。”
“這——這個。”聽到這裏,老爺禁不住噗嗤一笑。想這話罵得的確是太惡毒太野蠻了。這哪裏是父母生養的人,兒子罵父母的話嘛?回頭看三小姐,也是禁不住在笑,便喝斥道:“你在笑什麼?一個女孩子家,這種村話粗話,應該裝着沒有聽見。還笑!”
三小姐想憋住不笑,但不行。就走幾步到太陽下面去肆意的大笑起來。
張甫臣見了,連忙過去給她撐傘遮蔭,示意她不要再笑了,老爺的臉都氣青了。他不能明白的說,他是下人,是不能叫主人做什麼不做什麼的。只能擠眉弄眼的示意,這一通做作惹得三小姐更加笑得不能收斂不可抑制。
老爺是真的生氣了,他是氣米百家。咬牙切齒的對米萬成說:“你給米百家帶一個信,說我有空了要找他擺龍門陣。我不揭掉他一層皮,是我沒有脾氣。他這話罵得太混賬了。”坐到涼轎里,拍着扶手,焦躁的說:“走,快走啊。”
兩個腳力,急忙抬起涼轎,一陣小跑。他們見老爺生氣了,以為老爺要急着回家,所以跑到飛快,才沒走幾步,就把款款而行的三小姐張甫臣拉下了。老爺本來是要和三小姐擺龍門陣消除怒氣的,見把他們拉在了後面,又急了叫停下。等着。看着三女子,老爺心裏有幾分得意,又有幾分酸澀和無奈。她可惜了,是一個女子。再怎麼當男孩子養,她還是一個女子。
太可惜了,她只是一個女孩兒。
米老爺今年54歲。從19歲結婚,原配夫人羅氏,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以後死了。35歲時,續娶了現在的夫人歐氏。歐氏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這就是三小姐。米家長房,子息歷來都單薄,從他的太祖爺爺起,就一直是一脈單傳。祖爺爺只有一個兒子,爺爺也只有一個兒子,他爸爸米千漢也只有他一個兒子。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有神明在主宰着人的貧富窮通,壽緣子息,到了他這一代,就連一個男花也不見。他急啊。他是米氏祠堂這一大家族人的嫡系長孫。長房需要一個繼承香煙血脈的男丁,兒子。按說,他真的不應該沒有兒子,男女房事,夫妻敦倫,他行,而且,前面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了。他不像平常人家的那些愚夫愚婦,對男女之事那麼隨意那麼漫不經心,胡鑿瞎弄。他屋裏有這方面的書。那是他太祖爺爺窮畢生精力,搜求,整理的一套從先秦諸子,漢晉百家,到明清兩代陳希夷,張介賓等醫家關於房中術,養生方,培精固元,種子受胎的論述和藥方。他對書里的許多章節,論述都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特別是續娶了歐氏夫人以後,因為對兒子的迫切渴求,他更是嚴格地按照書里說的行房做事。平時,為了養精固元,益體壯陽,他一般不做。即使做,也總是適可而止,不泄元陽。只是在歐氏夫人每個月月事乾淨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才泄精給她。敦倫,是,也只是為了傳宗接代,不是好玩,更不是為了歡樂,愉悅。書上說的,這幾天是最宜種子,百發百中的。但是,歐氏夫人就是生不齣兒子,生了三小姐以後,這麼17年了,就再也沒有動過胎氣。那肚皮就像青石板一樣,隨他米老爺怎麼耕耘耖耙拋糧下種,總如石沉大海,不見動靜。也曾經求神拜佛,燒香許願,名山古剎,路邊小廟,只要聽說靈驗,就去拜,就許下大願,棕蒲團都跪爛了無數個;也請醫吃藥,什麼沉香,**,木香,藿香,丁香,茴香。什麼沒藥,細辛,遠志,鹿茸,蟾酥,破故紙,肉蓯蓉,菟絲子,蛇床子,陽起石,五倍子,五味子,吃的葯都可以用船裝了。米老爺懂這個,而且這些方劑這些辦法都是如響如應,百試不爽的。開給別人吃了以後,三五個月,最多半年時間,人家就來謝謝他了。這個說自己行了,那個說老婆肚子有動靜了,要讓自己的兒子拜米老爺做乾爹干爺爺,請他給兒子起名字。連一些醫病的先生,都到米老爺這裏來求方問葯,拿去用了,都是管用的。成就了很多名醫,都來拜師酬謝。不勝其煩,不勝其煩哪。這些藥方是應驗管用的啊,為什麼,為什麼一用到他的身上,就無效了呢??天,天哪,你真的是要米氏長房絕後嗎?
為了兒子,40歲那年,他討了一房小,過了三年,他又討了一房,前年,去年他又各討了一房。最奇怪的是,這個歐氏夫人一個人肚子不爭氣還好說,沒想到一個二個,三個四個姨太太的肚子,也都成了青石板,長不出莊稼打不出糧食。白費了米老爺無窮的勞力。他徒呼天神,無可奈何。在涪城這一方天地,他米百寧敢說這樣一句狠話——論才智學識,他是第一;論財富田土,他也是第一;論官爵也沒有比他更大的人。但這一切都有什麼用呢?他寧願用這一切,去換一個接續他祖宗香煙的兒子。兒子啊!!米百家罵他父母說一天就只知道躲在屋裏做娃娃,他米百寧何嘗不是這樣呢?五個女人,都像餓老虎一樣,每天晚上都是敲骨吸髓,恨不得把他吸幹了。只是沒有用,沒有用啊!
這個三女子還聽話,也肯用功讀書,一點都不比一個兒子差。這讓米老爺那如油煎火燎的心裏,多少有了一點安慰。他現在在想:給她找一個上門女婿,多少給她幾畝田地,讓他們給自己養老。家業,那是祠堂的長房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到三女子名下。如果他命中注定沒有兒子,就只能從本家晚一輩子弟中選一個過繼到他名下,由他繼承家業和祖宗香火。老了,只有老到如米老爺這種年齡,處在米老爺這種境地,才會對那句俗語:有兒萬事足,無官一身輕,感受得如此透徹如此痛切。
田地家產,房屋用具是不能多給三女子的,米老爺想給她弄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