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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飛刀問情

山巒如黛,江水如帶。三小姐他們一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停,停下。”三小姐在轎子裏說。轎夫停下,掀開轎簾,讓三小姐下轎。

張甫臣四處看看,見不遠有一片樹林,說:“你去那邊吧?”他以為三小姐要方便。

三小姐紅着臉笑笑說:“我就是想走走,不想坐轎子了。”

“哦。”張甫臣連忙拿出傘撐開,給三小姐遮陰。天還早,太陽剛剛出來,也不是很熱。三小姐走着,看張甫臣一眼,見他嘴唇油膩膩的,有千層酥的殘渣,說:“偷嘴了嗎?”

張甫臣低頭,臉紅了。坦白說:“是青荷給我的。”

起早趕路,三小姐是老媽子給煮了早飯吃的,張甫臣在外面余保利家廚房吃飯,沒有人專門給他煮,所以就沒有早飯吃。

青荷想到了這一點,就把三小姐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點心給他拿出來讓他吃。

青荷16歲,是一個很周到細緻的丫頭。她們,她和青草,是吃三小姐吃剩下的東西,飯菜是,點心也是。

其實三小姐也是細心的,也想到了今天早晨會起早走路,張甫臣會沒有吃的餓肚子,昨天晚上和白老師喝茶吃點心時,就特意多拿了一些,多剩下一些。“偷吃東西,以後記得把嘴揩乾凈。”三小姐說,把手裏的手絹遞過來。

張甫臣不敢接,撩起衣襟揩了嘴巴。

三小姐昂頭挺胸地走着,張甫臣打着傘,跟在後面。

空轎子在前面幾丈遠,張甫臣他爸爸在後面幾丈遠。

三小姐不坐轎子,就是想和張甫臣說說話,走着,卻無話可說。

“你說,我該不該把你賭錢的事情告訴張先生呢?”

張甫臣無言。告訴爸爸他賭錢,他會挨打;讓老爺知道了,會被打死。

三小姐沒有回頭,又說:“還有,偷錢。還有,打架。”

張甫臣沒有話說,他只是覺得冤枉,卻沒有辦法辯解。

一件事情,有一點原因,或者情況,被人冤枉了,是可以說明辯解的。也容易說清楚。賭錢這件事情,根本就沒有,他想都沒有想過要去賭錢,也就根本沒有辦法辯解。如果為了這件事情被老爺打死,那他也是被三小姐冤枉死的。

“說話呀。”三小姐說。

張甫臣說:“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你都知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是啊,我是冤枉你的。”三小姐說:“你就不問一下我為什麼要冤枉你嗎?”

張甫臣緊咬牙關,委屈,但他不說什麼。

三小姐又問:“你和青荷是怎麼回事啊?”

“我——”張甫臣一聽這話,差點嚇癱了,賭錢,偷盜,打架,這就已經該死好幾回的大罪了,如果再和青荷有什麼扯不清楚的事情,那——“我和青荷會有什麼事情?我永遠不會和她有什麼事情。”他恨不得詛咒發誓。

“沒有嗎?那她見你賭錢輸了,就故意把一元錢丟在那裏讓你撿到。受了冤枉,就偷酒喝,喝醉了酒,是青荷照顧了你一夜,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喝醉了。”

“你不感謝她?”

“不。如果她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她,我也幫她。不要她感謝。”

三小姐嘆一口氣,說:“我冤枉你,你不恨我嗎?”

無言。張甫臣不會恨三小姐。永遠也不會,他在心裏默默地愛着三小姐,默默地陪伴着她,但是,這些是不能說出來的啊。

“你也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莫名其妙的冤枉你嗎?”

無言。他心裏是知道的,不敢說。

三小姐憤怒,他和張甫臣就是這樣,心裏都明白對方,卻都不明說。大叫:“轎子。”

轎子停下,讓三小姐坐好。

張甫臣他爸爸不知道他們說什麼,三小姐生氣了,急忙上前來看。

三小姐說:“背書,孟子。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背呀,你忘了嗎?不會嗎?”

張甫臣看看三小姐,看看爸爸。爸爸張耀松說:“背書啊,三小姐叫你背你就背嘛,看我幹什麼?”

雖然感到莫名其妙的,但三小姐就是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張甫臣只能聽話。背書:“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溪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余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弗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孟子曰:‘教亦多術也...’”

“夠了夠了。”三小姐煩躁的打斷。

“哦。”

“是不是我不叫停,你就會一直背下去?”

“是。反正孟子也不是很長。”張甫臣說。

三小姐氣惱。“你要氣死我嗎?”

“不是啊,你叫背書我就背,叫停就停。”

“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明白啊,老師講書的時候都是講過的。大概是說:孟子說:‘舜帝是在農田中興起的。...”

三小姐又打斷他,說:“誰叫你講書了,我沒有讀過嗎?你呀,真的是笨死了,豬是怎麼死的,你知道嗎?笨死的。屠夫不殺,它也會死。你怎麼死的你都不知道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啦?”

“我知道我笨。”

三小姐氣惱地哼了一聲,坐在小轎里生悶氣。

張甫臣的爸爸張耀松明白了。他不知道兒子和三小姐之間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知道,他們是通過背誦這段孟子是傳達了一種讓兒子砥礪學養經歷考驗的意思,對兒子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怨恨。兒子做得很好真的很好。米家是大戶人家,規矩多,家法嚴厲。在這裏你不能做錯什麼事情。特別是像他們張家這種做下人的。看看兒子,他笑了笑。

三小姐像是後腦勺長着眼睛,厲聲問:“你笑什麼?”

張耀松說:“你們這樣很好嘛,相互督促,砥礪學業,以此為樂,真是孔子說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老爺知道了,肯定是要賞的。”

三小姐皺眉,愁苦的想心事,不吭聲了。

張耀松放慢腳步,和三小姐、兒子拉開一段距離。兒子就這樣長大了,馬上就20歲了,三小姐也18歲。他知道,他們是春心萌動為春惱為春困。這是一個事情,但這是一個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是必須由老爺發話,決定的事情。他不做主說話,誰也沒有辦法亂說亂動的事情。

張耀松是米家的管家,賬房先生。老家是距離涪城一百多里的老山溝治城,讀了十幾年書,朝廷突然廢除了科舉,不考試了。他家裏又遭遇災難,父母一起死於一場山體滑坡。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無一用是書生,只好到涪城來投奔教習米先生,也就是三小姐的爺爺。米家待他如上賓,讓他為家族管賬,指一個丫頭子嫁給他,給他成了一個家。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他成家以後,也一直住在米家祠堂,在後面的偏院裏。

米百寧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米老爺一直把三小姐當一個兒子哺養,不但按男子的規矩給她依照輩分起了名字,到7歲該發矇讀書了,也讓她到米家祠堂的家學裏讀書。祠堂里沒有小孩,就只有一個張甫臣和三小姐歲數相當,從小在一起玩。三小姐讀書了,纏着老爺要叫他把張甫臣賞給她做書童,也就是為了好玩。都是小孩子,大家都沒有深想,老爺就答應了。那年,張甫臣9歲。給三小姐做書童,事情不多。家學在祠堂的東跨院,張甫臣每天早晨把三小姐的書籃子提溜過去,把紙筆墨硯給她擺好,她讀書,他就在外面玩;中午放學,收拾好就過來吃飯,下午再送過去。主要是陪着三小姐玩。家學裏只有三小姐一個女孩,而且最小,就有大同學欺侮她。其實也算不上欺侮,沒有人敢,就是惹三小姐不高興了,她想要人家的東西人家沒有給她了,寫字背書對對子比她好了,不小心磕着碰着她了,諸如此類的,張甫臣知道了就去和人家打架。家學裏的學生都姓米,窮,但是主人,而且歲數大半都比張甫臣大,打架他肯定是打不贏的,經常被人家打得鼻青臉腫,再告到父母這裏,張耀松難免打張甫臣一頓給人家出氣;再告到老爺那裏,老爺再打張甫臣一頓,教給他規矩——對主人必須尊敬。挨了打,張甫臣卻記不住,下次遇到誰惹三小姐不高興了,還是找人家打架。張甫臣聰明,在家學裏玩了一個多月,老師教給三小姐的那些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他都能背能識能寫。老師說給老爺,老爺覺得張甫臣是一個讀書的材料,就送他一套紙筆墨硯,讓他在家學裏讀書。名義當然還是三小姐的書童,也一樣為三小姐做磨墨鋪紙收拾文具的事情。後來,三小姐到城裏讀書,因為張甫臣書讀得好,老爺就讓他也進城讀。

這樣子,十多年了,一直都是這樣。

君臣,父子,夫妻,主僕。這些位置必須擺正。老爺經常這樣說:像我屋裏三女子和虎兒,就相處的很好。因為老爺一直知道,三小姐古靈精怪,經常惹是生非,讓張甫臣去幫她打架,回來挨老漢兒張耀松的打,挨老爺太太的打。問起她來她不但不說明情況,還總是說張甫臣這裏那裏不對,讓張甫臣多挨。說:該,他自找的。打死他活該。對張甫臣絕不同情憐惜。這一直讓老爺很放心,不疑有它。

兒女大了,要說做父母的都沒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張耀松想到了,想:老爺沒有兒子,如果招贅虎兒做他的上門女婿,那就最好不過了。但是他不敢說。

開春,過完年,送三小姐他們進城讀書走了以後,老爺站在祠堂外面,問張耀松:“虎兒20了吧?”

“是,5月17就滿20了。”

“該給他行冠禮授室成家了。”

“是,老爺。”張耀松說。心裏知道老爺的意思,但他不開口說話,他也不敢多說什麼。

老爺很喜歡虎兒。但他是老爺,是主人,不能隨便說話。老爺說:“應該找一個好女孩配給他,要不就可惜這娃娃的滿腹詩文了。”

“是,老爺。”

“你有什麼想法?”老爺問。

張耀松想想,說:“老爺知道的,我沒家沒業,只能在這裏養老為老爺做事。虎兒嘛,就只有看老爺的恩典和他自己的造化了。”

“好,我給留心一下。”老爺說。都知道對方的意思了,都不深說。

前面,三小姐悶悶不樂的坐在轎子裏,問:“怎麼不說話?”

張甫臣跟在轎子旁邊走着,想說的話不敢說,又不能不說話。從小他就知道,惹三小姐不高興了,他就要倒霉。想想說:“在余保利書房裏看了一部閑書《李林甫外傳》,說是李林甫20多歲了,還沒有進學校讀書,專愛遊獵打毬,騎馬追逐鷹犬,從不間斷一天。有一天,碰到了一個丑道士,問他:‘打毬有什麼好玩的,郎君只有這麼一點愛好?’李林甫怒氣沖沖的說:‘關你什麼事?’道士就走了。第二天又來,說同樣的話。第三天又來。李林甫是個聰敏人,覺得道士是一個異人。就不再喝斥道士,請教他有什麼要說給自己。道士說:‘郎君這樣打毬,總有顛墜摔傷的危險,那是後悔就來不及了。’李林甫答應以後一定小心,不再打毬了。道士約他三天以後五更天在這裏相會。他答應了,如約前去,道士已經先到了。問他為什麼要後來。約他三天以後五更天再來。於是他就剛過半夜就去等着。道士來了,給李林甫說他在世間修行行道五百年,閱人無數,只看見李林甫一個人已經位列仙籍,應當白日升天。如果不願意白日升天,就可以當20年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權獨攬。你回去好好考慮一下,三天以後五更天再到這裏來。李林甫回家去想:我是皇室的少年豪俠,命里註定要當20年宰相,怎麼可以用白日飛升來換呢,我還是當官吧。就去告訴道士。道士感到可惜,說五百年才發現一個仙才,可以擺脫人間煩擾。這個人卻不願意。李林甫後悔,說那就選白日飛升吧。道士說不可能啊。神明已經知道了。”

三小姐煩躁,打斷張甫臣的話,說:“李林甫這就當了20年宰相,是嗎?這都是什麼呀,糊弄我是不是?”

張甫臣說:“不是沒話找話說嗎?”

“想說什麼不能說,又不能不說話,所以就沒話找話說是不是?”

張甫臣無言。確實是這樣。

“哎,二姐家的白雲紫雲在找人家了,你知道嗎?”三小姐問。也是沒話找話。

“不知道,肯定又是嫁給警察。”張甫臣說。

“要不,給老爺說讓你選一個?你喜歡白雲還是紫雲?”

“這——”張甫臣看着三小姐,無言以對。他是一個下人,是不自由的,一切都是老爺做主。

“可以說真心話嗎?”

“說,我就是要你給我說真心話。”

“我都不喜歡。”

“為什麼?你該不是在打青荷的注意哦?我也覺得我的青荷好,細緻,文靜,配你合適,但她還小啊,才16歲。”

張甫臣苦笑,說:“我要讀書。”

“廢話,讀書就不能成家了嗎?”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不是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話嗎?”

“我不願意。”

“為什麼?”

“你知道的。”

他們就這樣走路,講一些不想講的廢話,憋着心裏想說的話。

幾十里路,三小姐時而下轎子來走一會兒。“站住,別跟來!”這次她是真的要方便了。

張甫臣連忙背對三小姐,監視着轎夫,讓三小姐進樹林子去。

過了一會兒,三小姐在裏面叫:“哎,虎兒你進來一下。你看這是能吃的嗎?”

張甫臣進去,見三小姐正對着一叢野蘑菇發獃,那蘑菇暗黃色,細小的傘托指甲大小的傘蓋。是青岡菌,他見廚師做過,很好吃的。說:“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吃。”

“真不知道?”三小姐追問。

“反正現在肯定是不能吃的,因為沒法煮熟。野蘑菇,不管有沒有毒,沒有煮熟都是有毒的,吃了會毒死人的。別動它!”見三小姐要去摘,張甫臣急得大叫。

轎夫和張先生跟着進來,遠遠站着,看他們小兒女說話。

三小姐說:“張甫臣,如果我們現在在野外,肚子餓了,需要吃東西又沒有,該怎麼辦?”她一直很苦悶,就想着可不可以和張甫臣私奔,自己到外面去生活。所以才這樣問。

“這——”張甫臣看看爸爸看看轎夫。說道:“你餓了需要吃東西嗎?我給你拿吃得的東西去。”

“我是問你我們在野外,沒有東西可以吃,該怎麼辦?考你。”三小姐說。

這還真是考住了張甫臣,他沒有採過野菜,也沒有吃過野菜。

張先生笑笑,指指一邊的一株野草說那是枸杞子,它的嫩芽就可以吃,很苦;那是灰莧菜,也可以吃;那紫紅色的是馬齒莧,可以吃,但很酸;還有苦麻菜,槐樹葉子,這些山野里的野生植物都是可以吃,臨時救急的。

隨着張先生的指點,三小姐張甫臣低頭在山野地里尋找着辨認着,隨手摘起一棵,放進嘴裏嚼。那枸杞芽果然就很苦馬齒莧很酸,張甫臣嚼一下就呸呸的吐掉,難以下咽,給三小姐說那味道。

三小姐大笑,也摘下一棵像馬齒莧的植物要放進嘴裏。

張先生大叫:“三小姐那不能吃!有毒。那是五朵雲,又名斷腸草。有毒,會毒死人的。”

三小姐嚇得扔掉了那草,驚問:“真的嗎?這不是馬齒莧嗎?”

張先生說:“不是,你看這顏色,馬齒莧是紫色的,五朵雲是嫩黃嫩綠色的。”

“真的會毒死人嗎?”三小姐又問。

“這——”張先生沒有辦法回答。他也沒有真正吃過野菜,只是聽說過,看見過豬牛吃草,都是不吃這種草的。就看看轎夫。

轎夫笑着說那五朵雲真的是有毒不能吃。

三小姐問都有誰被毒死了。

沒有人能回答。因為沒有人吃過,很多東西都是約定俗成。

張甫臣說:“三小姐不會想當神農氏吧,要嘗百草。要不,我來試試。”就摘下一棵,作勢要往嘴裏喂。

三小姐驚叫別呀,萬一真的有毒呢?我也就是想知道,在野外有什麼東西可以吃。

張先生笑着說這是應該的,也是一種知識。人都可能遇到不方便的時候,這些野菜是能救命的。虎兒你得學着點。就帶着大家出來繼續走路。

因為米家是大戶人家,家教好,規矩嚴,一步行差走錯,那對於張甫臣就是死罪,對於三小姐就是毀滅。三小姐不要張甫臣死,張甫臣也不願意三小姐有所毀傷。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是這樣,每天一起上學一路回家,言不由衷的說話,憋屈,兩個人都憋屈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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