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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悲慘家譜

三月以後，聖旨下：查：四川潼川府涪城人氏，欽賜同進士出身，五品文員米至饒，為X縣，XX府，懈怠政務，留連詩酒。冤獄成山，其罪一也，······特別是壬戌年，黃河決堤，淮泗洪災，米至饒關閉松江驅趕災民，幾至激起民變。此無所作為之輩，實為國家祿蠹。其罪三也。着即革職為民，永不敘用。欽此。······

橋，修好了，但是那是米家橋。所以造橋記還沒有完。

記錄幾則家譜吧。

至饒：XXXX年癸丑進士，中舉，次年甲寅會考，進士及第，告丁艱，三年。除服。放XX府XX縣，三年，升XX府凡六年。告丁內艱歸里，坐事削職。善詩書。有子七，女十一。終，享年六十有一。

至餚：XXXX年，與至饒分家，帶三子二女出走，餘事不詳。

黃氏：至饒妻，彰明黃氏次女，生四男七女。名百嵩，岩、岱、密。終，享年五十有九。

甑氏：至饒妾，XX府X縣小戶女，生三男四女。名百岳、汕、嶺。暴亡。終年四十有三。

梁氏：至饒妾，樂戶女。坐事下獄。亡，年三十。

百岳：終身習武，師羅江饒氏。終，享年九十。妻黃氏，有三子一女，名石葉、藍、菊。終，享年九十有四。

百嵩：XXXX年進學，優貢。退而為一介布衣。終，享年七十有三。四子五女。妻饒氏，羅江人，其父為武舉。生四子五女，名石薔、萱、蕙、薪。終，享年七十有七。

百岩：XXXX年進學。習字師從其岳父，善畫翎毛，以雞、鴨、鵝、鶴見長，花草以石、梅芭蕉出神，猶善畫牛畫豬。有笨仙肥奴名。后師吉音得了帶髮修行，號石梅痴兒。得了故，于吉音寺出家，法名知禪。有一子一女。妻青氏：潼川府知府女。善吹簫鼓琴，猶能琵琶，得極其神。生一子一女。名苦。不知所終。

百汕：善文，XXXX年庚申進學，入潼川府幕，有詩名。坐事下獄，亡。年四十有七。有三子一女。妻王氏，潼川府同知女。生三子一女，名石榮、薰、艾。暴亡，年四十六。

百岱：善籌算，終身治理田莊。有三子。終，享年六十有一。妻葉氏，早亡，有一子名石萊。次娶何氏，鹽亭大戶女，生一子藺。亡，二十三。再娶中江縣丞女劉氏，生一子，名菽。終，享年七十有一。

百密：性喜商業，娶涪城富商高氏女為妻。為分家事，願以名下田畝取現，易金從商，不準，怒歐長兄百岳，砸毀宗祠神龕燒毀宗譜。又，坐其岳父偷漏稅賦，賄賂官府事下獄，得出，以忤逆罪，活埋。

百嶺：喜遊學百藝，猶善治廚，時有盛名。不成。於遊仙覌出家。

我們有這樣的祖先，我們驕傲。我們先祖這樣做事，我們痛心。演繹故事，並不是要指責祖先。不避諱先人過失，正是後人的勇氣。知道，並探究，使後來不犯同樣錯失。祖宗明鑒，《造橋記》本意如此。

大約，進士公被削職為民，直至壽終正寢，都是過的這樣的日子：

清晨，從年輕美貌的小妾梁氏屋裏出來。百岳聞雞起舞，或練劍，或習拳，早已大汗淋漓；後院仙音裊裊，那是百岩屋裏，青娥素手綠綺，在絲弦上撥弄出一陣陣令人物我兩忘的妙音。青娥，曾自度簫曲《桐花淚》，琴曲《雞啼殘月》，琵琶琴簫和湊曲《山環水繞》。不知道她現在正演奏哪一曲呢。而就在此時，百岩正要請父親正定新詩：“新月如鉤垂浴佛，煙嵐浸夢蕉葉綠。中夜猶呼句未佳，待展綠蠟知語奇。”他是剛剛以淡墨畫了窗外的芭蕉，自己題詩一首。

但是他晚了一步。百汕得了先機，把自己剛寫好的八股制藝，遞給父親。

卻又沒有等到父親查閱斧正，批評文章。百岱上前，先報告了昨天所有的開銷用度；現有何人牽線，有何人要把何處的土地，以何種價格賣給米家，土地肥嵴，年產若干，以何種價格買來就好；何親何故，今天何事，需父親大人，或何人帶什麼禮物去。等等等等。百岱的事情，總是最多，最雜，最讓進士公不想管，卻又不能不管。這是一大家子人啊，吃穿用度，人情世故，哪裏不要人去操心呢？這些本來應該是賬房先生的事情，但米百岱是賬房先生的先生，時常帶着賬房先生四鄉里轉悠收賬放款，順便就了解了四處田地的肥嵴收成，田畝的歸屬。甚至田畝主人近一段時間的貧富緩急。只要有人要出賣土地，或者缺錢應急，總是他最先知道，並快速做出明智抉擇。他熟悉農事關心農業，率先在涪城引種紅苕，使旱地的大春這一季，即使大旱之年也能有收成。是年，百岱不過二十四五歲。他要說的總是最多最繁雜，因為都是馬上要去辦的事情，所以，進士公不管在和誰說話，說什麼，只要看見他要說什麼，就讓他先說。

百嵩也來了，卻總是站在最後面。他讀書可謂讀得最專心刻苦，強項就是記性好，可以把一部《論語》倒背如流。倒着背出來。“爾乎有無亦則，爾乎有無而然，也甚其此若，居之人聖盡，也遠未其此若，世之人聖去，歲余有百，今於至來而子孔由······”這是《孟子》的最後幾句了。原文是：“有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爾乎？則無有爾乎。”進士公經常就是拿着書本聽他背書，兄弟們在一邊，聽他詰屈聱牙琅琅上口，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他當然不是來給進士公倒着背誦《論語》，或者《孟子》的。他不做什麼，就是低眉順眼的站在兄弟們背後。百嵩儘管站在兄弟們身後，卻往往是被進士公最先看見，等百岱的事情說完，就把他叫出來，狠狠教訓一頓。

每天的這個時候，黃氏老夫人就出來了。她是最了解也最心痛她的這個兒子的，知道他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讀書寫字，最是用功。無奈悟性太差，一句：後生可畏。光是破題，他就做了三天三夜。給進士公看，仍然說他落在前人槽臼，必須有自己的見解才能過關。百嵩讀書是最用功的，也是最沒長進的。每天不但要挨進士公的訓斥，還要被她妻子饒氏嘲諷。老夫人來了，她慈祥的眼神，安慰了百嵩，也平息了進士公的怒火。說了百嵩幾句，也就算了。

百嶺在這時，也總是在這時，給進士公老夫人端來了銀耳羹、或蓮子粥、百合稀飯，以及一兩色點心，三五樣小菜，作為進士公老夫人的早餐。這本來應該是廚子做的，丫頭奴婢端來的。但百嶺在廚房管着廚子。他親自端來，有他的用意。他是要告訴進士公，他又在某廚子手裏學到了一個什麼菜式，是什麼味，要用什麼主配調料，希望進士公叫哥哥百岱為他買來，以便於晚上做出來，給父親餚酒。又於某人嘴裏，打聽到某廚子，有幾款拿手菜肴，希望老爺給延請回來，以便學習。

進士公大怒，說：混帳東西，一個讀書人，不以讀書制藝為第一要務，做菜司廚，無非販夫走卒下九流的賤役勾當。能以此藝安得生，立得業，光得宗，耀得祖？

百嶺唯唯：父親教訓得極是。書，兒子還是認真的讀着。想來要下場求取功名，也就是這一兩年。兒子每每思及父親十年寒窗，曾吃過多少辛酸；數年遊宦，又嘗了幾許咸苦。老萊子能斑衣娛母，兒子難道就不能修習一二長處，做得幾味菜肴，呈現父母席前。設若有一式適口，也是幾分孝道。

進士公大笑，說：雖屬狡辯，難得這一個孝字。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去吧，只要記住，讀書為第一要務啊！

進士公吃早飯，看百岩的詩畫新作，說：山嵐芭蕉，月沉浴佛，畫的意境是有的。這題詠，可以商榷的地方就多了。詩當推敲，鍊字。你看，這呼，改作疑，佳，改成協，能否更有趣味呢？

百岩想想，吟詠到：新月如鉤沉浴佛，煙嵐浸夢蕉葉綠。中夜猶疑句未協，待展綠蠟知語奇。是啊，呼字不佳，是已經知道句子不好，何妨棄之字庫，待它何為？疑未協，待蕉葉展開，才知自然神奇鬼斧神工。疑字，父親這一個字，果然使全詩活潑了。

進士公問道：“百岩，聽說你近來常去吉音寺與得了大事談詩論畫，可有心得？

高山仰止！

進士公指指屋裏懸挂的一副拓片，那是百岩在吉音寺拓的翰林公撰，得了書的對聯，說：這是得了大師幾十年前所書，已是如此出神入化，難怪有後來的乃父乃子了。

果然是登峰造極啊。

百岩又問道：得了大師幫青娥改了簫譜《桐花淚》，父親要聽一曲嗎？

進士公笑着看看，說：聽曲，得當其景，如此朝霞滿天乾坤朗朗，良辰美景，如何能聽那悲苦之音。不知大師對我兒的書藝畫技，可有評說？

百岩說：這倒沒有，泛泛翻看幾幅，命兒子為其洗硯磨墨，遍索絹紙不得，於書幾之上急寫石蘭竹梅圖一幅，題一偈語曰：‘竹以虛心間得其高；梅從苦寒里獲其香；蘭於幽微中示其雅；石當靜默出顯其恆。’

警世名言啊。我兒當銘之座右。

兒子遵命。

百岩唯唯。他是進士公的驕傲，雖然每得詩詞，制藝八股，拿給進士公斧正，總是被進士公批得一無是處，什麼文無起伏，詩乏鍛煉。但到最後總要誇獎幾句。他是來向進士公辭行的。要去潼川府與幾位好友匯文。

進士公問道：百密呢？他紅日滿窗，還在高卧嗎？

黃氏老夫人說：老爺，百密岳父，要押一批麥冬附子出省貨賣，遣人來叫他進城去幫他打理生意。昨夜老爺遲歸，今天他向我辭行，特地要我代向老爺告罪。

進士公嘆息一聲，也是無可奈何。親家高氏無子，唯有一女，嫁與百密。高家有事，不求其婿，依靠外人不成？叫道：百岳進來。

百岳進來，說：兒子在。

聽百嵩說，他岳父饒舉人，近期要來涪城，你知道嗎？

兒子聽百嵩說過。早就想拜見師傅了。兒子也正要向父親稟報此事，兒子欲跟隨師傅，日夕鍛煉拳劍。

進士公說：習武也是好事，但是讀書乃第一要務。所謂文韜武略是也。想古今名將，如周公瑾岳武穆，所以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上馬擊賊下馬草露布，成為國家干城，實是讀書之功啊。一味死練拳劍，到死也是一介武夫，不足取也。

百岳說：父親所言極是。但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習練武功，如不是冬夏苦練晨昏操演，技擊怎能登堂入室，臻於上乘；力氣怎能拔山蓋世，達致無窮？聽說西北又有邊患，兒子想追隨師傅戍邊殺賊，於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頭，槍林箭雨里砍敵人纛。立功異域封侯萬里。如非蓋世武功無窮力氣，兒將何以精忠報國。這些，都是我師饒舉人老爺來信說的。不知父親以為然否？

進士公大喜，說：如果如此言，我米至饒當無愧於皇天后土，無憾於人生百年。想我米氏一門，武似百岳，孝推百嶺，文得百汕，書有百岩，農桑百岱精通，商賈百密有道。焉得不百業興旺，萬世昌隆？百岱，諸事從權，你斟酌辦好就是，有事請母親示下。老父近來應酬太多，聽了百汕講得了如此了得，要去會他一會。這一去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月兩月。爾等就不要來煩我了。

兒子們理會了。

幾個兒子說道。

進士公有七個最好的兒子。他們這時，都是十七八歲到三十五六歲的年齡，個性和能力，都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只是，這種展示發揮，是在進士公的卵翼之下，天地太小了。七個兒子，都已經長大了，需要有他們自己的天地，去施展他們的才華，創造他們的輝煌。他們都是進士公的好兒子，但是又各有長處各有愛好。不能按照進士公給他們劃定的讀書進士，當官發財的道路走下去。他們各自有各自的追求啊。進士公沒有意識到，這裏有什麼不對，每天就是心安理得的接受兒子們晨夕問省，直到六十一歲，進士公壽終正寢，他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兒子們長大了，成熟了，在他這個家裏，已經找不到可以讓他們自由發揮的餘地了。他們需要突破父母的蔭蔽，，去尋找更廣闊的天地，去追求更多的雨露滋潤、陽光照耀；去迎接更多的風暴雷電洗禮錘擊。他們必須有一個更高更廣大的舞台，來表現張揚自己。

幾個性格、愛好、追求各不相同的兄弟，要在一起和睦相處，那是多麼困難哪，更不說還有各自的女人，兒女磕磕碰碰，還有千絲萬縷的糾葛不清。

進士公應該給兒子們分家啊。

可是，我們都是喜聚不喜散的。進士公沒有那樣做。

進士公過世了。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