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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爺小人
從河對面的山頭上,升起了一輪鮮紅的太陽,天大亮了。
望着朱雲貴的船漸行漸遠,轉彎到糞碼頭那邊,掩沒在了李家脊的芭茅蒿草後邊看不見了。米老爺,左大爺,江大爺和余隊長才收回目光。
米老爺打了一個哈欠,伸伸懶腰。
余隊長也哈欠連天,一臉倦容,攙扶着老爺。
米老爺披着半頭花白的齊肩長發,修剪的很整齊,腦門前面,剃得溜光。他是前清最後一科的進士,和成都的狀元駱成驤同年。今天,他是一身公事人的打扮,黑呢子中山裝罩着裏面的壽字團花蜀錦長袍,披着一領紅里黑面緞子大氅,腳穿一雙小圓口千層底布鞋,拄着一根羅漢竹拐杖。正事現在已經辦完了,見余隊長一臉倦容,鼻涕口水的,他輕蔑地逼視着問道:“怎麼啦,是不是該去燒一口過過癮了啊?”
“這——”余保利嚇了一跳,惶恐地說:“老太爺,你是知道的,我沒有那種嗜好啊。”
“沒有,沒有不會學嗎,那又不是什麼難事,一兩天就學會了。看你這鼻涕口水的樣子,不是煙癮犯了才是怪事呢。”
“老太爺真的是冤枉我了,我這樣子是因為我已經幾天都沒有睡覺了。”余保利很想振作一些,在老丈人面前他一直不被看重。沒想到一不小心又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眼淚鼻涕口水一起止不住流出來。
“哦,公事就忙成這樣?”米老爺嚴肅的問,扭轉頭不再看余保利。他一直看不起這個二女婿。他們米家十數代人都是耕讀傳家,走的是讀書,入仕,做官的路子。這個余保利家傳也是書香世家,他也讀了十幾年書,卻終究考進了講武堂,當了兵。武棒棒一個,即使有點出息,都不會太大。
余保利急於洗刷自己,他本來是不想把自己的事情,自己的辛苦說給老丈人聽的,他清楚自己在老丈人心中的地位。老挑,也就是米老爺的大女婿在北京城裏當官,據說已經是部長了。老丈人不是勢利,不是嫌棄他的官小,而是說他當了兵,警察,走的不是讀書當官的正路。他不想再讓老丈人感到自己輕薄,張狂和丑表功。但現在老丈人誤會自己了,就不能不說了:“也算是公事吧。前天接到你發表了川西北涪城專區鹽務專員的消息,我就在沿河兩岸的鹽井鹽房,布達了你要上任的消息,請了城裏官面上,場面上的各色人等吃飯,晚上又照你老人家的吩咐,陪蔣參議長,高法官他們打了一夜麻將,輸給他們了三百多大洋,把他們禮送出境。昨天去局裏坐班,局長的老婆懷上了孕,說那是吃了你老人家開方子抓的葯。他要好好的謝謝你。你不在,就要我代你喝酒。半下午,接到信說你們已經到了金山鋪,估計天黑就能到家,我就帶人到石橋鋪去迎接。一直等到起更了也沒有見你們。回來,小滿又生了。”
小滿就是余保利的老婆,米老爺的二女兒。
“生了?順當嗎?”米老爺臉上頓時有了喜色。問道。
“母子平安。小滿很好。”余保利說。
小滿是小滿節那天生的。即便如米老爺這種讀書人,女孩子也是不給正正經經的改名字的,只有一個小名。“生了一個什麼?”
“兒子。”
“好,好,好啊。”米老爺很高興,簡直有一點得意忘形了,仰天大叫:“擺尾子,親家嘢,你有孫兒啰。”
擺尾子是四川人給魚起的綽號,也是余保利他爸爸的綽號,他已經過世了。
米老爺拉下臉對余保利說:“既然那麼疲倦,你就休息嘛,這麼大清早的跑到碼頭上來幹什麼?”
余保利鬆了一口氣,說:“是小滿叫我來的,這裏的事情雖然說不大,總是個事情,還是你老人家的事情。沒想到你還是連夜更深地趕回來了。”
“屋裏都好嗎?”
“都好。”這是問的米吉橋的屋裏。余保利知道。“昨天晚上張先生進城來了,我問過他。”
“張先生也在城裏嗎?”
“他給三妹送了一些新麥子磨的麵粉。老太太說三妹愛吃軟餅子。”
余保利說的三妹,那就是米老爺的三女兒米石和。她在城裏念書。
“哦,三女子好嗎?”米老爺問。
“好。”余保利回答,但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加了一句:“還好。”
“哦。”米老爺很清楚余保利想說的話,也清楚余保利不敢告三女子的狀。還好,那就是不太好,又出什麼狀況了。他大度地一笑說:“還好就好嘛。”
他們在這邊說話,就冷落了一邊站着的左大爺江大爺。
左大爺六十多歲,是涪江河對岸左家岩袍哥碼頭洪興義字社的舵把子,現在已經把位子傳給兒子,他閑下來就做生意,屋裏有幾口鹽井一間鹽房,熬鍋巴鹽賣。在城裏還開了一家糧油山貨商行。這回,就是他聽說重慶、漢口下面的菜籽油行市俏,打主意要做一票大的。無奈自己手裏沒有多少存貨,去年的菜籽已經沒有多少了,今年的新菜籽還要幾天才能上市,來不及趕這一撥行市。正好,米老爺屋裏幾倉陳菜籽,等着脫手。就用這些菜籽榨了四百簍油。
江項城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這個消息,他接近50歲,也是一架袍哥大爺,卻是一個干雞子,說錢肯定是沒有的。不知道怎麼想方設法,弄了50簍油來裝到船上。反正是一船裝了下重慶,倒也不在乎多這幾十簍。這樣,朱雲貴的船上總共裝了450簍菜籽油,每簍80斤。
米百寧米老爺是一直不和袍哥會社打交道的。他們米家幾百年從來都是以詩禮傳家耕讀為業的,祠堂里立有家規,不準子孫操袍哥,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意思。
在米老爺和余保利說家常這一陣,左大爺把可以和江項城說的話,都講完了。雖然說江湖一脈,都是袍哥,可以說的應該很多。但江項城這個人,即使在袍哥里,也是操得很孬的,屬於干雞子干滾龍,大糞走過門口都要沾一指母的角色。名聲素來就不好,加之吃紅掌黑、欺行霸市、招賭、賣洋煙等等,像左大爺這些操得正派的袍哥一般都是不和他打交道的。他一直想和米老爺說一陣話。
米老爺知道,對余保利說:“那就這樣嘛,你趕快回去休息,把小滿他們母子照顧好。”
“老太爺,我等你。”余保利說,見老爺沒有答應,又說:“知道你老人家回來了,衙門,參議會的人都等着要見你,難免要去走一遭,人家還說我在屋裏,都不陪你去見客。”他其實就是想陪着老爺見客,給人家展示自己的靠山。
“不用,我知道給他們解釋。再說他們也應該知道你前前後後忙了這麼幾天,屋裏又添丁進口有喜事。”
余保利還是不走,說:“還有小滿,她知道你回來了,我也見到了你,卻沒有請你去屋裏坐坐,她又要怪我不會處事,不討你喜歡,連累她和兒子都不招你待見。她現在很小氣,愛哭。”
“女人嘛。”米老爺笑笑說:“生下來就是讓男人疼讓男人哄的。這樣吧,我和左大爺擺幾句龍門陣,就過來看看我的小外孫,順便整整我三女子。回去吧,回!”后一個回字簡直就是命令,不容置疑。“回去照顧着,雖然說有丫頭子老媽子照顧,也不缺什麼東西,但這個時候,小滿最想看見的人還是你,對不對?”
沒有辦法。得承認老太爺說得有道理。他十分想和老太爺去拜客。老太爺發表了川西北片區的鹽務專員,近幾天,他用老太爺的銀元,在官場上好好的活動了一陣。他只是涪城警察局偵緝隊的隊長,他想要升一級當局長。雖然不知道這回活動會有什麼結果,但至少現在上至成都省,下到涪城,以至於所轄的縣鎮鄉村各水陸碼頭,都知道有他余保利這麼一號人物了,他是米專員的女婿。
余保利只好帶着四個警察,走了。
米老爺樂呵呵的對左大爺打躬作揖,報道喜訊:“左大爺,我有外孫了,我屋裏二女兒小滿給我生了一個外孫,就在昨天晚上。母子平安,我當外公了。”他其實早就當外公了,他大女兒12年前就生小孩了,是個女兒。大女兒帶着她的女兒在大女婿的老家蒼溪艱苦度日。小滿也不是生頭胎,她的女兒也五歲了。
左大爺、江大爺對米老爺滿臉堆笑,打躬作揖,連聲道賀:“恭喜恭喜,恭喜米老爺喜得外孫。”
“同喜同喜。”米老爺收斂了心情,問:“左大爺真的要親自跑一趟重慶嗎?”
“真的要去。”左大爺說。這已經是給米老爺說了很多次的決定。“把屋裏的、生意上的事情都放下,跑一趟再說。”他屋裏有田土地方,小春馬上就下來了,要收租;有鹽井鹽房,要熬鹽賣鹽;他城裏還有生意。他很忙。
“這個事情太麻煩你了,弄得我們都不好意思,我還是那話,叫一個可靠的人去辦了就行,好大一點事情嘛?那邊收貨的人現成,價錢也是敲定了的,貨到結賬,拿錢回來就是。還用得着你親自跑嗎?”
江項城接口說:“就是,跑一趟重慶,幾千里路,這麼黃天暑熱的,你叫我們心裏怎麼過得去嘛?”
米老爺看看江項城,微微皺了一下眉。張狂,輕薄,嘴尖皮厚腹中空,這就是他給江項城這種人的批語。一說話就冒黃腔,還專門找不癢的地方摳。黃天暑熱跑幾千里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是如果必須跑,為名為利,就是幾萬里,刀山火海,都得跑。這就是正經的紳糧,生意人。左大爺就是不跑重慶,在屋裏,黃天暑熱的還是要這裏那裏的奔走操勞。這些事情,當然不是江項城這種干滾龍能夠理解的。
左大爺說:“本來,如果只是我的貨,倒是隨便喊一個人,拿我的片子去,南五省北七省,不給我整對都不得行。再說操了這麼幾十年袍哥,我左某人在江湖上這點面子還是有的。”過去,只要提起白鬍子龍燈左老王,江湖上,袍哥界,沒有人不豎大拇指。說他操得好,仗義。“但這回不同啊,有你們的貨,我親自跑一趟,經過自己的手,回來也好給你們一個清楚明白的交代。”
“謝謝了。”話說到這個份上,米老爺也不好再說什麼:“你打算什麼時候起身走呢?”
“我這就回去打理一下,今天就走。我怕朱雲貴到重慶等我太久,出什麼意外。”
“哦,也是啊。我還說想請你19那天到我們米吉橋去喝一杯水酒呢。”
左大爺遺憾的說:“沒有辦法,我聽余隊長說了,你發表了鹽務專員,怎麼。馬上就要上任嗎?”
米老爺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無奈,說:“官身不自由啊,上峰限令月底到任,我打算19給祖老先人磕一個頭,就去。本來想請左大爺、江大爺喝台酒,擺幾句龍門陣,你老人家又要走。”
江項城早就覺得受了冷落,接口說:“我是一定要來的。這涪城上下,還就是你這一下官當得大,專員哪,比縣太爺都大,以後我們見了你,就只有低頭請安了。”說實話,他只是聽說米老爺當官了,沒有人專門給他說。鹽務專員究竟是什麼官,管什麼,他不知道。在米老爺面前,他永遠也只有低着頭說話,過去,現在,以及可以預見的將來,都是!
米老爺苦笑,搖搖頭,想說什麼,卻終於什麼都沒有說。他不能要求江項城什麼都懂,也沒有精力去給他解釋這些官場中的是是非非。沒有必要,給他說,他也不會感興趣。
左大爺見了,問:“怎麼啦?是不是為了辦這個事情花銷太大?這年頭辦事,就是講錢,哪裏那個不花銷一些呢?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了任上撈回來就是。”
“還真的不是錢的事情。”米老爺說。“我這次辦這個事情,沒有花多少錢。成都省的尹議長駱狀元他們幾個五老七賢,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了涪城山裏有我米百寧這麼一號人物,說我前幾年署夾江長青神都有一些政績,官聲也不錯,就叫我到成都去,塞給我這麼一個紅碳圓兒。我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啊。”
“怎麼就不是好事呢?當官難難當官,當官有難辦的事情這個我懂。但事情總會有辦法辦,就是不辦,有事情在那裏,也是辦法啊。”左大爺說。
米老爺說:“我乾脆講給你們聽嘛。”請左大爺江大爺坐下,拿出了一張委任狀給他們看了,問左大爺:“你知道,之前的幾任鹽務專員都沒有當多久,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就卸任撤差,有的根本就沒有到任,為什麼?”
左大爺搖頭,說:“不懂,你們官場的事情我不懂。”
江大爺說:“這有什麼不懂的?地貧民刁,沒有搞頭。千里當官只為錢。沒有搞頭,自然就不當這個官了嘛。”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好像什麼都懂,卻又總是說不到點子上。
“不是。這涪城上下十幾個縣,倒真的是物華天寶地靈人傑。拖欠偷逃別的捐稅錢糧的不少,鹽稅,因為征課的主要對象是井坊的老闆,所以拖欠的人極少,每年上峰下達的四十來萬鹽稅,是能夠收齊的。”
左大爺有鹽井,知道是怎麼回事。交了稅,把鹽加價賣出就是。鹽這個東西,家家必需,需要不多,漲價也沒有什麼。想想,說:“對嘛,錢收起來,交給錢莊,匯到成都不就完了嗎?”
米老爺說:“不是那麼簡單,這幾年兵荒馬亂的,你佔三州我佔五縣,今天我聯合你打他,明天他聯合我打你。打仗要錢。沒有怎麼辦?自己造,化了銀元,加一些銅鑄成川版銀元流通。所以,成都是要現大洋的。幾十個銀元,找票號錢莊是可以匯的,這個鹽稅,動輒就是上萬,票號錢莊倒是願意接,你放不放心?萬一他接了錢,門一關跑了,你找誰去?”
“這——這倒是啊。”左大爺想想涪城周圍的錢莊,說:“哪一家錢莊都沒有幾萬幾十萬的家私,這是亂世,有了那麼多錢,不但沒有必要開錢莊招搖,也不敢。現在,是個人,有桿槍,就敢問你要錢,就敢問你要錢還是要命。要命,你就給錢;要錢,你命和錢都要遭他拿去。這是什麼世道啊?都是孫大炮惹出的禍事,沒有皇帝國無主,也沒有王法規矩了。米老爺,你就不能請隊伍護送嗎?”
米老爺肯定地說:“不能,現在兵就是匪匪就是兵。你請隊伍護送,他如果知道護送的是幾萬現大洋,他不打注意給你吃了那才是怪事。我們遠的不說,就說千佛山的劉洪基嘛。賴司令招安了他,給他一個連長,為了一個妓女,反了水,血洗新橋場。後來田司令又招安他,給一個營長。不知道為什麼又反了,現在人家已經是孫師長手下的炮團團長了。受一回編,就長一級官,你教他怎麼不想反嘛。他們,有人有槍,就是只差沒有錢了。”
左大爺點頭,說:“孫師長他們要開拔去什邡金堂那邊,不知道這回又是誰打誰?”
孫師長就住涪城,這些都是他們眼皮子底下的事情。
米老爺笑笑,他知道這回是誰打誰,但他不能說,就接着剛才的話說:“請這種隊伍護送,你還不如把錢直接交給他,至少還能夠做一個人情。想來,他們如果有了錢,兵是肯定不會當了,可能連土匪都不當了也說不定。”
江項城問:“那他們又會幹什麼呢?”
米老爺戲謔的說:“你怎麼不開竅喲?有錢了,就買田置業開生意,收租吃利當紳糧了嘛。”
說得左大爺江大爺都哈哈大笑,連說就是那麼回事。
左大爺關心地問:“那怎麼辦呢?”
米老爺說:“田司令說了,就是劉洪基的炮團在那邊,馬上要向成都集結,他叫我馬上過去和炮團會齊一路上省。他專門派他的副官陪我走這一趟,他說劉洪基就是這個副官招安的,他聽他的招呼。出了什麼事情,他田某人一力承擔。”
“這就對了嘛。”左大爺放心了,拱拱手對米老爺說:“告辭了,我得馬上回去收拾一下,上路。”
米老爺還禮,說:“那就勞慰你了,有情後補,一路平安。”
送走左大爺,又和江大爺擺了幾句龍門陣,等跟班收拾好東西,米老爺一行人就進城去拜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