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暈針患者
鎮衛生院急診室的窗戶忽然被人大力敲了幾十下,玻璃轟隆作響,仿似晴日炸雷,值班醫生陳伯明驚醒的同時心猛地揪緊,是鎮上哪個老人家突犯急病了么?他迅速翻身坐起,打開床頭櫃的枱燈,來不及戴好老花鏡即刻衝到門邊,安慰道:“莫慌莫慌,這就搶救!”
鹿塵面有難色地說:“陳大夫,對不起這麼晚吵醒您……”
“是小鹿啊——”陳伯明往她身後望了望,“這次是送誰來看急診?”
“七嬸家的房客。”鹿塵回身,看到瑟縮在台階下面蹲作一團的蕭雲溪,又氣又急,連忙跑下去扶他,“來,讓陳大夫給你做個詳細的檢查!”
“不、不用……”蕭雲溪使勁往回縮,“我感覺好多了,回去睡一覺就行……”
鹿塵鬆開拽着他胳膊的手,“怎麼可以隨便糊弄醫生?你受傷了,必須認認真真檢查一下,觸電的後遺症很隱蔽,也許你立刻覺不出有多難受,但是沒準過幾天你就無緣無故七竅流血,到時候五臟六腑都不聽使喚,再上醫院就來不及了……”
蕭雲溪登時面色一凜:“不要嚇我,這麼嚴重?”
“小夥子,觸電可不是小事。我從醫這幾十年,見過不少因觸電截肢或是喪命的病人——”陳伯明適時地插話道,“既來之則安之,讓我給你量量血壓,看看電擊傷的皮膚損傷程度,有必要的話還要做進一步的治療。”
蕭雲溪眼中閃過一絲惶恐,“等等……要打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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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分鐘后,蕭雲溪躺在治療室的床上,目光獃滯,臉色煞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整個人的狀態非常糟糕,生命體征監護儀上的血壓和心率讀數始終居高不下。
陳伯明處理完傷口,又觀察了一段時間,看着驗血結果說建議先做抗炎治療,以防引發後期的感染,還說衛生院的條件和設備畢竟簡陋,明天一早最好去A市中心醫院做個詳細的檢查。
一聽見要輸抗生素,蕭雲溪抖得更厲害了。他支吾半天,終於攢夠力氣摘下氧氣面罩,問道:“大夫,我……暈針,能不能吃口服藥?”
鹿塵沖陳伯明使個眼色,半弓着身安慰道:“暈只是一時,你得謹遵醫囑,身體才能儘快康復。該忍就忍,不能忍也得咬牙忍着,你先休息,我去去就回。”說完,她隨陳伯明一同走了出去。
回到辦公室,陳伯明問:“剛才你想告訴我什麼,現在可以講了。”
鹿塵長吁一口氣,壓低聲音:“陳大夫,我得和您實話實說,他應該是沒有觸電,身上的傷也很可能不是電擊傷。從進了衛生院的大門到現在,他一直特別緊張,發抖、冒冷汗,我想暈針這件事應該是真的。”
陳伯明吃驚不小,語氣盡帶責備:“你這孩子……開玩笑總是有個限度的,病情也能胡亂編造!萬一我給他用錯了葯,後果……唉!”
“都怪我,怪我——”鹿塵面露歉意之色,“我是被他大半夜吵醒滿肚子起床氣沒處撒,所以想着捉弄他一下……”
“算了,小鹿,我知道長年睡不好覺的滋味,你還這麼年輕,不能總像我這樣服藥幫助睡眠。睡前也不要喝太多酒,以免適得其反。”陳伯明言歸正傳,“他手臂和腿部的傷跟燒灼傷很像,是怎麼造成的?”
鹿塵努力回憶着一個小時前見到蕭雲溪的情景,躊躇半天道出真相:“他的情緒很不穩定——我趕到七嬸老屋的時候,他正在燒那些油畫,會不會是不小心燒到了自己?後來他看見了我,往後一栽,正好摸到牆角那根老化的電線,還打了火花,嚇得我趕緊拿了木棍把他的胳膊挑開了。”
“小夥子是個畫家?這是受了多大刺激,要燒掉自己的作品……”陳伯明顯然十分驚訝。
“是的,他租了七嬸湖邊那棟老房子,我們都以為他是因為風景好要在那裏作畫。沒想到……”
陳伯明沉默片刻,說,“所幸手部完好無損,否則以後連畫筆都拿不成了。”
“我今天、不,昨天晚上幫他搬的家,那會兒他沒有任何異常。”鹿塵惋惜地搖搖頭,“如果真的出了事,我心裏會很難過。”
“這樣吧,我先把外用藥膏和口服抗生素開了,如果他身體情況允許,明天必須去一次市裡醫院。”陳伯明認真地書寫着病歷,“小鹿,他初來乍到的,幸虧遇見了你,換成別人,說不定傷得更重。”
鹿塵點點頭,忽然發覺陳伯明語帶雙關,不禁赧然笑道:“我只是舉手之勞……其實,我差點誤了他看病……”
陳伯明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你啊,實際上還是個頑皮的孩子,比家齊還要頑皮十倍。”
“整個鎮子,數您最了解我。”
“放着大城市的生活不過,要到我們這偏僻地方來助人為樂,幫了人幹了活還不要報酬,你啊,我說你是孩子,百分之百的褒義。”
“我做這些事全是自願,不值一提,您不也是隱居世外妙手仁心的俠醫嘛!”鹿塵吐吐舌頭,接過藥單,突然話鋒一轉,“陳大夫,上回您請我喝的青梅酒味道特好,啥時候還能再有口福啊?”
陳伯明一愣,隨即笑了:“等家齊國慶節放假回來吧,到時候我們爺倆邀請你。你曉得他那個脾氣的,誰動了他親手釀的酒,哪怕只是挪挪酒罈的位置,就是一場狂風暴雨。”
鹿塵想到陳家齊那來得快去得更快的脾氣,不禁感嘆:“我上大學那會兒也經常發無名火,我們同寢室的女生還送我外號——火藥桶,一點就炸的那種。說來也怪,來了木嶺鎮,我再也不像以前那麼暴躁易怒,即使喝醉了也不發瘋。”
聽到這兒,陳伯明忍俊不禁,“好孩子,你是不發瘋,但是爬到我家院裏那棵桂樹上睡著了是怎麼回事?”
“我肯定是認為自己能上天,所以藉著桂樹的高度摘月亮,摘不着就只好睡一覺。”
“家齊答應我,這次回來釀幾壇桂花酒,我們給你預留了品酒的名額,到時你可別再爬樹了。”
“好,一言為定!”
想起去年中秋節的趣事,鹿塵笑逐顏開,心情愉快了,缺乏睡眠的頭疼減輕了大半。她隨陳伯明去藥房拿了葯,代蕭雲溪結清費用,問清楚各種葯的用法和注意事項,才折回治療室。然而治療室早已空無一人,她慌了神,趕忙挨個房間找,同時喊陳伯明幫忙一起找。
兩人找了好一陣,衛生院的兩層樓都跑遍了,才想起去大門口看看,果不其然,蕭雲溪正坐在台階上沐浴皎潔的月光呢!
“好你個不讓人省心的傢伙——”
鹿塵一時氣急,只想衝過去揍他一頓,被陳伯明及時拉住,“還說自己脾氣變得越來越好了,這怎麼剛說完就忘?我看看他的情況,如果有好轉,乾脆就回去休息,在醫院待着他愛緊張,受罪啊!”
“好吧。”鹿塵表示同意。
陳伯明上前,在蕭雲溪身旁輕輕落座,指尖極其自然地搭上他的腕管,摸了一會兒脈搏,他轉頭望望鹿塵,做個OK的手勢,看來體征穩定,可以回去休息了。
鹿塵步下台階,也很自然地攙扶蕭雲溪起身。
“葯都開好了,不用打針輸液,咱們走!”
“真的?”蕭雲溪眼裏忽然放光似的亮了許多,“我不是產生幻覺了吧?”
鹿塵盡量保持着耐心,舉着裝葯的紙袋給他看,“不信你問問陳大夫,看他老人家怎麼說——”
孰知慈祥的陳伯明一轉臉變換了風格,嚴肅地囑咐道:“年輕人,已經凌晨兩點了,趕緊回去補覺,養足精神,明天還要坐四個鐘頭的長途車趕到市區大醫院做詳細的檢查。”
蕭雲溪不覺渾身直抖,“啊?難道您不能確診嗎?”他求助似的看向鹿塵。
“具體怎麼辦由你的身體情況決定。”鹿塵當然明白陳伯明的用意,她強忍着笑,“先回去休息,其他事天亮再說!”
陳伯明鄭重其事地頷首,臉上一副老頑童附體的狡黠笑容,“對,小鹿這番話正是我想說的。”
“不了,我不想再折騰一次……您放心,我保證聽話,肯定按時按量用您開的這些葯。”蕭雲溪拍着胸脯保證道。
“那你可要言出必行啊!”陳伯明笑道:“小夥子,有不舒服隨時來找我,就算不瞧病,聊天喝酒總是可以的。”
半分鐘前幾乎都快哭了的蕭雲溪,轉眼破涕為笑。他吸吸鼻涕,帶着濃重的鼻音說:“你們聊天我聽到幾句,如果有自家釀的美酒,一定要分我一杯!”
鹿塵和陳伯明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蕭雲溪。
三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大笑起來,笑聲過於響亮,樹梢上夜棲的鳥兒被這笑聲驚嚇到,撲稜稜全部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