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幫忙超人
初秋正午的陽光,不遺餘力地炙烤着緩緩騎行的鹿塵。
秋老虎可真厲害!她嘆口氣,發覺自個兒就是一塊奔走在路上的烤五花肉。汗水沿着額頭滑落下來,十分巧妙地繞過她濃密的睫毛,流入眼睛,忽如其來的蟄痛讓她的視線瞬間模糊不清。
她把自行車胡亂停在路旁,用手機前置攝像頭察看眼睛。
“小鹿,真巧,我正要去找你呢!”
“七嬸,有事嗎?”聽聲音就知道是熟人,鹿塵揉揉眼睛,轉過身說,“如果是請我吃午飯先謝謝您了,信和包裹還得個把鐘頭才送得完……”
“孩子,這早都過了晌,你還沒吃?”見鹿塵不置可否,七嬸笑笑,故作神秘地問,“你最近手頭緊是不是?我有個大活介紹給你。等事成就不是我請你吃飯,而是你要反過來擺酒感謝我咯!”
鹿塵一怔:“啊?”
七嬸說:“你知道後山我家那座老宅子吧?年久失修又破又舊,不知怎麼就走了運,今天一大早被城裏人租下了。他說周六就搬進去住。我嘴快,承諾幫他里裡外外拾掇一下,可剛才挑水澆菜地不小心把腳崴了,三兩天之內幹不成重活……”
鹿塵心急火燎地做個制止的手勢,“您的意思是讓我去打掃衛生?報酬多少?”
“我就喜歡你這爽快勁兒!”七嬸附在鹿塵耳邊輕聲說了個數字,“怎麼樣?那個城裏人出手很大方的。”
鹿塵尋思片刻,同意了:“行,那咱們還按老規矩,五五分成。”
“別說五五分,你七我三也行!”一向熱衷於雁過拔毛的七嬸突然大方起來,“喏,大門鑰匙給你,房子破歸破,總是要鎖好的。”
鹿塵擦擦汗,當即拍了板:“好,一言為定!”
“也好。不過小鹿啊,老宅子十多年沒人住算是個開荒工程,你得找個幫手。”
“房客不是周末才入住嗎?我慢慢收拾,來得及。七嬸——”鹿塵拍了拍自行車的車座,重新邁開腿坐上去,“我幹活您大可放心,不會耽誤您收房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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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嶺鎮確實是個避世而居的好地方。
兩年前鹿塵初來乍到的時候就發現了這一點。小鎮依山傍水,空氣清新,保留着原始村莊的獨特風貌。原住民多以農耕或養殖業為生,生活節奏緩慢而舒適。隨着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家外出謀生而融入城市生活,留下來繼續居住在小鎮的幾乎都是老幼婦孺,這為鹿塵“打工賺錢”提供了充分的條件,雖然現實中事業進展緩慢,但前景非常樂觀。
她踏實勤快,臟活累活都肯做,打掃衛生、帶孩子、澆水、採茶、放牛放羊以及代收發信件包裹,樣樣幹得漂亮。
起初只是幫忙的形式,她會象徵性地收一點辛苦費,後來口碑越來越好,索性在街坊的建議下成立了一家並不正規的家政公司,招牌就掛在她租住的那間臨街小屋正門口,不管原住民還是遊客都能一目了然。
原本是為了避世逃到這麼一個地方,沒想到卻順利地融入了當地的生活。鹿塵理解了母親為什麼總說她不合時宜。那是因為,她所能合的“時宜”在這遺世獨立的木嶺鎮,而不是在那座她出生長大的繁華都市。
如果母親知道她拒絕了一份跨國企業的offer,跑到偏遠鄉鎮給人打零工,一定暴跳如雷。但話說回來,自己的人生本就該自己做主。母親的怒氣,隨着時間推移,總有消褪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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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信和包裹,鹿塵去了街角趙猛大哥的雜貨店,圖省事直接買了切片牛肉和兩樣青菜。回到住處,她煮好食物,打開一瓶上周末到市區採購的新牌子紅酒,吃吃喝喝,不亦樂乎。
飯後收拾停當,她稍作休整,重新塗了一層防晒霜,往自行車後車架上固定好保潔工具箱,朝着七嬸家的老屋子進發。
此時太陽已漸漸西斜,耀目的光線被山邊茂密的樹林遮擋住一部分,不像正午時分那樣刺眼了。
鹿塵摘下墨鏡,隨意地掛在牛仔襯衫第二顆扣眼裏,騎車還不忘哼唱自己信手填詞改編的歌曲。迎面而來的風吹起她的頭髮和襯衫衣擺,整個人像是飛翔一般的無拘無束。她不由得加快車速,心跳輕盈地打着節拍,恰到好處地與蹬腳踏板的節奏保持一致。
就這麼愉悅地享受騎行的過程,直到老屋近在咫尺,她還沒有減速停車的打算。
院門口一個佇立不動的背影突兀地闖進視線里,讓鹿塵猝不及防,差點連人帶車跌倒。她手忙腳亂地停下自行車,“這個七嬸,我說全交給我來打掃就好,怎麼又派了別人來……”
“誰是你七嬸?”
男人的聲音,彷彿與胸腔與共鳴似的,沙啞而厚重。
鹿塵一怔,“呃……這麼說,你不是七嬸派來幫忙打掃的工人?”
男人沒有轉身,卻發出怪異的笑聲:“呵呵,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鹿塵見怪不怪,把車停穩,拿下工具箱,“既然來都來了,那一起幹活吧!”說著,她在男人腳邊放下水桶和抹布,“你個子高,負責擦氣窗和吊頂。屋裏應該有爬高踩腳的桌椅,你用之前查看一下結實程度,別摔着。”
“我說了,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男人突然吼了一嗓子,把剛拿出鐮刀準備割掉院子裏荒草的鹿塵嚇個好歹。“天,從沒見過干一點活就要亂髮脾氣的人……”她繞到男人正面,發現自己的個頭只到對方的胸口,遂不得不仰起頭說話:“要不這樣,你不想幹活可以回去,七嬸那邊記得實話實說。”
“我可以幫你,但前提是你必須請我吃晚飯!”
“你?!”鹿塵盯着這個頭髮鬍子濃密地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傢伙,覺得完全無法和他在語言上有正常的溝通,“我雖然敬老扶幼,但還沒好心到別人分了我的工錢我還要為別人煮飯。你想幹活就留下,不想幹活趕緊走,有多遠走多遠!”
可能是因為看對方年齡大自己太多,她努力剋制着火氣,忍着沒把走說成滾。
“我不分你的工錢。”男人說,似乎又笑了一下,“但是我想留下來看你幹活。”
鹿塵捏了捏鐮刀的刀把,沒再接話,轉身開了門走進院子,每割掉一把雜草腦海里就有一句髒話跑過,默默地罵了一陣子,壞情緒由濃轉淡,滿心的煩躁也終於煙消雲散了。
然而等她清理完院子的四個角落,將野草紮成捆堆在牆角,回身一望,男人正提着滿滿一桶水站在大門口沖她揮手,“壓水井我不會用,這些水是我從湖裏打來的,好像還漂着水藻,不是說這口湖的水是鹹水嗎?你看看能不能用?”
男人的眼神像孩童般的,閃着一絲帶點狡黠的喜悅。
不知為何,鹿塵的心忽然軟了。她在外闖蕩幾年,防備之心時刻不敢鬆懈。眼前這個陌生人,既然不是七嬸找來的工人,那一定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聽他的口音,倒有點接近A市本地人。
淪落到今天這地步,說不定智力有殘缺,怪可憐的。
“哎,大叔,你把桶提過來。”鹿塵指了指院牆邊的壓水井,“澆一點水在上面,然後使勁連着壓幾下把手,就能出水了。”
男人應聲走過來,嚴格地按着鹿塵所教的照做,果然,壓水井的龍頭流出了清澈的水。他感嘆道:“神奇!”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鹿塵笑着說,“你還會用神奇這個詞,看來不太傻。”
男人抬起頭,蹙起眉頭,“你說得對,我有病。”
誰願意被戳到痛處,不是么?鹿塵趕忙轉移話題,“天快黑了,我去看看屋裏的燈和插座是好的還是壞的……”
“我試過,都能用。”男人說道,“這房子裏裡外外都沒問題,就是太久沒人住,落滿了土。”
“哦,你怎麼知道的?”
“屋裏屋外,前前後後,我都看過好幾遍了。說實話,這地方荒廢着挺可惜,要我是房主,肯定把它好好利用起來。前門正對着湖,後院有一條通往木嶺的小路,景色好,空氣更好,你說是不是?”
打探得這麼清楚,難道他一直住在七嬸家這座老房子裏?這周圍連個人家都沒有……流浪也是往人多的地方去才能找到吃的東西啊!這人該不會是……
仔細端詳着男人的衣着和容貌,鹿塵的後背忽然冒出冷汗來了。她改了主意,不再繼續打掃,也不明說,只默默地收拾工具。蓋好箱子,轉身鎖了院門,她看都沒看蹲在門邊的男人,騎上車疾馳而去。
男人似乎在她身後喊了一句什麼,聽得不很真切,鹿塵只顧快速地蹬車前行,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想法。
下午喝的那三杯酒,傍晚的涼風一吹,這會兒醒了八成。她越尋思越覺得恐怖,暗暗計劃接下來怎麼辦。七嬸可能還不知道老屋有這麼個怪人蹲守,有必要去和她說一聲,另外,為了安全起見,這單生意,回絕了為妙。
畢竟,命比錢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