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番外二闔家歡樂
董慈以為不會拿她怎麼樣的趙政還未進城便收到了密報,說是他的王后三日前已經離開了咸陽,一路北上,目的地尚且不明。
有暗衛跟着,快馬加鞭兩日的工夫能追上。
趙政勒馬立在咸陽城外,看着北方臉色陰沉,他背後是攻打楚國得勝歸來的二十萬大軍,人人臉上都是藏不住的欣喜雀躍,若非軍紀森嚴,此刻只怕要高呼着衝進城去,在外征戰廝殺數月,畢竟現下是回家了。
馬匹低低嘶鳴不安踱步,蒙恬就跟在君王身側,自是聽見了暗衛的回稟,見君王立在城外不動,想了想還是催馬上前,低聲勸道,“阿政,此番與御駕親征無甚差別,軍士士氣高漲,三軍犒賞,分功封爵,還有些軍功特別突出的將才,非得要你親自嘉獎不可,楚地並不穩當,朝堂也有諸多急需定奪之事……”總之什麼千里追妻的事是想都別想了。
趙政心裏堵着的氣凝結成了冰,面色冰寒,猛地一扯韁繩勒馬回身,低喝了一聲入城,縱馬進了城門。
蒙恬苦笑一聲,忙打馬追上去,聲音又急又無奈,“街道上不可恣意縱馬,阿政你快慢下來……”
兵營里犒賞軍將的軍需是提前安排好的,稍作休整緊接着便是將士們的慶功宴,扶蘇領着餘下的朝廷大臣們南門相迎,見君王與諸將御馬而至,紛紛上前行禮,恭賀秦軍大獲全勝。
蒙恬去安排敵軍俘虜,趙政風塵僕僕,入了兵營解劍下馬,路過扶蘇的時候說了句跟寡人進來,自己先大步進了營帳。
營帳里燒着火盆,熱氣撲面而來,沉悶安靜,只聽得見油裂的滋滋聲。
扶蘇跟了進來。
他連與母親告別都沒趕上,準備好的銀錢令牌也沒來得及給她,兒行千里母擔憂,反過來大概也是一樣的。
扶蘇將母親留下的信件交給了父王,悶悶行禮道,“母親有要事往涇陽去一趟,一月即歸,讓兒臣和弟弟聽父王的話,好好照顧父王。”
這話是火上澆油,趙政在營帳里來回踱步,胸膛起伏忽地一腳踹翻了案幾,筆墨輿圖散落了一地,叮叮咣咣的聽了就讓人心煩。
照顧他?她即是那麼關心記掛,怎麼不自己照顧他!
乘着他將至咸陽的空隙連面都不見一轉身跑了,幾月未見她是半點也不想他,膽子也肥了,敢不告而別。
扶蘇見父王身着鎧甲風塵僕僕,知道現下他倘若說要隨母親去定是雪上加霜,只會適得其反,立時便將要脫口而出的話給壓了回去,垂首立在一邊,聽令行事了。
趙政看着手裏的信件,一點拆開的興緻都無,她敢這麼撇下他跑出去,信裏面定是諸多解釋狡辯,看與不看又有何分別,趙政想將信件扔進火盆里,只到底是沒撒手,半響才沉着臉擺手示意扶蘇下去。
“讓胡亥在明陽宮裏等着。”
語氣平靜聽不出一絲情緒,扶蘇心裏一緊,應了聲是,行禮告退,先出去了。
趙政獨自坐了一會兒,百般無聊,拆了信筒,扯出了裏面的羊皮。
熟悉的字跡親昵的語氣多少讓他心裏高漲的怒氣平息了些,光看着這些連字帶畫的筆跡,腦子裏便都是她巧笑嫣兮圍着他撒嬌告饒的模樣,心裏那道閘口一開,想念就收不住腳,沖得他心尖發疼,趙政微微咬緊牙關,捏緊手裏的羊皮,事後告饒有什麼用,等他抓到她,要她好看。
在信里親他有什麼用,他現在又見不到人,叫喚一百個夫君又如何,紙上談兵。
想去涇陽看鄭國渠開閘,安安生生等他回來,好好跟他稟明了大大方方去便是,溫言軟語定是說來哄他的,怕他拘着不給去才是真。
董慈是算準了他。
大軍回巢時,方至函谷關他便接了宮中密報,知道胡亥的事後快馬加鞭急行軍往回趕,他回來想見的人便是她,見了面如何會放她出去……
他的王後人精一個,前前後後早就算清楚了,還哄得扶蘇為她打掩護說好話,卡着日子溜之大吉。
她也料到了他會生氣,這封信就前所未有的長,話里話外都是討饒的意思。
故意上了漆封了口,估計她的王后對這封信的內容也十分臉紅,嚴防死守生怕給兒子們見着了形象崩塌……
信里幾千字鬼話連篇,夾雜着各種親親蹭蹭抱抱的表情,末尾有個牛拱人一樣不住往他懷裏拱的小人像,配着旁邊求大王饒命的字樣惟妙惟俏憨態可掬十分應景,趙政忍不住樂了一聲,回過神又想起她根本不在身旁,就覺得她實在可恨……除了這招她也沒有別的花樣了。
趙政暫且不想旁的事,這麼坐着閉目養神,心說做了錯事還知道害怕,比他的兒子胡亥強多了。
蒙恬進來收拾營帳,見自己的主上兼好友掃了他一眼便閉上了眼睛,知道他氣消了許多,看着王上手裏拿着的羊皮信,心下感慨藥到病除四個字,邊收拾邊勸道,“阿政,說真的阿慈在別的方面真是沒話說,林由風說除卻犒勞三軍的費用、安撫傷兵戰死將士的撫恤之外,阿慈還單獨給了一筆錢,月前捷報傳回咸陽,阿慈讓手底下的人趕製了一批冬衣分發給戰勝歸來的將士們,傷兵還有單獨的一份看傷養傷的藥費診費……”
趙政目光微暗,他不知董慈走之前還安排了這些,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因此饒過她。
蒙恬見君王不為所動,心說他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給慣的,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凡事有利有弊,若不是她能力至此又一心為你,這麼多年你孩子兩個,宮裏就她一個,群臣們指不定鬧成什麼樣,雞飛狗跳是肯定的,雖說他們也鬧不出什麼花樣,卻也不如現在這般和和美美世人稱頌來得輕鬆自在,阿政你多多包涵罷。”
趙政聽了一言不發,他向來不和旁人談論董慈的事,便也沒和蒙恬分辨他話里偏頗的地方。
這麼些年他也看明白了,以前稱為任務的時候董慈還束手束腳,後來沒了約束她這喜好就越發肆無忌憚了,賺錢十之八[九也是為了她口裏的文化盛世,這幾年學宮開得到處都是,便是新鄭那等離咸陽千里之遠的地方,也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咸陽有一個博學多才的董祭酒,因為新鄭最好的學府新鄭學宮就是她開的。
那小孩估摸是被父親母親耳提面令要好生讀書識字,聽旁人朝他行禮稱呼秦王,四五歲的孩童心性,竟是十分膽大的驚呼了一聲,哇,你是董祭酒的夫君!
小小年紀語氣神色間儘是艷羨之色,隨他出行的臣子近臣們忍俊不禁,遠一些的神色忐忑,大抵是覺得傷了他的體面怕他發怒的緣故。
他心情自是十分古怪,出門在外,有人指着他不是說你是秦王或秦國暴君趙政,而是說你是董祭酒的夫君……這實在有夠新鮮新奇的。
蒙恬見君王正出神,在案幾前的石階上坐下來,低聲勸了一句,“阿政,等阿慈回來了好好與她說。”
趙政看了眼碎碎叨叨的蒙大將軍,他的王後人緣不錯,明日只怕他遇到誰,誰都會上來勸誡幾句,這些話他估計得聽得耳朵生繭。
營帳外鼓聲陣陣,趙政起身拿了佩劍,拍了拍蒙恬的肩膀道,“走,出去喝酒。”
蒙恬應聲站起身來,拍拍身後的灰塵,隨趙政出了營帳,將士們列隊整齊,鼓聲陣陣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趙政想了想,低聲道,“這半年休整的時間,寡人把胡亥交給你,好好練練他。”
蒙恬爽快應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兵營里大片都是用來操練佈陣的場地,士兵們鎧甲在身列陣以待,兩側柴煙滾滾,烈酒肉食擺上來,烈酒的氣息卷裹着熱浪,豪氣干雲熱血不已。
蒙恬四處看了看,目光落在西側的一角,低聲朝君王問道,“阿政,項燕如何處置?”
此番攻打楚國並不容易。
王翦攻取楚國陳以南平輿等地,楚國傾力抗衡,以項燕為將,殊死一戰,兩軍相持數月有餘,此一戰不易,王翦堅壁固守數月,迷惑楚軍,楚軍以為秦軍長期固守平輿,撤軍東歸,王翦乘勢而追,楚軍倉促應對,倉皇大敗。
項燕兵敗,項燕項氏一族被俘,這位楚國名將是條鐵錚錚的漢子,誓死不做降臣俘城,自殺不得,自是對秦王恨之入骨。
“請綱成君來一趟,若能勸降最好。”趙政敬項燕是一名英勇良將,此前便與項燕見過一面,無功而返,人已壓至咸陽,項燕剛硬不屈,趙政數次以禮待之,項氏一族每每皆是劍拔弩張,為他所用是不太可能的了。
趙政多番思量,沉聲道,“此人勇猛且多有智謀,對楚國忠心耿耿,若不能為秦所用,放之便是放虎歸山,儘早除之。”
蒙恬點頭應了,趙政大步上了點將台,將士們行禮叩見君王,趙政立在高台之上,擺手示意他們都起來,蒙武上前宣告封賞詔令。
秦國爵位由功勛而定,上將軍王翦,其子王賁,前將軍蒙武、其子蒙恬,中護軍李信等此次攻楚皆有軍功,按功封賞,無人不服,各人部下將士,英勇殺敵升爵的另有公佈,待蒙武清點完畢,眾將謝恩,誓死殺敵開疆拓土的呼合聲連成一片,一時間長馬嘶鳴戰鼓雷動,旌旗獵獵豪情萬丈,趙政抬起案几上斟滿的酒碗,揚聲道,“劍戟不離手,鎧甲為衣衫,這一碗秦國烈酒,敬英勇殺敵的將士們!願將士們戰無不勝,福祿永生!願我大秦山河永固,天下承平!請!”
“臣等誓死固守河山,謝王上!”萬人齊聲高呼,直入雲霄,飛鳥四起,鼓鳴震震。
趙政言畢一口喝完,王翦領軍拜謝回敬,十幾萬人一起喝乾了碗裏的烈酒,酒氣衝天,瓷碗砰砰的在地上炸裂開來,烈酒入喉,激起一陣欲隨君王龍黃玄血沙場百戰的激昂戰意,似乎秦國鐵騎戰無不勝,踏平天下無所畏懼。
兩旁的架子上酒肉還源源不斷上着,君王君威赫赫,將士們雖是飲酒吃肉,但也十分方正規矩,蒙恬一口喝乾了剛烈的秦酒,藉著將士屬下們飲酒吃肉的空隙,挪到君王旁邊,低聲打趣道,“阿政,這麼多酒肉,你不是想讓將士們陪你宿醉一夜罷。”
趙政看了蒙恬一眼,未說話。
秦王積威甚重,便是軍營里平日不顧禮儀粗口連篇的糙漢們,也是大氣不敢出,喝酒喝不痛快,吃飯喝酒也如行軍打仗一樣,令行禁止紀律嚴明,蒙恬環顧了一周,搖頭笑了一聲道,“王上還是饒過他們罷,大家吃飽喝足就想回家,王上你想一醉方休,不若還是臣下幾個陪你了。”
趙政聽蒙恬這麼說,似笑非笑道,“旁人便算了,蒙恬你不思歸家,正合寡人意,交接好軍營里的事,即刻來明陽宮見寡人,寡人等着你,喝上個三天三夜不醉不歸。”
來真的啊。
蒙恬被噎了一下,出征前妻子懷有身孕,他沒算錯的話孩子這會兒都五個月大了,這十萬人中試問還有誰比他更想飛奔回府的……
趙政不管蒙恬苦大仇深的目光,朝王翦等人點頭示意過,帶了幾個禁軍,出了兵營回宮去了。
趙政本也不好酒,三杯敬酒而已,身上連酒氣都沒沾。
興平在宮門口等着,他心知主上心情必定好不了,便也沒讓宮裏的侍人宮女僕人們出來迎駕,吵吵鬧鬧密密麻麻裏面沒有君王想見的那一個,多半只會更堵心。
天色晚了,宮裏的僕人該做什麼做什麼,冷冷清清的。
趙政吩咐了句去明陽宮,還有個做了混賬事的小兒子在那,董慈信里特意說她懲罰過胡亥了,但看來這所謂的懲罰只是閉門思過而已,實在算不得什麼。
興平是趙政身邊的老人,宮裏的事瞞不過他的眼,他隱隱猜到主子要做什麼,跟在一旁走着忍不住低聲勸了兩句,“小公子雖是頑皮了些,但明陽宮一事也是事出有因,姑娘拿孩子當心肝護着,王上當真傷了他們,姑娘只怕要傷心難過的。”
趙政冷笑了一聲道,“她撇下孩子自己跑了,可見這心肝都是假的。”
君王神色暗沉心情不虞,興平心裏忍不住想笑,再不說什麼,前頭吩咐個小宮娥去備水,隨趙政入了明陽宮。
明陽宮裏燈火通明。
胡亥惴惴不安,父王一身鎧甲腰懸長劍,面上神色不辨,莫名就有一股裹着寒意的肅殺之氣,他一顆心就顫巍巍飄在半空中,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心跳蹦蹦蹦的,生怕父王一句話不說就把他叉出去砍了,他雖是自認為沒錯,但董慈這個女人跑了,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就咯噔咯噔跳不停,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大概到頭了。
兄長扶蘇有才,兩日不到的時間裏理出了一本千字言,一百條里五十條教授他如何明理明德,五十條教授他如何孝順母親,這裏的母親特指董慈。
寫出來逼迫他背得滾瓜爛熟不說,還得身體力行。
生氣發火發脾氣就在他屁股上賞賜幾巴掌,隨意打罵宮女僕人就更不用說了,罰他扎樁扎到哭為止,除此之外還逼着讓他寫出五十處母親董慈值得他敬佩的優點,和對他的好的地方,他腦子都給兄長搞廢了,竟是當真點出了五十條來,寫得多了竟然也覺得這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再加上宮裏廚子手藝不行,他食不下咽,董慈才走兩日,他當真想念她了,一百個盼着她趕緊回來。
平時對他好得不得了的兄長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恨不得董慈只有拇指大隨時能揣進懷裏走哪帶哪兒的父王了。
這種時候誰還記得他現在還只是個不足五歲的孩子。
胡亥私以為,董慈就是自己想跑出去玩,結果他恰好碰到刀口上,運氣不好。
上輩子他還能跑過去抱着父王的大腿撒嬌訴苦,這一世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了。
胡亥心裏發苦,也不敢等父王出聲問他,走到廳堂的中間,老老實實跪下來,朝父王行禮道,“兒臣有罪,惹母後生氣,把母后氣走了,還請父王將母后追回來,兒臣往後定然好好孝順母親,再不惹母親生氣了。”
趙政盯着下面跪着的小兒子一言不發,他並不在意兒子們是不是孝順董慈,胡亥說的是否是真心話也無什麼關礙。
站在旁邊的扶蘇聽了弟弟的話卻是鬆了一口氣,見父王沉着臉一言不發,也跪下來道,“父王息怒,胡亥已經知道錯了,饒過他罷。”好在胡亥是想通了,否則犯氣倔來,閉門思過就只能算小懲竭了。
胡亥往兄長身邊挪了挪,一眨眼就忘了這兩日兄長加諸在他身上非人的痛苦,感動得不行,心說他怎麼這麼蠢,把董慈當做兄長的母親孝順不就好了。
趙政心不在焉的點點頭。
除卻宮中送與他的密報,胡亥打殺下人的原因董慈在信里隨手帶了一筆。
無非就是宮裏的陰私。
明陽宮是扶蘇的宮殿,扶蘇年過十一,年歲不大,卻因風儀不凡是太子的不二人選,幾個宮女閹人動了些歪心思,只還成事,便給大公子的尾巴二公子撞見戳破,五歲的小孩怒不可遏,當場讓人砍頭碎屍,打殺發落了數十人,有牽連隱瞞之人一概同罪論處。
他這個小兒子面對着血流成河的場面面不改色,董慈收到急報趕來見着了這麼一幕。
原先在雍城見了那等斷臂殘肢的場面,董慈都腿軟得走不動道,奏報里雖說王后一切如常,但趙政知道,他的王后肯定是嚇壞了,不眠不休的忙碌就是證明。
勾害王嗣重罪,胡亥這兩年學了不少刑律,那等血腥場面估計好看不了,胡亥下手雖是重了些,卻是依律辦事,但董慈定然是被嚇得不輕。
趙政自收到密報起壓着的那絲急躁和不虞又有冒出頭的趨勢,因為董慈害怕的時候他不在,現在也不在,他想看看她。
父王一言不發,胡亥惴惴不安,又接着道,“兒臣以後也不隨意發火草菅人命,跟着兄長好好學文習武,絕不偷懶懈怠,求父王母后原諒兒臣一次。”
兩個兒子沒一個是稱心的。
扶蘇文功武治,德行端正,朝臣稱讚有加,卻始終缺了些坐鎮南北稱霸天下的殺伐之氣。
胡亥聰慧,心腸硬,但衝動固執,任性妄為不會觀人心思分辨是非,這兩年雖是跟着扶蘇學文習武有所改觀,但難掩嬌奢脾性,江山交到他手上,冒險之極,還不如扶蘇。
趙政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夜,漫不經心的想着再過兩年讓扶蘇跟着蒙恬上戰場前線,歷練個兩三年,總能有些改變。
胡亥秉着呼吸喚了聲父王,趙政心裏清楚董慈去涇陽,胡亥不是主要原因,便也沒遷怒他們,只擺手示意他們起來道,“言必信,行必果,說到做到,胡亥你記得自己說的話便好……”
胡亥緊繃著的心神方才一松,便見他的父王沉沉看着他接着道,“你不想認董慈做母親不是不可以,不過董慈是寡人的女人,還輪不到你出言不遜,忤逆犯上,念你年紀尚小,今次自領二十軍棍,其餘四十棍便先記着,二十加冠后再行刑。”
不過五歲年紀,尋常又嬌生慣養,連油皮都沒破過,哪裏受得住二十軍棍,二十軍棍下來皮開肉綻不說,估計連命都得去掉半條,扶蘇臉色都變了,急忙忙開口,被趙政揮手制止了,“此事不必多說。”
對這些打殺人的刑法胡亥熟悉之極,以往還以此為樂,光是想想那些慘叫聲就讓他腿軟跌坐在地上,看着父王陰沉的臉色又不敢求饒,想喚母親也喚不出口,只臉色慘白的坐在地上,心如死灰!
不不不,旁人能受好幾十棍,才二十軍棍而已,一刻鐘不到就能打完,咬咬牙也就撐過去了,鎮定鎮定……
莫怕莫怕,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這點罪都不能受,以後還怎麼做一個能幫兄長的好弟弟。
胡亥伸手拉了拉旁邊急成一片的兄長,努力挺了挺胸膛,還算鎮定了下來,“兄長莫急,是胡亥的錯,胡亥受得。”
恰逢興平進來稟報說蒙將軍來了,趙政讓人進來,三兩句把胡亥交代給蒙恬了。
胡亥聽說他要去兵營,連害怕都忘了,去兵營學不到什麼真武藝不說,還得起早貪黑又曬又苦吃糠咽菜,去就是專門受罪的,他可從沒想過要去,他寧願每日早起兩個時辰用來練武功……
而且要那些兵士來打他,他只怕真要被打死了!
胡亥心情一起一落,再起再落之下,再綳不住鎮定的模樣,見自己被蒙恬提溜了起來,知道事成定局,悲從中來,先是兄長兄長的叫不住往扶蘇那邊撲騰,見沒用就開始母親母親的嚎,對上自家父王看過來平靜陰沉的目光,哭聲又戛然而止,寡白着臉耷拉着腦袋認命了。
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哥哥和母親總不能讓他死在兵營了,去了就去了。
胡亥又把要噴薄而出的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父王不會害他,打他也是為他好。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蒙恬……胡亥看了眼比他印象中年輕不少的蒙將軍,往事上心頭,一時間未來長達一年的悲慘生活都被拋在了腦後。
蒙將軍正目光驚奇地看着他。
胡亥鬱悶地朝蒙恬行了個禮,問好道,“蒙將軍好。”
胡亥對蒙恬很是尊敬。
事實上他現在對這些和他站在對立面的文臣武將們感情很複雜。
他和扶蘇一起學文,講學的老師並不固定,偶爾也會遇上蒙毅李斯等人,看見人難免會想起過去,見到李斯他就會想問李斯為何夥同趙高假傳聖旨,見到蒙毅蒙恬他一顆狼心狗肺不由自主心虛不安,雖然這一次混蛋事他還沒做,也不打算做。
那還是乖一點罷,兄長扶蘇去的時候才四歲,董慈四歲的時候也很有本事,他二十老幾的人,去就去了。
胡亥徹底平靜了下來,朝父王兄長行了禮,也朝蒙恬行禮道,“勞煩蒙將軍了。”
小孩奶聲奶氣的,說哭就哭,聲音說收就收,翻臉比翻書還快,惹得蒙恬哈哈樂了起來,“這孩子有意思啊王上,別具一格比大公子好玩!王上放心,臣下定然會好好教錘鍊他!”
扶蘇雖是覺得自家弟弟性子驕縱去兵營里待一待也好,卻還記得那二十軍棍,心裏急成一片,只他知父王的脾性,勸誡求情頂罪都只會火上澆油,只能另想辦法,見弟弟正眼巴巴的看着他,心裏一軟,便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安慰道,“胡亥你去了兵營別惹事,哥哥每隔五日就來看你一次,帶着好吃的。”
“哥哥莫要擔心那二十軍棍,胡亥受得。”胡亥眼巴巴的點頭,“只是母親回來哥哥你一定來告訴我一聲。”
扶蘇又心疼又想笑,點頭應了,蒙恬朝趙政行了禮,拉着胡亥便告退了。
胡亥這便開始了想念董慈一百天的第一天。
明陽宮裏便只剩下趙政和扶蘇兩人。
扶蘇跪下行禮,正準備說些什麼,趙政制止了,“胡亥的事你不用插手,他性情乖戾頑劣,你為他求情暗中護他反倒是害他,這件事也不必讓你母親知道,平白惹她心煩傷神。”
他們是王宮子弟,自是不能與尋常人家的孩子相比,扶蘇明白父王所說的道理,便也忍下了想護着胡亥不挨打的心思,只叩首回道,“往後兒臣定管教好弟弟,不讓父王母后操心了。”
趙政應了一聲,漫不經心環視了一周,燭火是新換上的,案几上有灰塵,在這住的主人已經搬到別處去了,趙政看着個頭已經不小的嫡長子,沉聲問,“搬出去了么,害怕?”
扶蘇搖頭,“母親被嚇壞了,母親給兒臣收拾了新的寢宮,讓兒臣搬過去。”
扶蘇說著神色不由自主就輕快了許多,“就在母親卧房的隔壁,母親膽子小,跟兒臣說她很害怕,和兒臣挨着一些就安心多了。”
趙政看着大兒子臉上輕快的神情,心情越發不虞,沉聲道,“以後不要在你母親面前弄出這麼血腥的場面,她受不了這個,胡亥哪裏來這麼重的戾氣。”
胡亥在近侍宮女僕人面前素來都是這樣,只是這次動靜大嚇着了所有人,扶蘇想了想便回道,“弟弟似乎天生就是這樣的,他只信任家人,很聽話,但很不喜歡內侍宮女,無事還好,若有事,必定是照重刑來,連貼身伺候他的近侍都戰戰兢兢的不敢逾越半步,偏生他對刑律熟悉之極,罪名刑法張口就來,宮人說弟弟當時情緒激動,非得朝重罪里治,母親匆匆趕來,乍見之下管教了弟弟兩句,弟弟不聽,就衝撞了母親。”
和密報里所說的無一二,趙政蹙眉,吩咐道,“以後刑律這一科胡亥便不跟你一起上了,讓他多學些仁義之道,震懾積威有必要,只若一味喊打喊殺,卻是莽夫所為,你看着他點,從兵家入手,讓他眼界放開些,莫要盯着宮裏這三寸土地,他這衝動無腦的脾性不改一改,遲早成王侯頑劣子弟。”
扶蘇鄭重應下了。
趙政看了眼進退有度沉穩不少的兒子,隨口問道,“朝堂之事如何?可還適應?”
這半年來扶蘇表現如何自有人報給他,能讓呂不韋蔡澤開口誇讚的人不多,這麼問也就是隨口閑聊。
扶蘇行禮回道,“得父王教誨,勉強能應付。”
兩父子間再無話可說,趙政吩咐扶蘇下去,扶蘇微微躊躇,一來直覺自家父王不可能同意他的訴求,二來也放心不下被扔去兵營吃苦的弟弟,便徹底打消了想跟去涇陽的念頭,知道只能下次再找機會同母親一起去,沒說什麼行禮告退了。
扶蘇出去后,趙政便問興平道,“扶蘇是不是想去涇陽?”
興平聞言神色間還頗為期待,毛遂自薦,樂呵呵道,“王上可是想讓公子去涇陽尋姑娘,姑娘幾年前還說要帶老奴一起去涇渭之地遊玩一番,不若讓老奴陪着公子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趙政看着面前一臉期待的老夥伴,緩緩道,“不想。”
讓董慈帶着扶蘇一起在外面耍,兩年之內他的王後會不會回來還是個問題。
再者董慈是他的女人,沒有和旁人在外面遊玩的道理。
趙政說完也不管興平被噎着的臉,拿起案几上的佩劍,起身出了明陽宮,吩咐守着門外的侍從道,“找人來把這裏移平。”
那侍從先是一愣,忙又跪下行禮應了,興平追出來補了一句,“渣石清理乾淨,這地撥給太醫令種草藥用了。”
侍從應了,自是立馬安排去了。
趙政去了書房,在偏殿裏用了些飯食,便開始處理積壓起來的政務,這幾月送上來的奏報都被分好類整齊的堆疊起來,文簡上還夾着片木條,上面三五個關鍵字,讓人一看便知奏報里寫的什麼事,不用說定然是他的王后給他整理的,以往她陪着他批奏報,也會幫他分揀奏章。
趙政在案幾前坐了一會兒沒動,心不在焉地想着董慈離了他在外面指不定歡成什麼樣了,她原本便不喜歡王宮,念着想去看鄭國渠念了無數次,這會兒得償所願,只怕高興得她夫君姓什麼叫什麼都忘記了……
趙政隨手翻着文簡,重要的奏報自是沿途就送到了他手裏,留下這些不是不怎麼打緊的,就是需要和群臣商量議定方可落筆的大事。
興平自是也知道,把油燈撥亮了些,低聲勸道,“連着幾個月未得好生歇息,王上不若先回寢宮,這些事壓后些處理也不打緊的。”
寢宮裏冷冷清清的,到處都是她的影子,還不如書房。
趙政擺手道,“你自去歇息,不必理會寡人。”
興平躊躇了一下,應聲去了。
書房裏安靜下來,趙政把文簡里的木條抽出來放到一邊,翻着奏報看起來。
董慈這時候正窩在少邑的一家小客舍里,烙餅一樣翻來覆去的心神不寧,主要還是慌的,她去涇陽要路過此地,進來打尖住店,街道上熱鬧得很,走夫販卒農人匠人,人人似乎都十分高興,三五成群口裏都說著秦國大勝秦國大軍凱旋而歸的消息,秦王已經回到咸陽城了。
這些都是秦人,對秦王多有敬畏,說起來多半也是歌功頌德誇他的,食舍客舍茶肆書肆無人不談,更別說學宮了,秦國這些年來並不忌言論,朝堂政事大家都能說上幾句,尤其最近秦軍攻楚,多有噱頭,恰逢士兵戰勝歸來,四處可見的喜氣洋洋,談論的人就更多了。
算着趙政這會兒回宮有三五日,那肯定是知道她偷跑了。
董慈被子裹着頭又翻了過來,心說怕啥,別怕別怕,不是早就安排好的了么,怎麼一聽他回來就慫了。
而且這幾日在外面沿途都是好風景,吃喝玩樂自由自在,再走一日還能去安邑的學宮看看,到了涇陽還能看鄭國渠開閘壯觀恢宏的一幕,那多美啊,這個機會千載難逢,還狠心拒絕了扶蘇,就因為害怕和那一丁丁點對陛下的想念就跑回去,豈不是太兒戲了,年輕人莫衝動,還是安安心心做事罷。
要不就不出來,出來了就別老想着回去,做大事的人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
董慈鬱悶地抓了抓頭髮,主要還是因為走哪都有人提起他的緣故,過一陣子這陣風散去就好了。
這麼想着總算安心了些,董慈將趙小政的身影趕出腦袋,做着腹式呼吸,催眠一樣總算睡著了,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聽了秦王入咸陽的消息就想這想那的,夢裏面都是大魔王的模樣,睡了一晚上還不如不睡,早晨更累了。
她也睡不着,索性起來了,給自己易容喬裝打扮了一番,從外表看起來就是個文弱書生,乍一看看不出來她女扮男裝的模樣就成。
董慈打理好也不耽擱,一路上也不亂晃,埋頭就往安邑學宮趕。
安邑在秦川也還算得上一個繁華的城鎮,學宮開在城北,規模不大,人也不是很多,董慈進去逛了一圈,和裏面的學子們隨口聊了兩句,大概也明白一些,各地學宮書籍文簡的儲備量雖是差不多的,但祭酒和講學的老師不同,每個時代都有名師名人效應,在這裏也不例外,學子們寧願跋山涉水遠走他鄉去一些大學宮,也不會待在小地方,咸陽的東臨學宮和臨淄稷下學宮,是最好的選擇。
雖然也有些學子在,但養着學宮和書舍是一件非常燒錢的事,這樣顯然沒有達到董慈預估的效用和期望。
如何改進還是再想想罷。
董慈在安邑學宮裏混了一天,出來後天色已經晚了,在外征戰回歸的士兵陸續進了城,街道上炊煙裊裊,闔家團聚。
街坊們奔走相告,喜氣洋洋。
兒子戰勝而歸,老母親喜極而泣,孩童們高聲歡呼,這場景有夠讓人感慨的,始皇陛下的身影就這麼鑽進了腦殼裏揮都揮不出去,董慈四處看了看,心虛不已,也沒了瞎晃悠的心思,邁着步伐回了客舍,心說趙小政回來有翻天的政務等着他處理,是沒工夫想她的。
董慈發現自己又在琢磨陛下如何如何,頓時苦笑了一聲,都是給街上這些狗糧給喂的。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家的留言,愛你們,謝謝天黑黑寶寶投喂的地雷,江漓寶寶我一天更新一萬字五天更完,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