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五章

33.第三十五章

今夜說了許多話,彷彿一切都說清楚了,又像是什麼都沒說。

傅攸寧壓下心中亂成麻的千頭萬緒,對淚眼迷濛的傅雲薇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必你送,我自個兒來得,自然也能自個兒回去。”傅雲薇心內有些彆扭,實在也是不知該與傅攸寧如何相處。

傅攸寧指指窗外夜色,長嘆一口氣:“這位大姐,此刻已是子時,宵禁早已開始。你指着明日你夫君孟無怠親自到繡衣衛詔獄領人?”

“那會……給你惹麻煩嗎?”明明是貼心的話,說出來總覺着難。

傅攸寧笑笑,領着她往外走去:“待會兒若遇上巡夜的小隊,你別說話,也別露臉,我自不會有麻煩。”

早上她才看過本月巡夜的安排,記得今夜是程正則領巡夜小隊,屆時只說是線人,想來程正則也不會為難她。

“哎,你怎麼來的?”傅攸寧平日在各種小節上腦子總是慢半拍。

傅雲薇理了理自己的淺露帷帽,暗暗撇嘴:“我打府里乘了馬車來,在路口就下了,叫他在南城門外等我。”

若直接將傅家的素青錦馬車大剌剌停在傅攸寧小院門口,那她這麼多年藏頭藏尾的日子就算白過了。

“看來我只好陪你走到城門外了,”傅攸寧回頭看看她,“打這兒走到南城門你還成吧?”

傅雲薇立時就明白她的意思,抱怨啐道:“你少瞧不起人,青陽傅氏可沒有走不了路的女兒!”其實她自嫁人後,素日裏也是坐馬車多些,但不知怎的,心下就是不願被傅攸寧瞧不起。

兩人便一路行出,向南城門外去。

銀月高懸,夜色沉靜。

傅攸寧真是個腦子慢的,走着走着忽然又訝異地偏頭看向傅雲薇:“不對啊,孟府在北城吧?”

傅雲薇在淺露帷帽里翻了個白眼:“我同夫君說過,今日回家陪母親,就在母親那裏過夜。”所以她本就是要回傅府祖宅的,自然是走南門。

“我就說那孟無怠怎的這樣心大,任你半夜在外頭瞎晃蕩也不差人找找。”

“我哪有瞎晃蕩,若不是為著你的事,你當我愛跑這一趟啊?”

傅攸寧聽着她似諷似怨的軟軟語調,莫名想笑。

她與傅雲薇啊,打小也不養在一處,從無機會像別家姐妹那般,穿同樣的衣裙,讀同樣的書,打打鬧鬧吵架鬥嘴。

性情不同,人生路徑也迥異,不知對方喜好,不明對方誌趣……若是尋常相識,怕是連朋友也做不成的。

她倆,其實都不知該如何同對方相處吧。

“孟無怠他……”傅攸寧想問,他待你好不好?卻還是又將話忍了回去。

便是不好,她也不能上門去揪着對方衣領理直氣壯地講一句,“好生待我姐姐否則我打斷你狗腿”。

傅雲薇倒像是明白她想問什麼,便將話接了下去:“他待我很好,孟府中公婆、叔伯、姑妯也都不是難處的,三個孩兒還懂事,就是最小的那個姑娘被慣得皮了些……”

說著說著,傅雲薇的聲音低了下去。

她才想到,自己雖羨慕傅攸寧天高海闊的人生,可這樣尋常女子的大宅生活,於多年獨自飄零在外的傅攸寧來說,又未必不是遺憾。

傅攸寧見她躊躇,便伸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笑道:“你我之間這宿怨,說到底也沒個對錯。總之各有各的好處,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意難平。實在也沒法像一對閨中好姐妹似的分享心事。”

“若真可憐我,你就該同我講說,你多年來屢遭夫君毒打;孩子們成天上房揭瓦;公婆一頓不找你麻煩就吃不下飯;叔伯妯娌總想着幫你夫君納妾……如此甚好。”

見她說著說著竟捂了肚子無聲大笑起來,藏在帷帽里后的傅雲薇也是沒好氣地笑了:“那你就該說,你在江湖上食不果腹,師門恨不得將你除名,在繡衣衛成日遭人白眼,梁三哥……”

說到梁錦棠,傅雲薇又倏地閉嘴了。

其實,傅攸寧的師門究竟所行何事,傅雲薇至今雲裏霧裏。若非母親要讓來尋她,提醒她梁錦棠並非適合她的良人,傅雲薇倒覺着……

傅攸寧與梁錦棠,是該在一塊兒的。

當年梁錦棠還在父親庭下承教時,母親總以為梁錦棠是喜歡自己的。因為母親說,他總愛瞧着你。

傅雲薇卻一直都明白,不是的。梁錦棠瞧她的眼神,自始至終都像是透過她,在瞧另一個人。

傅雲薇想起自己出嫁時,梁錦棠以兄長之儀陪父親送自己出閣,還送了一顆極珍貴的火齊珠給她添嫁妝。

她還偷偷對梁錦棠打趣說,梁三哥,母親總隱隱擔憂,怕你會搶婚。

梁錦棠只回,沒有這樣喪心病狂的兄長。

她就笑着鬧他,你打小一身匪氣,才不是好人。若是你心愛的姑娘,你定會搶。

那時梁錦棠盯着她的臉怔了半晌,才陰森森笑道,何必要搶?誰敢搶小爺的姑娘,我屠他滿門。

大約傅雲薇比梁錦棠自個兒都先知道,他有多珍視他心上那位姑娘。

便是說狠話時,也不捨得傷她,只拿旁人出氣。

可如今傅雲薇卻清楚,這些事不能提的。否則傅攸寧就更走不了了。

她與母親的心思一樣,她願傅攸寧活着。不論她活得好不好,至少,活下去,一切才會有機會慢慢好起來。

傅攸寧見她提了梁錦棠又像被驚到似的住口發怔,便隨意笑笑:“你同母親講,我天份不高,在師門也沒做到什麼要緊事,尋常不會出什麼事。”

“便是出事,我也只是雙鳳堂傅家的孤女,無需誰共擔。她若想幫我,便去顧着傅維真吧。小小年紀獨自在外,總是不易的。”

“至於梁錦棠,”傅攸寧望望當空明月,心中悵然,“我還沒想好。不過請母親放心,我總會想明白的。”

齊廣雲從前說過,每個好姑娘,都會有一顆糖。

傅攸寧想起春獵前梁錦棠送她的那一盒梅子飴,忽然就很想哭。

她可以將梅子飴裝在小竹筒里,帶着去范陽。

可她沒法子將梁錦棠裝在哪裏,帶着去浪跡江湖。

****************

一路閑話幾句,果然遇到帶隊夜巡的程正則。傅攸寧只說這是線人,程正則便給放了行。

送傅雲薇出了南門,親眼瞧着她上了傅府的素青錦馬車,傅攸寧才又一路折回梁錦棠的宅邸。

這通夜折騰下來,已是正丑時。

她怕吵着人,便從客院外的大榕樹借力翻上牆,哪知剛在牆上立穩,卻被嚇得不輕。

銀白袍的梁錦棠披一身月華,靜靜佇立在院中,目光怔怔鎖着這方寸牆頭。

傅攸寧大驚,忙中出錯,很沒臉地就自牆頭栽了下去。

幸虧梁錦棠眼疾手快,倏忽之間就已過來將她接住。

虛驚一場的傅攸寧趕忙掙扎着要從人懷裏爬起來,哪知對方非但不放人,還違規地拿那張美人臉笑得好得意。

“我正賞月呢,還可惜這樣好的月光帶不回房……”結果就有一朵月華自個兒掉進懷裏來。

他此刻這樣笑法,當真是俊翻過去又美翻過來,傅攸寧看得心中直打顫,連忙抬手捂住自己快被閃瞎的狗眼。

卑鄙的美人計。

梁錦棠不知她在咕囔什麼,帶笑的臉略湊近她:“敢不敢把手拿開?”

“敢!”傅攸寧悲壯地放下手,紅着臉英勇地與他對視,“那你敢不敢把手拿開?”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公平。對不?

梁錦棠卻遺憾地搖了搖頭:“不敢。”這朵月華是兔子變的,一放就跑了,很難抓的。

傅攸寧想咬人。

接連發生太多事,她腦子其實亂得很。她不聰明,許多大事總是要想很久,更慘的是,有時想很久,也仍是不知該怎麼辦。

她一直不知該拿梁錦棠怎麼辦。

見她發怔,梁錦棠很惡意地緊了手上的力道,笑得很流氓:“你瞧,我又救了你一命。照話本里的情節,你這時該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許才對。”

“那你該哭着喊着跑走,並對天起誓今後若再瞧見哪個姑娘受難,也絕不手賤去救。”傅攸寧尷尬地紅着臉看向一旁,努力地試圖掙脫。

“唔,好,我發誓,今後若再瞧見哪個姑娘受難,絕不手賤去救,”梁錦棠略一沉吟,立馬就愉快地決定了,“但我不會哭着喊着跑走的。”

若有必要,他甚至想試試,哭着喊着求這姑娘賴着他,也不知能不能成了。

“梁大人!你正在做一件很不名譽的事你明白嗎,”傅攸寧在他懷裏掙脫不得,只好轉回臉瞪他,本想兇惡痛斥,卻不知為何話說出來就像病貓喵喵叫,“你再不放開,我就、我就……”

“你就怎樣?”梁錦棠也瞪她,卻是笑着的,“要不要我幫你將整條街的人都喊醒?”然後,他就可正大光明將“很不名譽的事”辦得“很名譽”。如此甚好。

他得意的暢想尚未結束,懷裏的姑娘就哭!了!

傅攸寧對天起誓,她這輩子沒在人前哭過。

也不知為何,這一刻忽然心中覺得委屈極了,眼淚就那樣莫名其妙地掉下來了,她自個兒也驚了。

梁錦棠比她更驚得厲害,趕忙放開,手忙腳亂地退開小半步:“我鬧你玩兒呢,又沒真要佔你便宜……”

承認吧,你分明就是佔人便宜。——心中那個正義凜然的梁大人仗義執言。

滾蛋!這是小爺的姑娘,不算佔便宜!——心中那個流氓無恥的梁三爺跳出來對陣。

你把人嚇哭了,還不快想怎麼哄?——正義凜然的梁大人冷冷提醒。

親親抱抱舉高高?——流氓無恥的梁三爺蠢蠢欲動。

正在梁錦棠內心掙扎時,那隻眼淚越掉越凶的兔子卻忽然撲過來環住他的腰身,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二月里在大門外的長街上,這姑娘也是這樣撲過來……然後被他一掌拍飛。

總之,也算是有被抱過的經驗了。瞧,這回就沒再手賤將人拍飛,很自覺就好好將人接住了。很有進步。

傅攸寧悶在他懷裏邊哭就邊低嚷:“無恥小人!”

梁大人要冤死了。

無恥的事多了去了,分明一件都還沒來得及做。

梁錦棠無言望天,心中咕囔,口中卻很沒志氣地溫柔極了:“是,你說得都對。就說,到底是在哭什麼啊?”

懷裏的姑娘像是要把二十幾年沒哭夠的份一次哭完,哭得他心頭又軟又痛,不禁捫心自問,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麼殺人放火之事了?

“沈蔚很難過的走了……”傅攸寧哭着說。

梁錦棠鬆了一口氣,輕輕拍拍她的背,嘆道:“那……明日我去幫你將人抓回來?”心中道,原來“人不是我殺的”,還好還好。

“在蘭台石室待了一下午,眼睛都看瞎了,什麼也查不出來……”

“呃,明日我去幫你接着看?”梁錦棠很想嘆氣。還哭?眼睛沒看瞎也要哭瞎了。

“索大人也氣得臉發白,兩隊人馬在裏頭一直罵髒話……”

“這個,明日我幫你替她請個大夫?”

“尉遲嵐一直陰陽怪氣,要發火不發火的,月事不順似的……”

“那,明日我幫你揍他?”

“官廚的飯菜肉越來越少……”

“明日叫金香樓給你送全油小烤雞?”

“還有……”傅攸寧頓了頓,哭得更慘。

齊廣雲打算將她撤出帝京。

母親和傅雲薇也都希望她離開帝京好好活下去。

季蘭緗定然會阻止她撤出,留在必要時會推她出來替別的更有用的同門擋刀。

南史堂怕要出事,她明知繡衣衛總院裏有南史堂的人,卻礙於門派不同、不能輕易暴露身份而不能示警。

還有,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個人的心意,她已知曉;她也……

可他,是她帶不走的。她該離他遠遠的,免得誰都沒有好下場。

“梁錦棠,做人好難啊。”傅攸寧終於哭累了,有氣無力地抬起臉望他。

梁錦棠無奈輕笑,伸手抹掉她面上的淚痕,沒好氣道:“我做人才難好嗎?”忽然發現他明日的行程無比充實。

“你什麼都不必做,”傅攸寧怔怔看着他,淚眼帶笑,“你離我遠一些,我也離你遠一些,就都會好的。真的。”

目瞪口呆的梁錦棠望着那瞬間跑沒影的混賬姑娘,忽然有種“老子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的感想。

傅攸寧,你占我便宜我是無力反抗,可你占完便宜就始亂終棄這不能夠!老子明日就上京兆尹衙門擊鼓鳴冤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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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恃寵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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