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

9.九

“好,就古松亭。”

石曼生見他應下,回頭對丁澤吩咐道,“我們去租馬。”隔壁沒幾步的老李家就有馬,平日裏自己要用馬車的時候也都是從老李哪兒借。

“其實可以一起同乘馬車……”柳木白話音未落,可石曼生就似沒聽到一樣領着丁澤徑直往隔壁租馬去了。她這是不願與他一輛馬車的。

看着他倆的背影,柳木白垂下了眼婕,淡淡一聲,“阿甲,把馬車卸了。”

“是,大人。”

過了一會兒,石曼生和丁澤各牽着一匹馬走了過來,柳木白原地站着,微笑着道,“還是石姑娘有心,既是看景,坐在馬車裏實在是少了幾分意趣。”

石曼生笑了一笑算是回應,待她看到柳木白身旁,牽着馬的護衛阿甲時,臉上顯出了幾分詫異——他們竟然卸了馬車?

柳木白順着她的視線也看了過去,笑着詢問,“不知石姑娘可還能再租到一匹馬?我們四人三馬,怕是分不過來。”

馬車只有一匹馬,四人三騎,馬匹若是要載兩個成年男子行路還是很吃力的。此外,柳大人這長相,光天化日,牽馬行街,在這城裏走上一遍,怕是所有人都能知道她石曼生與府尹大人關係不淺。更何況,出城還須得經過最最繁華的十字街。

石曼生皺了眉,這和她所想有差了,“出城前人多眼雜,柳大人還是坐馬車為好,待出了城,若是公子您想打馬暢遊也是來得及的。”

“無事,既然石姑娘不喜馬車,在下便也不坐了。”他這語氣,沒有一絲不喜或怒的語氣,卻是滿滿的毋庸置疑。

石曼生默不作聲看着眼前人,抓着韁繩的手微微發白,丁澤也感受了氣氛不對,往她身邊靠了靠。柳木白依舊氣定神閑地站在那裏,“石姑娘,不知可能再牽一匹馬來?”

終於,她嘴角牽出了一個半彎的弧度,“大人說笑了,尋常人家哪會有那麼多馬。”這兩匹馬可是老李家唯二的兩匹。

這般下來,她只有順着他的意思來了,“既然馬匹不夠,在下自然是願乘馬車的。”

柳木白挑了挑眉,“可不要太勉強。”

“不勉強。”

柳木白這才吩咐道,“阿甲,還是把馬車裝回去吧。”

“是,大人。”

兜來兜去,還是馬車。還回了老李家的兩匹馬,石曼生覺得自己先前所為就像個跳樑小丑。接着,她與那護衛阿甲說了古松亭的所在,本想着就坐在馬車外頭帶路也挺好,可那阿甲竟然直接拉過了丁澤。

“來,丁小哥,這兒風景好。石掌柜與我說了路,我認得的。”

馬車前頭坐兩個人已是極限,丁澤被拉着坐下來,她卻是不得不到裏頭去了。於是,馬車小小的空間裏頭,只有石曼生與柳木白兩人相對而坐。

柳木白今日這馬車還是挺寬敞的,可再怎麼寬敞也畢竟是馬車,石曼生已經故意挑了個稍遠的距離,可還是離他只有不足四尺。這個位置,她能清楚地聽到他呼吸的頻率,鼻尖若有似無傳來他身上青竹熏香的味道,那味道與他給人的感覺一模一樣,清淡雅緻。還有那道目光……從她進了馬車開始就沒離開過自己。

行駛中的馬車偶有晃動,石曼生偏頭看向時不時微微鼓起的帘子,面上一派從容。她自認為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在她想明白一些事之前,她與他之間還是保持點距離的好。

“石姑娘不太開心?”

“能陪同柳大人,是在下的榮幸。”話說完,她就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過刻意了。

柳木白似乎輕笑了一聲,“你我之間,不必這般拘禮。我喚你石姑娘,是因為我叫別的,你現下怕都不會喜歡。而我,也偏偏不喜你稱我柳大人。”分明是笑着在說話,卻讓石曼生覺出了幾分壓迫。她牽了牽嘴角,沒有回話,於是剛剛起頭的對話就這麼夭折了。

之前的稱呼本來已經從柳大人過度到了柳公子,一時間竟又回去了。柳木白無奈搖了搖頭——女人心,海底針。他沒有再起話頭,一手挽着那件沒送出去的白色披肩,一手漫不經心地放在腿上,指尖輕點,視線依舊一直朝着石曼生的方向。

良久,周圍的嘈雜漸漸淡去,他們的馬車已經出城了。

安靜下來的環境,讓石曼生越發覺得局促,尤其是來自對面的視線,不急不緩卻攪得她內心煩躁十分——有必要這般看個不停嗎?

“柳大人,其實外頭的景緻很是不錯,可以看上一看。”別再看她了。

他不接話,只是看着她,嘴角隱隱有了笑意。

石曼生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柳大人……”

他緩緩搖了搖頭,清澈的雙眸似在說不妥,嗯——他很不喜歡她對自己的稱呼。

這是在逼着她換回來。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石曼生屈服了,“柳……公子,可否看看外頭景緻?”

尚可,慢慢來吧。他終於開了口,可說出的話讓石曼生立時啞了。

“無礙,我看的景緻已然最佳。”

我在看你,於我,你便是天下最佳景緻。明明是這般輕浮的話,可在他說來又是一派天然坦蕩。

她猛地低了腦袋——這人,太厲害了。

……

終於到了古松亭所在的山腳。古松亭建在峭壁之上,周圍皆是光禿禿的石塊,唯有一顆青松獨立其邊,枝葉如蓋地半掩了亭子。既然是峭壁,自然是要爬山才能看到。

馬車停下,石曼生忙不迭地跨了出去,回身正好看到柳木白被阿甲扶下了馬車。她抬頭看了看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山巔,又回頭看了看柳木白這一身精緻打扮,眉角忍不住抬了抬,“要看古松亭,是要爬山的。”

柳木白點點頭,“嗯。”似乎並不在意。

石曼生便也無所謂地笑笑,反正到時候狼狽的又不是她。穿這麼好看來爬山,分明就是沒事找事,大累贅。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柳木白又笑着加了一句。

“在下只想遠觀古松亭,此行就不必上山了。”

遠觀?多遠算遠?現下的位置,天氣若是晴朗也是看得見山崖上的亭子的,可現在霧氣很大,什麼都看不見。石曼生正摸不清他的想法,卻見阿甲徑直從馬車下頭取了好些東西出來。

木桌、竹凳、茶壺、煤爐、水袋、茶葉、棋盤……一應俱全。

東西很快就被阿甲麻利地擺好,連爐子上的水都煮上了。看架勢,分明就是要在此處耗上了。說什麼看古松亭,八成只是個幌子。

柳木白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要等着霧氣散去怕是還要些時間,可否賞臉與在下對弈一局。”

石曼生下意識就回了句,“我不會下棋。”卻見柳木白挑眉微笑地看着自己,“石姑娘說笑了,想當初,你我可是經常切磋棋藝的。”

——呵,相思閻羅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的事情他都記得,他的事情她半點也想不起。

石曼生自然是會下棋的,而且下得還不錯。

在百里門的時候,每次和余夏師姐下棋,都能讓師姐咋呼好久。

“你這人,懂不懂什麼叫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下棋而已。”

雖然這麼說,但她總是把余夏師姐殺得很慘,結局從來沒有投子認負一說,向來都是以師姐直接糊了棋盤為準。不過,不得不說,她那余夏師姐是個臭棋簍子,還是個脾氣暴躁的臭棋簍子。

今日既然柳木白主動提的說要下棋,就莫要怪她不留情面。

“還是喜執黑子?”

她頓了頓,她確實喜用黑子,但只是因為喜歡黑色,看來,他真的挺了解自己的,“我可以讓你先走。”

“不必,在下就喜白子。”

丁澤與護衛阿甲待在一旁,阿甲依靠着馬車很是悠閑,但丁澤卻在那邊綳直背站着。阿甲看了看已經開始下棋的主子和石姑娘,又看了看那個身量瘦弱的丁小哥,搓了搓鼻子。

“丁小哥是使劍的?”

丁澤點了點頭。

“不才正好也是練劍的,切磋切磋,如何?”阿甲露了露腰間別著的長劍,“大人下棋向來時間很長,我們這麼干站着也挺無趣。”說罷,他指了指不遠的一塊空地,“就到那裏過幾招怎樣?”

“不去。”他搖頭。

“這裏人跡罕至,出不了事,再說,就在邊上。”阿甲繼續拉着他說話,“要不,你去問問你家主子,看她同不同意。”

丁澤頭也不抬,“不去。”

阿甲臉頰抽搐了一下,這小兄弟脾氣還挺倔。

也好,反正站在這塊兒也不打擾大人與那石姑娘下棋。

石曼生正在全神貫注——沒想到這柳木白圍棋還真有幾下子,不好對付。

“可曾想好了?”柳木白抿着剛泡好的茶,看着棋盤笑得白雲清風。

石曼生執着那黑子已經猶豫了約莫半柱香時間了,可她還是沒拿定主意,“下棋,急不得。”

“石姑娘說得是。”柳木白為她滿上了茶盞,“如此風景,山腳對弈,實是樂事。只不過……似乎冷了點。”

聽他這麼一說,石曼生才發現自己指尖已滿是涼意。畢竟已是初秋,秋意甚寒比不得夏日,這郊外更是冷上幾分,再加上這麼露天坐着,任憑天氣再好,這風吹多了也會頭疼。

視線中再次出現了那件白色的披肩,合著眼前人玉石般的聲音,“還望石姑娘莫要嫌棄。”

——所以這都是他一早就預備好的嗎?

“……”

石曼生覺得自己越發看不穿這個人了,似乎只要他想的還從來就沒做不到的。披在身上,那披肩質地柔軟,仿若擁被而坐,舒服十分。只是她卻沒了幾分繼續對弈的心思,看着對面人骨節分明的手,還有那又定定落下的白子,她問了一句話,一句盤桓在心底許久的話。

“找到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柳木白抬眸看了看她,“自然是為了見你。”

她要的不是這個答案,“然後呢?然後你待如何?”與她破鏡重圓?重修舊好?

柳木白卻是是個很讓人心動的男子,長相、家世、舉止、能力,無可挑剔。她承認,初初見到他對自己與眾不同心裏是歡喜的。只可惜,她不是個傻瓜。

她與他的身份天差地別,強求一場又能如何?華國公之子怎麼可能娶她這樣的江湖女子,就算同意了,怕也只是納個妾。可她石曼生又怎會甘願與人為妾?她從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更不願這麼與他不明不白地隔上十幾天見一面,還總胡思亂想。所以,不如乾脆就當一切從未發生。這是她昨日餵了將近三個時辰的魚后得出的結論,她今日來見他,便是想將事情說個透徹。

柳木白單手轉動着木桌上的杯盞,不急不緩來了一句,“你願如何,我便如何。”

“你……”

他看着她,笑得很是平常,卻不帶一絲敷衍,就仿若答應了要請她一頓飯那般簡單。

石曼生心底不覺緩緩重複那句話——你願如何,我便如何嗎……

山間的霧氣不是何時散了開去,陽光穿透雲層洋洋灑下,似在一草一木上都鍍了層金。不知人事的清風,嘻嘻鬧鬧撩起她別在耳後的碎發,半掩住她的視線,模糊了對面人的笑顏。

“石頭,慢慢看,一個人的心總是要慢慢看,才看得懂的。”他笑,如一汪深潭,水清底深。

她想說的話都被那笑容堵在喉嚨口,卻是再也拋不出一個字了。

“能看到一個亭子了。”

丁澤的聲音驟然響起,石曼生慌亂間移開了凝在柳木白眉眼的視線,剛才的她失神了,不知是為了他的話還是為了他眉眼間微微無奈的神色。

她看向山頂,定了定神,“那便是古松亭。”

巍巍山頂,峭壁絕崖,一座飛檐八角亭獨獨而立,四周是光禿禿的山石,無松無草,可偏偏有了“古松”的名號。

傳說,那山崖處本來是有一顆好幾百年樹齡的大松樹。可有一日,那松樹不幸叫天雷給劈死了。於是,便有人將樹伐了下來,就着樹生長的地方,用着樹本身的木料造了這麼個亭子。古松亭,只是想叫人知道,曾經有那麼一棵老松樹,一棵孤零零就如現在這座亭子一般,站在這人跡罕至的山崖,迎送日月,歷經寒暑。

柳木白循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袖下的指尖悄然蜷起。與其說他在看那亭子,倒不如說他在看她,看她頭后的發簪。

他微微眯了眯眼——她戴得依舊是那柄粗糙的木簪,而不是自己送的蓮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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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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