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1.一

夏日炎炎,知了聲聲。

“知了——知了——知!!!”

蟲鳴戛然而止,一隻肥肥的大知了從樹上垂直落下。

終於清靜了……

抹掉指尖迷藥,熱得有些蔫耷的石曼生無所事事地倚在了樹下。陽光從枝葉間隙偷偷鑽出,撒在她面上仿若敷了一層粉,五官都柔美了些。只可惜了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因着暑氣失了神采正毫無焦距地看着遠處發獃,形狀姣好的淡峰眉無奈聳起,櫻色的嘴唇微張着吐了口氣,似要吐盡腑內燥熱。

——青州這鬼天氣。熱死個人了。

一旁的池塘里,幾尾顏色鮮艷的鯉魚怕也是嫌熱,半天都懶得遊動,只靜靜停在水中,湊着水裏那片被樹擋出的陰涼,慢悠悠啵着嘴。

站了這麼一會兒,背後的衣裳都有些濕了,石曼生皺着眉頭稍稍換了個位置繼續靠着樹。人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她靠着的這棵樹是很有些年頭的銀杏,在青州這塊,算不得常見。高逾三丈,平枝闊葉,茂盛得很。可再好的大樹還是經不住這反常的悶熱天氣,都快趕上江南的黃梅天了。

不情不願地抬頭瞧了瞧天,看着模樣像是要下雨,最好能痛痛快快來上一場傾盆大雨,洗洗這蒸籠般地天地。

捋了兩下額前碎發,石曼生一手搖着紙扇,一手拿了片薄荷葉片在指尖慢慢碾着,那味兒鑽進鼻子倒能舒服幾分。可沒一會兒,碾出的清新氣息就混跡在濃烈的草藥味中失了蹤影。

她默默從腰包里又掏出一片繼續碾,白白凈凈的臉上,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帶着幾分幽怨看向了身旁同在樹蔭下的師叔夏近秋,“師叔,你真一點兒不覺得熱?”

“年輕人,你這是心思多,內火旺。”夏近秋穿着樸素的糯白色衣衫,三十齣頭的年紀依舊梳着姑娘的髮式,微微上翹的眼角已有細紋卻掩不住眼底風華,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卻看上去清清爽爽、冷冷清清。夏近秋剛揀好了面前的葯筐,不緊不慢地將那些草藥平平鋪在了一旁的竹扁上。正是這些藥味蓋過了石曼生手中的薄荷清香。晾乾的藥材味道很厚重,配合這悶濕的天氣着實讓人喜歡不起來。

“內火旺?還不都是因為師父。”石曼生撅了撅嘴,“說走就走,祖師爺要是知道了,也得內火旺得活過來。”

夏近秋斜了她一眼,一本正經地說著,“就你現在這樣,成天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師父不要你也是正常。”

吧嗒,石曼生把手中碾成糰子的薄荷葉片擲入了池中,盪起圈圈波紋,“師父要解散百里門。我這還不是為以後找點事兒做。再說了,從小到大,我從師父那學的東西,也就相思閻羅害不死人,能拿出來賺點銀子花。要不,師叔你再教我些別的?”

“百里宮什麼東西你沒學過,我哪能憑空變出些別的來教你。”夏近秋作勢訓了句,“還不快來幫忙,這可都是你要的東西。”

“師叔,我這不還是為了你我的美好生活嗎。”石曼生討好地笑着,湊上來彎腰搭起了手,“再說了,我賣那相思閻羅指不定就能把師父給氣出來,說不定我這片赤誠之心……”

“行了行了,我反正管不了你。那邊的葯曬得差不多了,去收收。”

“唉,好嘞。”石曼生笑嘻嘻地往一邊走,邊走邊非常苦惱地說道,“我都賣了大半年了,師父她怎麼就那麼沉得住氣呢?照理說女人上了年紀,這脾氣也該跟着長才是啊……”

“討債鬼。”夏近秋笑着拾了塊竹扁上的草藥,隨手向她丟了過去,“就你話多!”

青州城,三葉巷,金樹院,這便是現在石曼生與師叔夏近秋的住處。之所以叫金樹院,就是因着銀杏葉兒黃的時候,金燦燦的模樣就像掛了一樹的金子。

粗粗一算,她們來到青州也已經九個月了。

剛來的時候,石曼生每天興緻勃勃地上街瞅瞅看看,四處打探打探。師父一年前就是說來的青州,而後連着一年都沒有消息。雖然師父早就說過要解散百里宮,也叮囑不要來找她,但石曼生豈是那種說了就聽了的人——憑什麼百里宮說解散就解散,太沒責任心了。

於是,她眼巴巴尋了過來,師叔本不想來,也被她軟磨硬泡拉出了門。

每每想到這點,石曼生就忍不住唏噓,也不知師父怎麼想的,好好的百里宮說不要就不要,要算水平,她們可不比鬼醫谷的人差多少。不就是術業有專攻,領域不相同嗎。鬼醫谷是妙手回春,她們百里宮可是蠱毒雙絕。

鬼醫谷的人每次出谷都被各路人士奉為上賓,處處豪氣富貴,衣着光鮮,風流瀟洒;反觀她們,就連找個住的地方還得自己掏錢。

唉……

反正現在也住下來了,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隨緣吧。青州雖然不咋地好,但比百里宮那川蜀的老林子還是熱鬧的,於是乎,她便安心在青州先住了下來。至於這個金樹院,也討價還價從房主手中買了過來。

買房的原因很直接——百里宮的人怎麼能租房子!租的房子還怎麼好意思禍害!

於是,買了房子苦了錢包。好在還有門手藝能吃飯,正是賣那相思閻羅。只不過,最近這些日子還別的一樁大生意。這不,石曼生剛把藥理好,就有好消息上門了。

一開門,石曼生只覺眼前金光閃耀——花間閣顧老闆親自登門,不用說,那一定是大生意。

“已經在路上了?”石曼生有些詫異,本以為還會再耗上一段時日的。

“信是今日才到的,車隊的話不出意外應該再過兩三天就到青州了。”說話的是位中年女子,身形微胖,臉上撲着厚厚的粉脂,打扮相當富貴,尤其那一頭金色發簪,脖子還掛着粗金鏈子,手腕上的玉鐲看着就重。

饒是看慣了面前人裝束的石曼生也有些被晃到眼睛,稍稍錯開那滿頭金燦燦,“不知江家來的是……”

顧老闆抿嘴微笑,眼中閃亮,“江淺。”

石曼生心裏一喜,面上卻一派雲淡風輕,“既然如此,我須得回去準備幾日。”

與石曼生說話的正是花間閣掌柜顧藝靈,真是可惜了這麼個德藝雙馨的好名字。

提到花間閣,在青州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青州最大的銷金窟,酒樓、賭坊、妓院、茶館一應俱全,幾乎佔了三分之一青州最最繁華的路段——十字街,一眼看去,一水的花間閣招牌。

當初石曼生就是瞅准了花間閣門路眾多這才帶着相思閻羅毛遂自薦,眨眼間生意已經做了半年。

江湖上傳言——相思閻羅斷相思,千金一粒亦難求。

這並不是說相思閻羅這味葯貴,雖然它本身並不便宜,但最重要的是,想要買到這葯還需那位神秘製藥人首肯。在她聽過求葯人的故事後才會決定是否賣葯。不用多說,這神秘的製藥人正是石曼生。

一時間,相思閻羅越發傳得神乎其技。所謂再苦再難情,閻羅當前也收手。

既然奇貨可居,石曼生的日子便好過起來。托着顧藝靈賣葯,她只需製藥和聽聽故事,還不用拋頭露面,何樂不為?

至於今天與顧老闆談及的江家這筆大買賣,那就說來話長了。

江淺,金陵茶商江家獨孫。

江家男子從未有活過三十歲之人,到了江淺這一輩更是在不到弱冠年紀就有了早夭之相,遍請天下名醫卻毫無建樹。呃,鬼醫谷自然也是請了的,他們看了一眼就說不治。當然是不能治,江公子這又不是病。

而就在幾個月前,江家收到了一份花間閣代發的函帖,說有人可治此病,但須得江淺親自前往青州。那時的江淺已經病入膏肓,連床都下不了,大夫們都說挪不得,也不知是哪家小子這般故意折騰人還要讓他遠去青州。這千里迢迢的,怕是人沒到就要去了。於是,送信的小廝被轟了出去。

哪知道,到了第二天,又有人送信來了,一模一樣的內容,就是要讓江淺親自前往青州。江夫人覺出了蹊蹺,加上膝下獨子,就想着試上一試,不過這讓江淺去肯定不行,便派了管家連夜啟程去了青州。可想不到連那大夫都沒見到,只是從花間閣顧老闆那帶了小瓶看不出什麼成分的藥丸回來。瓶子上還貼了一張紙:一日一粒,十日後啟程青州。

言下之意就是還要江淺親自來。

葯取回來后,江夫人不放心,先讓大夫門輪流看了遍,可看來看去大傢伙也沒辨出那葯是什麼做的。實在不放心,便取了一顆破開,準備好好研究。哪想到那切了的丸子竟然一下就散成了灰,髒兮兮的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有大夫驚叫出聲,“夫人,此葯有妖,吃不得啊!”

江夫人也看到了那一幕,心有餘悸,想了想便將剩下的九顆葯放到了一邊,暫時不理會青州那邊的消息。可哪曾想到,三日後江淺突然就閉了氣,任由大夫金針扎穴,灌湯灌藥怎麼也沒個反應,眼看着人就要去了,大夫門紛紛搖頭都說保不住了。

江夫人哭得抽了神,發瘋一般取了那奇怪的葯就往兒子嘴裏塞,彷彿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咳……”

吞了葯的江淺竟然在第一時間就出了氣,眼看着慢慢回了神,還開口叫了一聲“娘”。

江夫人便怒火衝天地把所有大夫都趕了出去,從此每日一粒,好生伺候江淺就吃那葯。想不到僅僅在第四天的時候,江淺就能自己起身了。這下,他們再不懷疑。待江淺吃完剩下的九顆藥丸,匆匆忙忙就讓他去了青州。

花間閣在這其中算是個中間人,面對名聲在外的金陵江家,顧藝靈其實有些不大理解,賣相思閻羅走她花間閣的路子也就罷了,畢竟那葯有些邪門,可這大夫治病也從花間閣走還讓她平白賺那麼多傭金?

不過,只要能賺錢,明面上過得去,顧老闆很明智地忽略了裏頭的道道兒——世間啊,本就是知道得越多越不知道怎麼死的。

臨告別時,顧掌柜沒忘了問問石曼生的意思,“我過兩日派人來接姑娘您?”按照先前說好的,治江淺的場所是在花間閣旗下一家客棧,石曼生不會透露身份。

“不必,我去尋您。”

顧藝靈笑了笑,“那好,便恭迎您大駕了。”

“不敢當,不敢當。”

送走了來客,石曼生整個人神清氣爽。

“虧你想得出來,從江家賺銀子。”夏近秋坐在屋檐下,邊搗葯邊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

石曼生一本正經地走了過去,隨手加了點草藥在她的舀里,“對不起江家的是前頭人,我可是為他們受了不少罪,還這麼眼巴巴送上去給他治病,要點辛苦費是應該的。”

“看你師父回來不扒了你的皮。”

石曼生眨眨眼,樂了,“師父要是肯回來,我坐好了讓她扒皮。”

夏近秋無奈扶額,她真是拿這個活寶沒辦法。

石曼生得意地笑着,回屋拿了個帷帽帶在頭上,這麼熱的天要遮遮陽。

“師叔,我出去趟,榆皮粉沒了。”心情好,似乎連着暑氣也能忍了。

“早去早回,煮了飯可不等你。”

“遵命!”

榆皮粉是制香的材料,石曼生正是要準備醫治江淺時所需的“引蠱香”。沒錯,江淺不是生病,而是中蠱。而這蠱,正是以前的百里宮先輩下的,生生世世,傳子傳孫。

嘖嘖嘖,這江家也是個倒霉催的。

出了門,石曼生帶上帷帽想也不想就往李家鋪子跑,他那裏的榆皮粉向來不錯,就是不知道有沒有貨。李家鋪子在青州城最繁華的十字街上,好地角,就是離石曼生住的地有些遠,走過去約莫要一刻多的時間。

好不容易趕到李家鋪子,運氣不錯,剛好有賣。她看了看那榆皮粉,雖不是特別細緻,好在乾淨,買回去自己用小磨多碾碾就好了。石曼生還特意多買了一些,防止以後缺貨。

回去的路就走得比較舒心了。默默想着接下來要準備的東西,再想到能從江家得到的那筆報酬,石曼生嘴角都忍不住往上揚了揚,提着一袋榆木粉心情舒暢地往回走。

“讓開,讓開。都到邊上去!”

“快點!”

十字街的一頭突然嘈雜了起來,一隊官兵正在遣散人群空出道路。石曼生見狀,規規矩矩走到了一邊,站在人堆里,隔着帷帽抬頭好奇地往那處看了看。

只見四匹戴着鐵面的高頭大馬踏步而來,騎馬的四位男子清一色穿着黑底紅襟的衣裳,腰間繫着寬寬的墨色護帶,挎着黑柄入鞘短劍。高紗帽,紅長穗,格外醒目。

騎馬侍衛的後頭跟着一輛雙騎暗木馬車,垂下的厚重寶藍色暗花綢簾將裏頭遮了個嚴嚴實實,只有窗戶那塊的淺色紗簾料子薄一些,勉強能看出來裏頭坐了個人。

——這馬車坐着不熱?石曼生默默腹誹。

青州這個地方,離都城開封很有些距離,平日裏幾乎見不到這種仗勢,一看就是上頭下來的大官。百姓們都好奇萬分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個究竟。可一對上那些攔着清路的嚴肅兵士,立馬又都有些畏縮。

官家少惹,石曼生默默想要往後挪幾步,但這一挪,壞事了。她的手不知被何人擠到了一下,一晃,本來拿得好好的榆木粉撒了不少出來。好巧不巧統統沾在了一旁的一位姑娘裙子上,霎時就留下了一攤灰黃的印子。

“唉!你這人!”那姑娘一個沒忍住就叫了出來,一把抓住了石曼生的右手。那可是條白裙子!

石曼生不覺皺了皺眉——她不喜歡被別人碰手腕。

可剛才那女子的驚呼聲已經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百姓們紛紛扭頭看了過來。

騎在高馬的侍衛也朝這邊轉了腦袋。見到侍衛眼中的冰渣子,那姑娘忙悻悻地閉了嘴,低着頭默不說話。而在大家都沒注意的時候,那馬車裏的人影似也聽到了動靜,若有似無地往石曼生這處轉了一下。

“停車。”

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傳了出來,立時整個隊伍都定在了原地,嘩啦一聲,整齊劃一,氣勢凌人。

百姓都是怕事的,趕忙往後躲,不知不覺就把石曼生和那個姑娘兩人讓到了前頭。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就這麼在她正前頭停着,只要稍稍抬頭就能對上馬車的窗戶。

一隻手從裏頭伸了出來,微微掀開了一點帘子,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地低頭在那站着,石曼生自然也不例外,忙低了腦袋,那手她也只看到了個尖尖……好像挺白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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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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