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岱梓風回到自己房裏的時候,虞姝正在跟陳芝蘭說話。他在門外站着,等工作人員把開水和退燒藥一併送來了,他才敲了敲門進去了。
陳芝蘭嘆了口氣,看了看虞姝又看了看岱梓風,道:“小岱,你好好陪陪嬌嬌,媽先去休息了。”
岱梓風點頭應下,“今晚就讓她住這兒吧,您有需要的話隨時打電話給我,我二十四小時開機。”
“好。”陳芝蘭又回頭看了虞姝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這才挽着眉頭走了出去。
行至門口,又聽岱梓風道:“媽,晚飯我馬上叫人送過去,您一定得吃點再休息。”
待陳芝蘭走了,岱梓風回過頭來看向虞姝,虞姝已經又躺下睡了。
他將水杯和葯放到床頭,俯過身去看虞姝,見她閉着眼,又腆着臉皮逗弄她:“好了,小懶貓,起來吃了葯再睡,嗯?”
虞姝依舊不睜眼,“幹嘛吃藥,我又沒病。”
被子一直蓋到鼻子,她的聲音聽起來嗡嗡的,分明是懨懨的,卻又好像帶了幾分賭氣的味道,岱梓風伸手將被子從她臉上拉下,笑道:“你不會不知道你發燒了吧?”
他探下頭去,額頭與虞姝的相抵,在她面前吐息:“感覺到了嗎?你比我燙很多。”
虞姝睜開眼來,便感覺自己唇上一瞬的柔軟。岱梓風已經直起身來,把水杯遞到她面前,好脾氣地輕聲誘哄:“乖,快把葯吃了,我得趕緊點餐,咱們不吃不要緊,不能餓着咱媽。”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不起來就實在說不過去了。虞姝起來接過杯子,咕咚一口便把葯吃了下去。
還要躺下,岱梓風卻長臂一攬,一邊講着電話一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水杯。那意思再明顯不過,虞姝只好端起杯子,喝光了水,這才繼續往下躺。
岱梓風吩咐好了,看虞姝又要睡下,便收回了手臂,笑着道:“好,你先睡會兒,等你醒了我再讓他們送咱這屋的。”
虞姝這一睡,醒來便已經近十點了。岱梓風正倚在床頭對着電腦開視頻會議,虞姝見他忙着,也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下了床,進了洗手間。
等她出來,岱梓風已經關了電腦,見她出來,便笑道:“洗過臉了?我這就讓他們送餐。”
虞姝擺手,聲音依舊懨懨的,“不用了,我沒胃口。”
“就當陪我吃。”
虞姝扒拉了兩口粥,就開始看着桌子上的飯菜發獃。岱梓風不時給她夾點菜,眼裏帶着溫暖笑意,開口也是稀疏平常的語調:“這個筍味道不錯,你嘗一嘗。”
“這個比咱家裏做得好,你試試。”
……
一頓飯下來,硬是讓虞姝吃了許多。虞姝撐着下巴看岱梓風,岱梓風卻仿似無所察覺,面上一副若無其事、雲淡風輕的樣子。虞姝盯了半晌,他才終於放下筷子看她,笑問:“怎麼?我臉上有朵花?”
虞姝不自在地把頭低下,半晌又抬起來看向他,問:“你不問問我為什麼會這樣嗎?”
岱梓風只看着她,目光沉靜如水,“你想說嗎?”
虞姝搖了搖頭。
岱梓風的眼裏是一泓清潭,柔柔地灑着月光。虞姝看了幾秒,驀地站起身來,道:“我去洗洗睡了。”
她的確洗洗睡了,卻是翻來覆去的怎麼都睡不着。
岱梓風伸手攬住她,輕道:“我唱歌哄你睡覺。”
當時已經是夜半,虞姝睜着眼睛看着地上小夜燈發出的些微光亮,道:“不用了,你睡吧,累了一天了。”
岱梓風嘆了口氣:“你這樣我怎麼睡得着……”
虞姝身子一僵:“對不起,吵着你了。”
“傻瓜,”岱梓風附身過去,將她往自己懷裏帶了帶,“什麼都別想,乖乖聽我唱歌,嗯?”
“Lullabyandgoodnight
Intheskystarsarebright
Maythemoon'ssilverybeams
Bringyousweetdreams
Closeyoureyesnowandrest
Maythesehoursbeblessed
Tillthesky'sbrightwithdawn
Whenyouwakewithayawn
……”
就這一段,岱梓風循環了三遍。
虞姝問他:“為什麼不接着後面的唱?”
岱梓風不自在地嘟囔:“後面的不合適。”
虞姝笑着轉過身來:“知道不合適,為什麼還唱給我?”
“安雨佳他們滿月那天,瑤瑤唱了幾句就把他們哄睡了。”岱梓風也笑了,微微動了動胳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接着道,“你別笑我,我小時候的音樂課就沒及格過,不過我很會裝,外人都不知道我唱歌跑調,你可別把我賣了。”
藉著房裏的小夜燈,朦朧間,虞姝能看到岱梓風的眼,清亮有神的眸子裏笑意滿滿。虞姝看了半晌,突然輕道:“那……你是怎麼裝的?”
“想知道?”
虞姝點頭。
岱梓風將她的頭按在懷裏,輕聲哄道:“睡吧,睡醒了我告訴你。”
虞姝閉上了眼。
過了良久,她又突然嘆息出聲:“岱梓風,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夜很靜,岱梓風呼吸聲漸穩,顯然已是睡著了。虞姝往他懷裏蹭了蹭,將將閉上眼,便聽到頭頂岱梓風有些喑啞的嗓音:“傻瓜,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虞姝又往岱梓風懷裏蹭了蹭,把頭埋在他的懷裏,沒有再說話。
“還是睡不着?”岱梓風嘆息。
虞姝抬起頭來,“我能不能要一個晚安吻?”
岱梓風微微低下頭來,在虞姝額上印上一吻,笑道:“親愛的岱夫人,晚安。”
“晚安,岱梓風。”
虞姝終於睡著了。
雖然有岱梓風在身邊,雖然有了晚安吻,她這一夜依舊睡得極不安穩。波濤洶湧、寒冷刺骨的海水,聲嘶力竭的呼喊,猙獰的笑聲……
泥濘不堪的路上,紛飛的大雪鋪天蓋地,迷了人眼。
有人踩着一地的雪花笑着向她走來,面目突然變得猙獰起來:“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不去死?”
魔音繞耳,虞姝猛然坐起身來。
她還沒有緩過神來,岱梓風已經探手打開了床頭的燈,攬着她安慰道:“做噩夢了?沒事的嬌嬌,沒事的,只是個夢。”
虞姝滿頭的冷汗,岱梓風抽了幾張紙巾幫她擦着,就聽她道:“不是夢。”
岱梓風手上動作微頓,“嗯?”
“是真的。”
虞姝深吸了口氣,轉過頭來看着岱梓風,半晌才發出聲音來:“你願不願意聽我講個故事?”
岱梓風將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裏,輕撫着她的頭髮,他的聲音依舊沉穩輕柔,格外安定人心:“說吧,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一些。”
虞姝的故事並不長,但她卻講得極為艱難。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的母親就很不待見她。她不知道水鴻玉在外面做的什麼工作,水鴻玉整日裏早出晚歸,一出門,就把她關進屋子裏,一個饅頭,一杯水,那是她一天的食物。
水鴻玉有時回去也會帶些好吃的,卻從來不會分給她半點,她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看着水鴻玉旁若無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吃得一乾二淨,或者吃了一半吃不下了,轉身丟進垃圾桶里。
她從來不管水鴻玉要吃的,因為即使自己開口要了,也不會得到分毫食物,只能招致一頓謾罵與毆打。挨餓的滋味不好受,挨餓又挨打的滋味更不好受,所以她從來不開口要吃的,但仍然執拗地站在一旁看着。
水鴻玉看都不看她一眼,語調毫無溫度,甚至冰冷得像冬日裏結起的冰花:“越看越餓,回屋睡去吧。”
一日一日這樣過來了,虞姝雖小,餓出了習慣,對這個道理也是有切身體會的,但她卻依舊在一旁站着,目不轉睛地看着水鴻玉。
直到水鴻玉起身離開。
直到夜深人靜,水鴻玉早已熄燈睡下,她就從自己的房裏偷偷溜出來,從垃圾桶里翻找水鴻玉丟掉的食物。
有的時候,水鴻玉半夜起來發現了,就會驀地把客廳的燈打開,她嚇了一跳,慌忙把手藏在背後,卻見水鴻玉雙臂環胸,冷着臉看她:“竟然從垃圾桶里找吃的,你惡不噁心?”
虞姝吞了口口水:“我餓……”
“餓?”水鴻玉冷笑,“怎麼不把你餓死?”
水鴻玉一直想她死,她一直知道的。
可是她不想死。雖然活着的滋味不好受,但她還是不想死。
以前水鴻玉掐她脖子的時候,她雖然兩眼泛黑,喘不上氣,但也沒死。
以前水鴻玉在半夜裏把她晃醒,面目猙獰地問她:“你為什麼還活着?你怎麼不去死?!”
她雖然害怕,但依舊沒想過去死。
餓得四肢無力的時候,她想盡一切辦法尋找食物,依舊不想死。
水鴻玉不在家的時候,她會偷偷的看電視。電視裏的世界很精彩,電視裏也有死人,死人並不好看,人死之後,大家都會哭,既然哭了,想必並不是什麼好事。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死了水鴻玉會不會哭,也許會笑吧?她那麼想她死。
她想,也許,有一天,她能逃離水鴻玉,逃離這個陰暗寒冷的小屋,到一個沒有飢餓、恐嚇與暴打的地方看一看,哪怕只是看一看。
她果真等到了這個機會。
餓了她一段時間之後,水鴻玉給她好好吃了一頓,給她換上了漂亮的衣服,難得溫柔地對她笑了笑,說:“小東西,待會兒媽媽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那個時候是冬天,外面冰天雪地,紛紛揚揚的雪片從灰白的天空中散下來,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慘白慘白的,沒有一點生氣。
水鴻玉穿了一件藍色的大衣,帶着她去商場買了一件紅色的棉服。窄窄的上身,厚厚的裙擺,像電視裏的小公主。
這才是真正的生活,這才是真正的童年。虞姝想,也許,水鴻玉變了,也許以後的生活,都會像那天那樣美好。
水鴻玉帶她去了遊樂場,在玩累了之後問她:“小東西,你見過海嗎?媽媽帶你去看海,好嗎?
虞姝說到後面,竟然越說越平靜,似乎只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連唇角都掛着淡笑。
可是她藏在被子下的手明明在發抖。
岱梓風把她往懷裏緊了緊,在她耳邊低聲道:“所以你上次在海邊才會暈倒……”
虞姝點了點頭:“我雖然逃離了她,那天的經歷卻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裏。夢太真實了,冰冷、可怕,不過好在每次都能醒來。”
“我有的時候會很討厭自己,我的心裏住着一個惡魔,我控制不住他。
那日她把我帶到海邊之後,問我:‘好看嗎?’
我點了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大海,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海面上,很快便沒了痕迹。我至今印象深刻,海水很藍,風不大,海面上只有着一層層的漣漪,很好看。
她的聲音很輕柔:‘去吧,走過去,你看它多好看。’
我抬起頭看她,她的眼神極為溫柔,我從來沒見她對我笑得這樣好看過,她朝我點了點頭,低聲誘哄:‘乖,去吧,不要回頭。’
她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對我過。我聽話地走過去,一步一步,直至海水沒過我的靴子,冰冷的海水鑽進我的襪子裏,我打了個哆嗦,再也走不動了,回過頭來看她,朝她喊:‘媽,好冷。’
她卻依然溫柔地看着我,依舊是那樣溫柔的語氣:‘乖,繼續走,一會兒就不冷了。’
她那麼溫柔,我就信了,繼續往海里走,可是海水那麼那麼冷,越來越冷,我實在受不了了,哭着喊她:‘媽,太冷了,我走不動了……’
我正想往外跑,她卻快步跑過來,微微俯下身子看着我,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又牽起我的手往深處走:‘乖,媽媽陪着你。海□□,一會兒就淹死了,以後,就再也沒有痛苦了,什麼痛苦都沒有了……’
她後面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懂,那句‘海□□,一會兒就淹死了’一直在我腦海里跳來跳去,我終於明白,原來她依舊是想讓我死。
可是我不想死。海水那麼涼,那麼冷,泡在水裏的感覺那樣痛苦,那樣難受,就算很快就能淹死,我也不想死。
我開始掙扎,但她力氣比我大,拉着我的手臂就往水裏帶。我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低下頭就去咬她的手,她手上吃痛,甩開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海水很平靜,在我跌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變得洶湧起來,濺起大大的水花。
雖然被她掐過脖子,被她扯着用頭撞過牆,被她毒打過,但是我從來沒有哪次像那次那般恐懼過。海水那樣溫柔,卻那樣的寒冷刺骨。那樣溫柔,卻在我跌下去的那一刻那樣的洶湧。
我喝了兩口水,在水裏死命地掙扎着起來。而她就在一旁站着看着,待我站好了抬起頭來看她,才發現她的嘴角帶着笑,整張臉都是極為溫柔的樣子。
我打着哆嗦,看了看浩瀚無邊的海水又看了看她,努力笑着對她說:‘媽,你會一直陪着我嗎?’
她愣了一下,笑着點了點頭,‘當然,無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媽都陪着你。’
大雪依舊鋪天蓋地,我努力抬着頭,看着她笑着:‘那好,媽,你個子高,你先走,我跟在後面,要不然我走着走着看不見你,會害怕的。’
我想,如果當時她再狠一點,我就會在大海深處被淹死。或者就算不到裏面去,在那邊掙扎着,沒多久也能被凍死。她什麼時候在乎過我的害怕?如果真的在乎,就不會蠱惑着我跳海了。
但是那個時候,她竟然聽了,她放開我的手,依舊溫柔地對我說:‘好,那我先走,你看着媽媽在前面就不會害怕了。’
是的,我騙了她。她前腳邁了幾步,我就偷偷溜走了。一從水裏出來,我就拚命地跑開了,我不敢回頭,怕只要一回頭,就會被她抓回去。我不想死啊,那麼痛苦的過程,我才不想死……
就算她是我媽,就算是她陪着我,我也不想死。
我的腿很麻,很冷,很疼。浸了水的衣服似乎結了冰,硬邦邦、沉甸甸的,難受至極。但我還是拚命地跑着,直到我累得實在跑不動了,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她顯然已經發現我跑了,卻沒有追我,只是在海里站着。
她站得很直。我想,我都沒死成,她一定不會就這麼死掉的,她在那兒站着,也許就是在思考等把我抓回去之後要怎麼收拾我。
於是我咬牙繼續往前走。那個時候,我甚至在心裏惡毒地想,就讓她一直往海里走去吧!等她死了,就再也沒有人打我罵我折磨我,天天想着法子讓我死了。
她想我死,我又怎麼可能想她活呢?
雖然這樣很惡毒。”
岱梓風攬着她的手臂緊了又緊,在虞姝怔忡的時候吻了吻她的頭髮:“沒事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虞姝點了點頭,吞了口口水又道:“等我再次醒來,是在海邊的一家房子裏。那戶人家心很好,在海邊撿到了我,發現我渾身濕漉漉的,幾乎結了冰,就把我帶了回去。我也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方法,我的腿雖然受了凍,卻也沒壞掉。
我燒得迷迷糊糊,那位叔叔問我媽媽叫什麼名字、在哪裏?而我又為什麼會這樣濕漉漉地暈倒在海邊。我害怕她再來抓我回去,就只是閉着眼,什麼也沒有說。
可能是因為我還燒着,那位叔叔也沒有再問什麼。他燉了魚湯,一勺一勺地餵給我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魚湯,也是我第一次,得到這麼溫柔的呵護。
我甚至在想,要是一輩子都能這樣就好了。
但是那位叔叔住在海邊,我怕她再回去找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位叔叔還在時不時地問我那幾個問題,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說實話,我怕他送我回去。所以,等我燒退了,腿好了,我就跟叔叔說,我要回去了,不然我媽會擔心的。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會撒謊,也許是生存的本能,又也許我生性如此。我裝得特別乖巧懂事,那位叔叔同意了,還問我家在哪兒,要送我回去。
我當然不能讓他送我回去,但是叔叔說得對,他開車送我過去會很快,如果我自己走回去,先不說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怕是在路上就會凍死、餓死。
那位叔叔拿出一張所在省的地圖,指給我看。我隨手指了一個地方,說:‘我家就在這兒!’
‘汾島市?’
我點了點頭,‘對,汾島市。’
至少在地圖上看離當地挺遠的,估計她不會跑那麼遠去找我。
我想我骨子裏可能真的是個壞人,冷情絕性。那位叔叔對我那麼好,我卻騙了他。汾島市很遠,那位叔叔坐火車送我過去,路上還給我買吃的,還講故事給我聽,可是下了車,當他問我具體地點的時候,我再一次撒了謊。
我說:‘叔叔,我想上廁所。’
我跑了,從此再也沒見過那位叔叔。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專往人群密集的地方擠,直到走不動了,在一家小雜貨店旁站定……
我遇到了我媽,我開始裝啞巴,無論別人問什麼都不說話,因為我發現我和他們說的話不一樣。我怕他們一聽,就知道我不是那裏的人。我怕他們把我送回去。
直到我媽徹底領養了我。我媽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她比海邊那位叔叔還溫柔,對我特別好。我以前沒有名字,那個生我的人有時候叫我‘小雜種’,有時候叫我‘小東西’,更多的時候就只是喊‘喂’。我媽卻給我取了很好聽的名字,叫‘王姝’,我當時營養不良,她想我健健康康地成長,長成亭亭玉立的模樣。她還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嬌嬌’。
不過後來我媽離了婚,便給我改了姓,因為怕以後上學的時候被人看出單親,她特意讓我隨了姥姥的姓。
我依舊提心弔膽,生怕再被那個人抓回去。我白日裏裝得很自在、很乖巧的樣子,晚上卻一直做噩夢。不,或許那不該叫噩夢,都是那日的真實情景。它像一隻惡魔,天天折磨着我,無休無止。
可是我卻不敢跟人說,我怕說了,別人會發現我就是那個小女孩,我怕他們把我再丟回去。
我去練了跆拳道,同班的人中,很多練着只是玩耍,我卻是玩命。等後來練到了黑帶,我就再也不怕了,折磨了我整個童年的噩夢也隨之消失了。”
岱梓風聽虞姝一字一句地說著,就彷彿有人在自己心裏拉着鋸子,鋸齒一點一點地在自己的心上拉過,鮮血淋漓地疼。所有的言語都失了力氣,他費力地張了張嘴,終於擠出幾個字來:“過去了,都過去了,以後我來保護你,絕不會讓人再傷你分毫。”
虞姝從他懷裏直起身子,轉過頭去問他:“這樣的我,你還要嗎?”
岱梓風吻在她的眼睛上,“傻瓜,我為什麼不要?”
“我有的時候都嫌棄我自己,”虞姝只覺得眼睛生澀,眼睛一閉,就滑下淚來,“有時候覺得,也許我本來就不該活着。我遇到了我媽,得到了新生,我媽卻因為我失去了原本圓滿的家庭。要不是因為我,她就不會過得這麼苦,也就不會因為省吃儉用拖垮了身子……”
“話不能這麼說,”岱梓風嘆了口氣,“一切都自有定數,不怪你。虞姝,沒有人生來就該去死,你不知道,如果沒了你,我的生命會有多麼晦暗難過。你放心,咱媽人這麼好,一定能好起來的。”
這話安慰得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虞姝拍了拍臉,笑道:“好了,我說完了。天也快亮了,我去瞧瞧咱媽,你再睡會兒。”
岱梓風按着她躺下,“還是你睡會兒,我去看看。如果沒什麼事兒的話,咱們今天上午就回去。”
岱梓風帶虞姝和陳芝蘭回去了。這一回去,水鴻玉倒沒有再來糾纏虞姝,陳芝蘭的病卻明顯愈發嚴重了。
虞姝說要辭職,然後就在醫院裏陪陳芝蘭。陳芝蘭卻不同意,她說岱梓風找的這個保姆很用心,醫院的大夫、醫生也都照顧得很周到,用不着她這麼大張旗鼓。
她笑着看着虞姝,“人終有一死,媽早已看開了,你也用不着難過,媽這一輩子能把你好好養到大,已經很知足了。要說真有什麼未了的……”
陳芝蘭頓了頓,憂心忡忡地看着虞姝道:“嬌嬌,你真的不打算認你親媽?”
虞姝正在削蘋果的手突然一頓,刀子就割在了指腹上。新鮮的血液冒了出來,腥紅扎眼,陳芝蘭嚇了一跳,“抽屜里有葯和紗布——”
虞姝淡定地塗了點雲南白藥,又用紗布纏了幾圈,這才看着陳芝蘭笑道:“媽,這事兒就不要再提了,我只有您一個媽,您就是我的親媽。”
陳芝蘭不知其中原委,只是見虞姝這個反應,也不好再說些什麼了。
天氣很好,陳芝蘭勸虞姝:“自從回了趟老家,嬌嬌你就一直悶悶不樂的,不如你和小岱一起出去走走,結了婚本來也該度個蜜月的,要不是因為我……”陳芝蘭抬頭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你們不用擔心我,我一時還死不了。”
“媽,您說什麼呢!”
“是媽的真心話,”陳芝蘭將虞姝的手包在掌心,笑道,“媽這身子已經這樣了,你就是守着又有什麼用?媽一把老骨頭,也走不遠了。但嬌嬌,你可以替媽走。說出來你也別笑話我,我剛跟你爸在一起的時候,就一直想去普羅旺斯瞧瞧,聽說那裏很美,種着大片的薰衣草。可惜也沒能實現。”
“那等您身體好一點了,我帶您去。”
“算了,都這個年紀了,還怎麼浪漫?再說媽這身子,也折騰不動了。”陳芝蘭的眼裏帶着笑意,隱隱還透着嚮往,她繼續緩緩開口,“嬌嬌,我跟你爸沒能實現,就只能靠你和小岱了。你們去了,媽就感覺自己也去了一樣,心裏開心呢!”
“媽……”
“去吧,去替媽體驗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愛花,現在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你到國外看看,有好看的花朵拍幾張照片給我。我知道你捨不得我,等過幾天,我來列個表,有什麼想做的還沒做的都寫上,等我走了,你就照着表上的內容一條條做了,也不許做得太快,一年一件就好了。你做好了,體驗過了,媽在九泉之下也開心……”
虞姝含淚應下了。
兩天之後,虞姝和岱梓風動身去了普羅旺斯。那個時候正是四月底,薰衣草的花期都還沒開始,但陳芝蘭的話說到那個份上,她也只好去了。
而岱梓風,一聽陳芝蘭這麼說,立即就讓助理規劃了路線,訂了機票。
他們先去了蘇黎世,然後到福森看了新天鵝堡,又從科布倫茨搭船沿着萊茵河觀看了兩岸的古城堡,去波恩賞了櫻花大道,又到荷蘭海牙的庫肯霍夫公園看了鬱金香……
這行程倒是挺滿,一路上的景緻也的確好看。起初虞姝還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待到了櫻花大道,一起在漫天的櫻花下走着,竟然也看開了許多。
岱梓風說得對,就連櫻花這種花期短暫的生物,都象徵著希望。
無論花期長短,都終有凋零的一天,只要曾經絢爛地綻放過,就算是凋零了,也沒什麼好遺憾、沒什麼好悲觀的。
陳芝蘭愛花,她就多拍一些花給她帶回去。這個世界上不止薰衣草浪漫,凄美絢爛的櫻花大道,同樣有着別緻的美。
虞姝在不停地拍櫻花,岱梓風在不停地拍櫻花下的她,直到兩人都拍夠了,這才收起了相機,靜靜地牽着手漫步在櫻花大道上。
他倆都是極標緻的人,一起牽手走着,不覺便成了一道悅目的風景。有人無意中拍了下來,頗是滿意地彎了彎唇角。
至於他們自己拍的合照,是在去了荷蘭的庫肯霍夫公園之後了。
荷蘭是著名的鬱金香王國,庫肯霍夫公園的鬱金香更是聞名於世。五顏六色的鬱金香繁茂濃郁,他們便在花海之中合了影。
照片里,他倆微微俯身,一同輕嗅着同一朵紅色的鬱金香。夕陽在他們身側暖暖地照着,並不急着墜落。陽光灑在絢爛高貴的鬱金香上,灑在他們寧靜祥和的臉上,整個世界似乎都暖和柔軟了起來。
他們去的時候,庫肯霍夫公園正好在辦花展,知名設計師設計的古董花帽,還有各種主題展覽,格外的引人入勝。虞姝還特地錄了一些插花、製作花帽的視頻給陳芝蘭看,那些手法都很新奇,陳芝蘭一定會很喜歡。
他們還讓師傅為自己做了一雙新婚木屐,師傅的手指格外粗糲,製作起來卻十分的靈巧,一番精雕細琢之後,還在兩隻木屐上分別刻上了兩個人的名字,據他們說,婚後把這一雙木屐永遠保存在夫妻的房中,便能永結同心。
這兩天虞姝和岱梓風過得並不算無憂無慮,但卻很溫馨。
回去之後,虞姝把照片洗出來就忙不迭去了醫院。他們回去得比預計的早了兩天,也沒提前告訴陳芝蘭。
虞姝原是想給陳芝蘭一個驚喜,卻萬沒想到,自己的驚喜還沒送到,便已經受到了驚嚇。
在陳芝蘭的病房裏,水鴻玉也在。她倆一邊聊天一邊笑着,分明是很開心。
陳芝蘭見虞姝回來了,果真吃了一驚,笑道:“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多玩兩天多好。”
虞姝把包放下,“玩累了就回來了。媽,您這些天還好吧?”
“挺好的,”陳芝蘭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的水鴻玉,又看了看她,這才道,“這幾天你媽常來看我,我們倆年齡相仿,倒有話說,感覺心情都好了很多。”
虞姝一聽到那句“你媽”,臉色便不自覺地冷了。可是又不好跟陳芝蘭置氣,只好重新提起了包,“媽,那你們先聊,我出去一會兒。”
她雖然依舊笑着,陳芝蘭卻看得出她心裏不喜,她嘆了口氣,看着虞姝道:“嬌嬌,你們終究是一家人。”
“我和她不是。”
虞姝拿着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沒有跟陳芝蘭說過幼時的事,也不想再在這個時候提起讓她心疼。但是水鴻玉明顯恬不知恥,竟然還在這個時候糾纏着她不放。她心裏煩躁,就坐在外面狂亂地翻着自己在歐洲拍的那些照片。
那些花可真是美啊!開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好看得沒有天理。
她正暴躁地翻着,病房門開了,水鴻玉走了出來。她在門口猶豫了幾秒,還是走到虞姝面前去,無措地開了口:“嬌嬌啊……”
她的話還沒說,虞姝已經霍然抬起頭來,冷着臉盯着她,“這是我媽給我取的名字,你不配叫。”
水鴻玉的臉色頓時一白,還想開口,虞姝卻已經起身了,迴廊里只能聽到她冰冷的聲音:“你以後別來了。”
虞姝走得乾淨利落,掉了一張照片下去都沒有注意。水鴻玉俯身將它撿起,凝神看了許久。
那是虞姝拍櫻花時岱梓風為她拍的。她閉着一隻眼,神色極為專註,唇角微微上彎着,雖只是側影,卻足夠好看。
水鴻玉擦了擦淚,笑着把照片放進了包里。
這邊虞姝進了病房,陳芝蘭看她神色已經好了許多,便放下心來,笑着問她:“她走了?”
虞姝點頭,倒了杯水放到她的床前,“走了。”
“你們碰着面了?”
“嗯。”
“說話了?”
“嗯。”
“嬌嬌……”
“媽,”虞姝打斷了陳芝蘭的話,臉上也不再掛笑了,“岱梓風對我很好,您不用擔心我,而且我這麼大了,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的。至於那個人,她不值得您的同情。您就好好養病,要是無聊了,我多來陪您說說話,別讓她再來了。”
陳芝蘭看虞姝的臉色實在不好,又想起之前在汾島市時虞姝的反應,也不再勉強。“好,你要是真不想認,媽也不逼你。媽才捨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管別人叫媽媽呢!”
“這就對了嘛!”虞姝撒嬌似的攬住陳芝蘭,又直起身來從包里把照片拿出來,遞給陳芝蘭道,“媽,這次時間不大好,普羅旺斯的薰衣草還沒開呢,我就從網上給你找了幾張,都很好看。我跟梓風在歐洲轉了一大圈,拍了很多花呢!您看,這是波恩的櫻花大道,很好看吧?”
“真好看,”陳芝蘭點頭,一連翻看了幾張了,又抬起頭來看虞姝,“你跟小岱去玩得怎麼樣?可別都顧着拍花了。”
“哪有哪有,”虞姝趕緊翻出兩個人的合照給她看,“媽,那真的是個美麗的地方,朝氣蓬勃的,您趕緊養好了身子,我和梓風帶您去親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