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夜半警報
123天12小時07分21秒;
20秒;
19秒;
18秒;
……
這個倒計時看起來令人緊張,其實只是一種提示,告訴楚斯他“暫且”還能活多久。
如果在倒計時結束之前,做好了應有的維護,數字會刷回到初始值,重新開始倒計時。
如果這倒計時清零之後的24小時內沒能及時挽救,那麼,“暫且”兩個字就該永遠地去掉了,清零的那一瞬就會成為楚斯真正的壽命盡頭。
這裝置存在於楚斯的身體裏已經很多年了。
每年兩周在黑雪松林別墅的休假,就是在給這個裝置做正常維護,以保證之後的半年,楚斯依然能精神奕奕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當初剛嵌入這玩意兒的時候,楚斯還跟技術醫生抗議過,問說:“這東西能不能做得稍微人性化一點?比如把這瘮人的倒計時給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搞人·體·炸·彈呢,一打開這蓋門,還嘀嗒嘀嗒響個不停,您聽聽這像話么?”
那技術醫生叫邵敦,隸屬於級別最高的白鷹軍事醫院,是智能機械治療領域的權威專家,也是個常年跟病患鬥智斗勇的老頭兒。
邵老醫生對於楚長官這種仗着臉好看成天胡說八道的病人,向來實行“三不一統”政策——
不許逞能、不給好臉、不讓逼逼,以及統統駁回。
當時的楚長官左半邊身體對智能機械還有嚴重的排異反應,出血、過敏和高燒交替不斷,雙眼的紗布也才剛解開半天,人還沒脫離危險期呢,就對着治療機械挑三揀四。
邵老醫生板着個棺材臉,一邊指使旁邊的小護士給楚斯來一針,一邊盯着儀錶上的各種數據道:“對付你這種忙起來不問日夜,瘋起來不要命的混賬東西,就該用倒計時,見天地刺激你,以免到點忘了維護。平白送命不說,還浪費一台器械。”
“你可得好好養着啊,這機子整個星球才20台,一旦接口對你的DNA有了記憶,可沒法再給別人用了,廢了就沒處再利用了。”邵老一邊訓着話,一邊還用戴了手套的指頭尖去戳楚斯傷口和智能機械的連接處。
直戳得楚斯徹底沒了脾氣,只能認命。
這滴答滴答的倒計時,平時其實根本聽不見。但楚斯時不時就能感覺到,它正貼着自己的骨頭縫,給自己算着生命期限。這一算就算了近十年,甚至星球爆炸之前的一個小時,他還在別墅給這東西做着新一輪維護。
十年,任誰都習慣了。
所以楚斯只是垂目粗粗掃了一眼,確認這裝置並沒有在五十年的冷凍過程中出現明顯故障,便把那塊皮膚重新闔上了。
能活的日子還是三位數,足夠他再找一個能提供維護的地方。
只要倒計時沒變成個位數,天生不緊張的楚長官就依然能保持冷靜。
楚斯重新按合好那塊皮膚,便進了淋浴房,熱氣轉瞬氤氳,給玻璃門蒙了一層霧氣。
嘩嘩不歇的水聲中,頭頂內嵌式的傳音器突然沙沙響了兩聲,楚斯伸出來拿毛巾的手當即一頓。
那傳音器連通着整個監獄的警報和通話系統,常用於緊急通知。安全大廈的人,每年不知道要處理多少緊急情況,對這種東西本就極為敏感。
楚斯愣了不到一秒,一巴掌拍在淋浴開關上,當即把濕漉漉的短髮耙梳到腦後,胡亂擦了身體便套上衣服出了淋浴間。
就在他單手扣着襯衫紐扣,準備開鎖出門的時候,那傳音器里突然有人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拖腔拖調地道:“長官,我房裏不出熱水。”
楚斯:“……”
他一個急剎,摸上電子鎖的手指在半途拐了彎,直接按住了牆壁上的通話鍵,問道:“薩厄·楊,你有病嗎?”
傳音器沙沙兩聲,答道:“有的吧。”
楚斯:“……你他媽就住隔壁,開門敲門這麼弱智的事情還需要人教嗎?”
薩厄:“我敲的門你十有八·九不會直接開,所以我先溝通一下。”
楚斯張了口還想罵,就聽見傳音器又是沙沙響了一聲,拖把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倆在幹啥?嚇死我了……”
楚斯:“……”
被姓楊的神經病氣糊塗了,忘了這傳音器是公放。
楚斯翻了個白眼,低頭看了看身上被洇濕的襯衫,面無表情地走到床邊坐下,在床頭嵌着的通訊器上按了一下3,直接接通了隔壁薩厄挑的3號值班室。
“你是不是不會用內部單線通訊?”楚斯鹹鹹地問道。
這回薩厄的聲音終於不是從傳音器里出來的了,“會用,但是我猜你在洗澡,單線通訊的聲音可傳不進淋浴間。”
好,你有理。
楚斯面色不變,毫不留情按了掛斷。
兩秒之後,床頭的通訊器又“叮”地響了一聲,自動接通:“長官,話沒說完就掛電話可不是什麼禮貌的行為。”
楚斯坦然道:“我從來都這麼蠻不講理。”
薩厄笑了一聲:“所以,淋浴房能借么?”
楚斯擦了兩下頭髮上的水,答道:“我不得不提醒你,先前找食物我搜的就是3號值班室,檢查飲用水的時候我試過,熱水一點兒也不缺。好了,我打算睡會兒,祝你做個噩夢。”
說完,他便徹底按斷了通訊,並且開啟了夜間免繞模式,然後把3號值班室的通訊碼拖進了黑名單。
但凡對薩厄·楊有些許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是個非常極端且古怪的人,準確而言,這世上大多數人在他眼中根本就是空氣,他沒興趣,自然就看不見。
能引起他興趣的只有兩種人。
一種是比他還要危險不可控的人。越危險,他就越覺得有意思。但事實上,這種人幾乎不存在。
另一種人掌握着他需要的東西,他懷着目的,所以看得見你。
楚斯自認不是第一種,那就只能是第二種。
而薩厄的目的他其實也能猜個七七八八,無非是希望通過他把那黑金控制器給卸了。
老實說,如今連星球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卸掉控制器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但緊緊靠楚斯一個人的權限,確實辦不到。
只是這話就算告訴薩厄也沒有用,他不是沒說過,那神經病信了嗎?
沒有。
怪只怪偉大的楚長官瞎話說太多,這方面的履歷簡直劣跡斑斑。就算他偶爾敞開心懷說兩句誠懇的真心話,也沒什麼人信。
楚斯囫圇把頭髮擦了個半干,便合衣在單人床上躺了下來。
冷凍膠囊里的五十年屬於生理中止,並不是正常的休息,所以經歷了一堆糟心事的楚斯此時格外睏倦,幾乎在閉眼的瞬間就睡了過去。
然後,他又夢到了5702年的冬天。
那個冬天是真的冷,連南頓州都下了足足一個月的大雪,就更別說以寒冷著名的米亞山脈了。
飛行器巨大的殘骸就落在米亞山脈最陡峭的山崖之間。
字面意義的“之間”。
它殘損的左迫降翼搭在東崖,枯焦的右迫降翼搭在西崖,中間的機身就那麼險險地懸着空。夢裏楚斯的處境和當年的現實一樣,絲毫未變。
他左半邊身體還在安全門裏,只那整扇安全門已經面目全非,整個變形,幾乎將他半個身體碾得細碎,碎到他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
而他右半邊身體則險險地懸出了飛行器門外,伸長的手死死拽着一個三歲的孩子,而那孩子腳下便是萬丈深淵。他只要一鬆手,那孩子甚至都來不及哭,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其實三歲的孩子對於他來說,並不算重。
但是在那種極寒的高山上,在雪風呼嘯間,單手毫無憑依地拽着這麼個孩子,拽上一個小時手就會脫力。
而楚斯已經拽了十三個小時了。
就連他自己,也只能憑藉僅剩的一點意志支撐着。
好在實驗團隊的大部分人都在飛行器迫降過程中隨着安全艙被彈出去了,只有當時被神經線絆倒滑出艙門的這個孩子,和撈了他一把的楚斯錯過了最佳逃生時間,被夾在不斷爆炸的飛行器艙門中,撞到了米亞山脈里。
一掛就是十三個小時。
即便是在夢裏,楚斯也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能讓人失去知覺和意志的寒冷。
還有飛行器武器艙炸毀時,致盲炮刺得人雙眼難耐的脹痛感。
他最終還是在那種煎熬里流失了意識,等到再度清醒時,就已經躺在白鷹軍事醫院的特別監護室里了,邵老醫生板着那張標誌性的棺材臉,對他說:“九死一生吶,左半邊身體70%被高度毀損,得用智能機械……”
邵老後半句話在夢裏顯得含糊不清,就被一聲警報給打斷了,聲音由渺遠不斷靠近,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刺耳……
兩秒后,楚斯突然反應過來,警報並不是夢裏的!
2號獄警值班室里,楚斯猛地從床上翻坐起來。
頭頂的傳音器里,刺耳的警報聲依然未停,他一把撈起床頭柜上的通訊器扔進口袋,大步出了門,“天眼?!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