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天生樓主(八)
?方侵竹覺得關於身世的許多迷霧,或許能從老人身上得到解答。
那老人失去了暴雨梨花針的依仗,頹然地坐倒在地上。點點寒芒,是讚歎其如暴雨之疾,還是惋惜只要被它對上,無論是誰,都只能像雨後梨花,飄然隕落?
老人一瞬間老了很多,他本來就縱橫溝壑的臉,此時更增添了一絲灰沉的死氣。這死氣本在他臉上聚集了很多,此時更多了。好像下一刻,他就要閉上眼睛,遠離塵世。
花滿樓不禁嘆息一聲。他已經聞到了空中瀰漫的死的味道。
任誰聞到這樣的味道,多少都是難受的。他似乎已經完全遺忘了老人方才要殺死他們的決心,現在在他心裏,這只是個垂垂將死的老人。
能不能讓他在臨走前開心些,快樂些?
老人道:“花家小子,你過來。”
花滿樓走了過去。方侵竹自然緊緊跟着他。他不如花滿樓通透,他害怕這個老人會臨死一擊,所以他仍然緊緊握着傘,以防萬一。
花滿樓在老人面前蹲了下來。
那老人凝視他許久,道:“聽說我徒兒讓你吃了很多苦?”
花滿樓神色微動,卻旋即又平靜下來。他道:“昨日之事,如水東流。”
老人道:“若世人都如你這般,天下便沒有紛爭。可是放下,是多麼的難!老衲活了這麼多年,甚至身入佛門,也無法開悟。否則,又怎會有我那小徒?”他嘆息一聲,閉上雙目:“老衲教他武功,焉知不是害了他性命?他若只做個掃地小童……”
若假設成真,世間便會少許多後悔。
花滿樓默默無言。他握住老人滿是皺紋的手,希望在最後,能給老人帶來一絲溫暖。
老人許久不說話,久到讓人以為他會就此睡去,再不醒來。
他卻忽然睜開眼睛。眼中精光暴漲,看向方侵竹,問:“方家小子,你沒有問題要問我么?”
方侵竹本來有很多問題。可是,他能感覺到花滿樓的心意,也能看到老人臉上越來越多的死氣。雖然說人只愛將死其言也善,但是他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他搖了搖頭:“我本就習慣和秘密一起活着,知道或不知道,對我並不重要。”
老人對他的態度絕沒有對花滿樓好,他冷哼一聲:“秘密?這本不是秘密,只是因為你中了千面公子的毒,才變成這樣。”
方侵竹奇道:“你知道?”他本以為老人知道的,不過是他從何來、天生樓從何來。
老人道:“你以為老衲已經是個死人么?發生在這天生樓中的事,哪一個是我不知道的?王憐花那小子,本想把你毒死,取而代之。他用的是他母親雲夢仙子煉製的天下奇毒暗器天雲五花錦,沒想到你中了這毒,竟然沒有死!這件事連老衲也不明白……只是從此以後,你失去記憶,連武功也和以前大不相同,是不是?”
方侵竹點了點頭,心中暗暗納罕,自己竟曾經中過那麼厲害的□□,連他都要好奇,這到底要怎樣才能活下來?難道是原主已死,他只不過是系統用來取而代之的?
老人繼續道:“不過,這也並非完全說不過去。當年你離開宮中,那一位應該照着以往的例子賞你避毒丹才是。只是避毒丹雖然厲害,卻萬萬厲害不過天雲五花錦啊……”他忽道:“方家小子,過來!”
方侵竹本來就站在花滿樓身側,此時上千走了一步。那老人拍地道:“把手伸過來!”
方侵竹吃了一驚,暗道,難道是要把脈門送給他?他不像花滿樓,天生對人對生命懷着一種柔情和敬畏,他此時仍然很忌憚老人!
可是方侵竹也怕自己這不信任的舉動會讓花滿樓失望。左右為難之際,他想起了系統。方侵竹連忙登入,打開地圖,老人的圖標是綠色,代表着沒有威脅。他把手伸了過去,但心中仍然暗暗警惕。以往的經驗告訴他,系統表示威脅程度的圖標會隨着對方的意圖而改變。
那老人粗糲的手指搭在他的脈門上,驚疑不已:“怎麼會這樣!你的內力竟和以往大不相同!”
方侵竹迅速收回手,微笑道:“或許是天雲五花錦的原因?”老人搖頭:“若不是我認識你,認識你的父親,你的爺爺,我一定會以為這中間有什麼人把你給掉包了……”他仔細看了看方侵竹,嘆息道:“但即使再厲害的易容術,也沒辦法把自己徹底變成另一個人,你確實是方五。”
連方侵竹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方五?
方侵竹道:“老人家,你認識我爺爺?”
那老人道:“後生晚輩,好沒禮貌。”他的精神恢復了很多,微微動了動。花滿樓扶着他以打坐的姿勢做好。對一個佛家弟子來說,這恐怕是最舒服的姿勢。
“我非但認識你/爺爺,還認識你太爺爺……我們倆一起在戰場廝殺,一起做過很多很多事……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方侵竹道:“您願不願意說一說呢?”他感覺老人已經打開了話匣子,一個老人願意說話,願意回憶往事,他的精神也會好很多。
花滿樓在老人對面席地而坐,他伸出手,方侵竹自然搭上那隻手,也跟着坐下來。
老人道:“如果我今日不說,或許就沒有再說的機會了吧。唉,當日我立下重誓,進入天生樓,從此之後忘記凡塵過往,便只是這天生樓樓主。沒想到還有再提起往日的一天。”
花滿樓柔聲道:“晚輩冒昧,大師,不知您是否是昔日‘射日神箭’李曦李將軍?”
老人動容道:“你怎麼知道?”
花滿樓道:“家中藏着太爺爺舊時手書,晚輩無意中翻看過,記得太爺爺曾經說過,暴雨梨花針,天下只有三把,一把藏於天子武庫,一把為蜀中琳琅郡主所得,一把藏於西湖落雁山莊。天子對暴雨梨花針忌憚得很,一直以來,沒有聽說過武庫失竊的消息。落雁山莊那把,也被鎖進重重機關之內。只有琳琅郡主手中那把流落民間,據書中所言,後為李將軍所得,而李將軍不知所終。”
其實書中故事要曲折浪漫得多。李曦建國之時立過許多汗馬功勞,和花滿樓的太爺爺、方侵竹的太爺爺並稱三大良將。可惜後來李曦在太子一事上站錯隊伍,從此不知所終。而花家解甲歸田,只有方家仍然屹立朝堂。據花太爺爺講,李曦年輕時和琳琅郡主曾有交往,二人情誼深厚,互許終身,可惜終是天不遂人願。
老人搖頭道:“花有容老是改不掉愛塗塗寫寫的毛病,若不是抽身及時……”這話題引起他的傷心事,李曦神色頹唐,道:“都是陳年舊事了。若不是這把暴雨梨花針,老衲早不知葬身何處了。”
花滿樓道:“□□仁慈,畢竟沒有追究您的親族。當時□□曾許下諾言,不追究您的過錯,讓您解甲歸田,安然養老。”
李曦道:“這也是你太爺爺所書?”
花滿樓道:“是。太爺爺還說□□經常思念老將軍。”其實,花家老太爺還說,□□曾把他和花老將軍召集過去,談及過往,無不垂淚。可這話,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未免太過傷感。
李曦道:“做帝王的,慣會收買人心。人前一副仁慈君主的模樣,背後哪個不是屍骨壘就的皇位!”
花滿樓沒想到李曦如此總結,心道李曦定然是絕不相信□□,便也不再說這個話題了。方侵竹沒想到李曦的背後竟然牽涉皇族,更沒想到金陵方家的背景如此深厚!可是他既然是方家老五,又為什麼會流落江湖,做了這殺手組織的老大?況且,方才花滿樓還跟他說過,他的孿生哥哥也在快活林,似乎和王憐花是一夥。
他一個好好的翰林,不在京城的翰林院,為什麼跑到了這裏?
方侵竹心中有太多疑問,不過,他並沒有問。經過了許多事,他也學會了沉住氣。像李曦這樣的人,你越問,他只會越反感,所以,只能等他自己把秘密都說出來!
李曦道:“我不過是與二皇子多交談了幾句,便被打為亂黨。好沒道理!難道這樣的皇帝我還要信么!”方侵竹發現,他時而忘記自稱“老衲”,可見,和尚這身份並不能讓他真的有歸屬感,最讓他認同的身份,還是那個叱吒戰場的李曦。
花滿樓嘆道:“李將軍失蹤之後,二皇子陰謀暴露,連夜逼宮,最終被幽禁終生。”
李曦咬牙:“難道我比他好么?我被關在這個破地方……”李曦抬眼四望,眼中閃過憤恨:“管着這些死人帳,和一個賣酒的又有何不同?賣酒的還落個自由自在。”
花滿樓道:“據說李將軍從軍之前師從覺真大師,內功深厚,江湖中少有敵手。可是方才,晚輩發現大師已毫無內力……”
李曦道:“覺真師父的武功,當時不知多少人覬覦。但我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只好答應一人,廢掉武功,守在這樓中,成為第一代天生樓主!”
花滿樓動容道:“那人是誰?”
李曦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方侵竹暗道不好,原來他一直開着系統地圖監視着李曦,這時發現李曦突然變成了紅色!他有惡意!
方侵竹連忙去拉花滿樓,花滿樓卻早有準備,人向後一仰,那李曦突然伸出一掌,向花滿樓胸口拍來!
方侵竹驚出一身冷汗,不自覺中扣動傘柄,一枚子彈迅速從傘尖射/出去,正中李曦掌心。李曦掌風已到,但實在沒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饒是他百歲之齡,見多識廣,也嚇得把手往回一縮。這只是一瞬間,但這一瞬間,花滿樓和方侵竹都向後疾退,與李曦拉開了距離!
騰起的硝煙之中,李曦站起身來。
灰袍鼓動,竟似蘊含/着無窮內力。花滿樓和方侵竹已經離他很遠,卻都感覺到了壓迫。
花滿樓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只聞到空中散開沒有聞過的硝煙味,而這硝煙味是從方侵竹手中的傘尖發出的。他握了握方侵竹的手心,問:“有事?”
方侵竹搖搖頭,道:“別擔心。”他看着李曦雙目神光暴漲,竟一點也不在乎被打得對穿的手掌,衣袖似被強風灌滿,不禁心中罵了一聲,道:“花滿樓,你不是說他沒有內力么?”
“我剛才握住他手時,確實察覺他沒有內力。不過,這可能是他暫時閉鎖穴/道,不讓我感知的緣故。”
方侵竹道:“這老頭方才那一掌顯然蓄謀已久,可真夠狡猾的。”
花滿樓道:“不錯。他先用暴雨梨花針,本以為是萬無一失,卻沒想到我們安然無恙,便假裝將死,向我們示弱。”
“花滿樓,你剛才怎麼躲得那麼及時?”眼看李曦已經運足了功力,即將攻過來,但是方侵竹心中還是對花滿樓的反應疑惑異常,不得不問。
花滿樓微微一笑:“陸小鳳說他最信任兩樣東西,一樣是他自己的手指,一樣便是我的直覺。其實我自己也沒那麼相信,但既然陸小鳳信了,就姑且信一信吧。”
方侵竹頓時崇拜異常,覺得花滿樓說什麼都是對的。可是此時畢竟不是發痴的時候,這老頭蘊藏了這麼深厚的內力,該如何對付?
塔內的書卷開始被李曦的內力吸引拖拽,發出簌簌的聲響,紛紛從架子上脫落。
饒是花滿樓,也不禁擔憂。看來,李曦已經把撅着你的惡武功練到最高層。
“九陽神功!”他脫口而出。
李曦道:“看在你們是故人之後的份上,我便一掌將你們拍死,好讓你們輕鬆上路!”
他五指箕張,一用力,方侵竹和花滿樓都覺得一股大力把他們往前拖。塔內本就不寬敞,被李曦拖到跟前不過是轉眼間的事!那力量之強悍,竟讓方侵竹不能把夜兔傘打開!他只好一咬牙,想用僅剩的兩顆子彈打進李曦的心臟!
李曦見到方侵竹舉傘,深知那傘的厲害,連忙將手一撇,方侵竹的傘歪向別的地方!李曦腳步滑動,已把方侵竹抓在手中!說時遲那時快,方侵竹飛快地把傘一拋,花滿樓揉身上前,接住了夜兔傘。
李曦對傘十分忌諱,他把方侵竹擋在自己前面,道:“花家小子,你說的不錯,我本就是為了騙你們放鬆警惕,剛剛更是一通鬼話,難得你們聽得那麼認真!”
花滿樓皺眉道:“假話?”其實他早已懷疑李曦,只是苦無對策,此時只能拖延時間。
李曦得意地道:“一開始你們就錯了。我確實是李曦,但是我手中的暴雨梨花針卻不是琳琅的!”
花滿樓嘆道:“琳琅郡主後來嫁給了方老將軍,夫妻恩愛,子孫綿延。所以,她並沒有把暴雨梨花針給你?”
李曦本已渾濁的眼中閃過憤恨的神色:“不錯,她嫁了人,自然把我忘了……忘了……”想起這茬,他立刻又抓緊了方侵竹的脖子:“所一我要殺了姓方的小子,不光是為了解鞍,還是為了我自己!”
花滿樓嘆息,道:“李將軍,你這麼做,只會讓五十年的艱辛毀於一旦。”
“你怎能明白我的五十年?”李曦道。
“你當年受了□□的委派,故意隱姓埋名,為的就是成立天生樓,替朝廷做一些無法在明面上做出來的事。”
李曦臉色一變:“花家小兒,你怎麼會知道?難道是花有容那老傢伙把這事寫出來了?”
花滿樓搖頭道:“太爺爺自然不會寫這事。這畢竟是朝廷秘聞,若輕易說出去,恐怕於我整個家族都有妨礙。只是您說暴雨梨花針不是得自琳琅郡主,話語間一直提到天生樓是受人控制,再加上您的身份……答案並不難解。”
李曦道:“你和你太爺爺很像。花有容當年便是個說一知二的人。”
花滿樓道:“既然您已為朝廷盡忠五十年,為何不一貫到底?晚輩的一個朋友和當今天子略有交情,曾經告訴我,天子之劍,威重四方,定然會信守承諾。”
花滿樓和李曦說話的時間,方侵竹連忙潛進系統。他本有點病急亂投醫,自從上次任務失敗之後,他的整個天驕任務便面臨和失敗的風險,物資更是少得可憐。可是今日打開物品欄,竟然琳琅滿目。方侵竹有一瞬間的晃神。不過他來不及思考是不是系統BUG,立刻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的手按在抽取欄上,心道以往歐氣滿滿,可不要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啊!
一陣金光閃過。
花滿樓正和李曦對峙。他雖然猜測出李曦以往種種,但感覺到李曦越來越暴躁,看樣子沒辦法再拖延下去了。可是,眼下的局面,卻仍是無解!
忽然間,他聽方侵竹喊道:“花滿樓!”這聲音充滿了自信!
但同樣也激怒了李曦。李曦怒道:“□□負我!朝廷負我!今日便拿這方家小兒祭我徒兒!”說罷一掌夾帶風雷,便拍向方侵竹頭頂。
方侵竹忽地伸手朝李曦心口一抓,李曦只覺得自己的內力源源不斷流進方侵竹體內。他臉色大變:“吸星大/法!”
但是他兩離得極近,李曦仍是毫不猶豫,拼盡全力拍向方侵竹。這一掌下去,方侵竹頓時要頭如瓜裂!
幸好有花滿樓!一抹紅光閃過,李曦的一掌卻是拍在夜兔傘上!那傘面被李曦的內力所震,出現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窩痕迹。李曦絲毫沒有放棄,他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堅硬的傘!
那窩痕本來越來越大,可是突然間卻又小起來,因為李曦自己的內力正源源不斷流入方侵竹體內,而花滿樓撐着傘,卻用自己的內力抵抗住李曦最後的拼搏!
一盞茶的工夫,李曦的內力已經所剩無幾。方侵竹猛然鬆開手掌,花滿樓被李曦最後的力量激蕩,撐着傘向後飄去。
李曦最終跌坐在地上,他那垂垂老矣的身體似乎更加空乏疲憊,眼皮幾乎已經蓋住了眼睛。他一手撐着地,一手捂着胸口,聲音嘶啞如風箱,哈哈笑道:“吸星大/法!你竟會吸星大/法!可惜,你吸了我的內力,根本沒辦法吸收,只會爆體而亡!”
花滿樓迅速捉住方侵竹的手腕。他知道方侵竹在使用吸星大/法便有此擔憂,一遍和李曦抗衡一遍注意方侵竹那邊的情況,他覺察到方侵竹一直沉着鎮定,那九陽神功的內力綿綿不絕似是流入大海,那時也由不得他分神,更不能去碰觸方侵竹。此時得了時機,抓/住手腕,在脈門仔細探察一番,十分驚奇的發現這些內力在他體內渾然有序,浩浩蕩蕩,似乎被一股更為神奇的力量鉗制,歸向丹田。
連李曦等了一會不見異常也驚詫起來。他實在不能解釋在方侵竹身上發生的事情。這樣的體質,難道是天授神與!
只可惜,這樣難得的資質,出生於方家,卻只能做暗夜之人!況且,還有婦人之仁……若他把李曦的內力全部吸光,以李曦的壽命,可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可是竟還留了一股內力護主李曦丹田,留他一線生機!
其實方侵竹只是想,他總不能在花滿樓面前,對一個老人下手!況且,也沒有朝他下死手的理由。
他知道了愛情的甜蜜,也終於能理解別人的痛苦,寬容別人的過錯。他本就擁有了很多!
所以他現在看了看花滿樓,便緊緊抱住他!無論去打哪個BOSS,無論如何危險,他也要和花滿樓在一起。因為兩個人的力量遠比一個人要強大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