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再逢故人(二,大修)
一個高大身影抱着一個小小女童,慢慢走了過來。
那小小女童,不過四五歲的樣子,小小的瓜子臉上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嫩生生地撲閃撲閃。一張小嘴微翹着,總是帶着三分笑模樣。只一眼,就讓人疼到心裏去。
與之對比鮮明的是,那抱着她,便是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也渾身散發冰冷氣息的男子。
這是李憶?前世里,李憶的雙目在戰爭中為流矢所傷,一直以鐵甲遮蓋上半部面龐,要說他沒瞎時是個什麼模樣,謝岫還真沒印象。
現下沒了那鐵甲,謝岫仔細打量他:一張面龐硬朗陽剛,只是氣質未免過於陰鷙,觀之可怖。
李憶越走越近,謝岫眼不離地盯着他,又發現,他那一雙完好無損的眼睛,還真是與眾不同。
那眼神死板空洞,毫無神采與波動,恍如已經習慣了不使用眼神來表達情緒。
突然,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空洞的目光掃過謝岫一眼。
謝岫就感覺寒意浸骨,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冷戰。
“兒臣敬賀貴妃娘娘壽誕,願娘娘芳辰永駐,福壽安康。”肅王李憶向柳貴妃賀壽,並獻上壽禮。他一母同胞的幼妹十二公主李恬,也跟他學着,一板一眼的跪拜,動作稚嫩可愛,可把柳貴妃愛的不行:“快起來,都起來。恬恬,到趙母妃這裏來,讓趙母妃抱抱。”
李恬爬起來,划動小腿伸出小手撲入柳貴妃懷中。
“莫弄亂了貴妃娘娘衣裳!”王淑妃忙道。
“不礙事不礙事。”柳貴妃捏捏李恬小臉:“這一對好兒好女,妹妹啊,姐姐可真是羨慕你!”
趙貴妃這半輩子,雖是聖眷優渥,也曾孕育龍子,然生下兩三胎都沒養住,故而有此一說。
王淑妃自然明白她,她想不好怎麼接,便只微笑不語。
柳貴妃又看了李憶道:“我們剛還還在說你呢,也不知道我們將來的肅王妃是個怎樣的人材,才降服的住你!”
“我知道的!”李憶還不及開口,而恬公主叫了起來。
“哦?恬恬知道的?告訴趙母妃好不好?”柳貴妃逗她。
恬公主小大人一樣點着頭道:“哥哥說,我未來的嫂嫂,她是個人中龍鳳,皎若太陽升朝霞,灼如芙蕖出綠波!”
無邪的童聲清脆響亮,引的滿座又是拂掌嘆笑:“原來肅王殿下心儀的竟是這樣的神女!怪不得看不上這凡塵庸脂俗粉呢……”
亦引得有心人多思。
人中龍鳳,誰是鳳,誰又是龍?!呵呵,四弟,你的志向果然不小啊。李憫心中冷笑。
而他身後的謝岫聽了這話,差點沒一口茶噴出來。
只有她知道,這分明說的是方錦安,這絕對說的是方錦安啊!
他他他,他傾慕方錦安,他他他,他眼睛沒瞎,這,這一切都指向一件事,那就是,他和自己一樣,是個從前世死過一回的人!
謝岫只覺腦中天旋地轉,冷汗浸濕層衣。
那空洞冷漠的目光似又掃過她一眼,然而等謝岫猛然驚神看過去,李憶卻是在規規矩矩地與柳貴妃說話:“前幾日教她讀了洛神賦,這便拿出來亂說,讓娘娘見笑了。”
應付完了柳貴妃,他又轉頭與坐在身旁上首的李憫道:“二哥,今次又不見太子妃出來,她身體可還好?”
你你你,你還敢這麼明目張胆的問!謝岫深深吸氣,覺着這個重生歸來的世間好神奇。
李憫對他這話倒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語氣敷衍:“她身體還是老樣子,就是越來越不愛出門了。”
“前兩天大師兄祭日,我到南江邊祭了一祭。”李憶又道:“思及往事,甚是傷感。大師兄只剩下太子妃這一個親人了,二哥務必照顧好她。”
聽他這樣說,李憫的目光倒是柔和了兩分:“這話不用你說,孤自然知道。”
大師兄?謝岫略一想,想起這稱呼的緣由。
前世李憫曾跟她提起過的,晉原方家設有講武堂,數年前他鎮守北疆,曾混入講武堂中聽講,也因此拜晉陽侯方錦繡為師兄。
倒是沒提起過李憶。如今這麼一聽,看來李憶也曾進過方家講武堂的?哦,細想想這也不奇怪,李憶也曾於和李憫差不離的時候,去往北疆軍中效力。
只是前世,李憶在北疆那幾年,寂寂無名,還毀了一雙眼睛。而李憫卻立下了赫赫戰功,成為他後來爭奪太子位的雄厚資本。
不過今世,顯然一切都不同了。然而到底有哪些不同?謝岫還不很清楚。她唯恨自己之前的不留心。她有種直覺,重生的李憶,勢必會阻撓她的籌謀。
畢竟,前世方錦安也算是救他而死。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謝岫心亂如麻。
還沒理出個頭緒,通傳聲又起,皇帝到了。
謝岫忙隨着眾人一起,跪迎皇帝。
今上崇元帝,倒還是那麼副冷峻威嚴的模樣,和謝岫記憶里沒什麼區別。他左手持一柄玉如意,右手搭在一道士妝扮的男子臂上,緩緩走進殿中:“都起來吧,”
謝岫站起,目光落到那道士身上:哦,是鴻明這妖道。看來,一如前世,皇上已經開始食用丹藥了。
前世,崇元帝一世英明果決,偏偏老來沉耽於尋仙問道。這之後的三年,崇元帝在鴻明的蠱惑下,服下一顆又一顆的所謂金丹,乃至一命嗚呼。
而皇帝駕崩之後,鴻明並未被問罪,相反,他依舊為李憫禮遇有加。那時她能夠順利登臨后位,這鴻明也出了一份力:他斷定方錦安為妖孽纏身,不堪為後......
等等,謝岫腦中一個激靈:難不成,這鴻明本就是李憫的人?
......
崇元帝落於正坐之上,目光一輪,底下他諸多的皇子皇女,便如老鼠見着貓,一個個都垂下了頭。
謝岫知道,作為父親,崇元帝委實不稱職。他對待他的兒女們,真真可以說是冰冷無情。從沒聽說有哪個皇子皇女得皇帝寵愛,敢在皇帝面前撒嬌的。皇女們還好,不過老老實實待嫁。皇子們則可謂苦不堪言,年紀一到便被扔進朝堂,從此便與臣子無異,皇帝只管看他們的功績,功績顯著的,高高捧起重重賞賜,做不出功績的,毫不留顏面的訓責貶斥乃至不聞不問,任之淪落到衣食都得不到周全的境地。故而李氏天家這一輩的皇子們之間的情分分外淡薄,爭鬥也格外激烈。李憫雖是元后嫡子,但並無半分優待。他上面原還有個貴為嫡長子的大哥,是被他親手拉下太子位,置於死地。
而生母卑微的李憶,上一輩子境遇尤為可憐,少年時不顯,青年時失明,在崇元帝眼中,全當做他這個兒子不存在——謝岫還記得,前世一次年宴,李憶與崇元帝敬酒,崇元帝只和其他人等說笑半眼不看他,任李憶站了足有一刻鐘,最後自己默默退下。
這一世李憶的境遇與上一世相比,簡直天壤之別。崇元帝入席之時,崇元帝特特命把他的位置挪上些。宴飲之時,亦頻頻與他舉杯。對他的看重,簡直可與太子並肩——謝岫也能看出太子眼中對李憶的忌憚。
謝岫心中愈發的煩亂。
因此當一聲長嚎驟然響起在大殿中,心神不寧的謝岫給驚的一個手抖,砸了筷子。
倒是沒人注意她的失儀。所有人都被這哭哭啼啼走進殿中的一行人吸引住了目光。
為首的,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耄耋老兒。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衣袍亦凌空不堪,張嘴哀嚎間還可見門牙洞豁。
“福皇叔,你這是怎的了?”崇元帝驚問道。
“陛下,陛下你要給叔叔做主啊!”這老兒爬到御座之上,抱了崇元帝大腿,嚎啕大哭。
謝岫知道這位福王,他是崇元帝的叔叔輩。一生碌碌無為,是個講究吃喝玩樂的閑散宗室。唯一比其他皇室強的一點,就是活得久身體好。到如今這年歲,身體無病無災,依舊吃得動山珍海味聽得清絲竹管弦。唯只性子倒退成小孩兒一般。崇元帝羨他長壽,近些年倒對他禮遇有加,把他當老壽星一般供養。
因此此時見福王這般不成體統,崇元帝並不動怒,反是親自起身攙扶於他:“這都是給打的?速去召御醫!是誰敢這般冒犯於皇叔?快和侄兒說來!”
“我不打緊,”福王老淚縱橫地抓着崇元帝:“要緊的是小仙女,陛下啊,我的小仙女兒給人搶去了!便如剜了我的心肝兒啊!”
聽聞這話滿殿的人倒是驚了一驚:這,這福王這般大年歲了,還愛這風月之事、跟人爭風吃醋?
“竟有這等事?究竟是誰敢這般無法無天?”崇元帝也有點驚訝。
福王下一句話更是把滿殿人驚了個五雷劈頂:“是陛下你的兒子搶去的!陛下你讓你兒子還我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