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序
天井裏一樹柿子高掛枝頭,正值豐收。
西牆根下種的幾顆牽牛倒還是鬱鬱蔥蔥,晨起才開的些許花朵現下正呈半合半閉之狀。
院中央不大的六角花壇里,幾株大麗菊開的倒是如火如荼,將一方沉靜的小院落渲染出幾分熱鬧。
牆角處的一缸殘荷邊上一高一矮兩個人兒正細細打量。
高的那個是眉眼細緻的年輕婦人,生得頗帶着幾分煙雨江南的婉約韻味。矮得那個卻才是個將將四歲的小女娃子,倒是不諾尋常個孩子生得福娃娃一般圓頭圓腦,小小女童一身素色夾衣,一張小臉瞧着也是秀氣,同她娘親一併望着這一缸子殘荷,只這會正抿着薄唇有些發愁,伸出小小手掌撫一撫比她還高上一截的大缸:“娘親同阿夭自是搬不動這缸的,若是爹爹在最好了,便不用娘親受累傷神了。”
讓喚作娘親的便是陶氏瑟娘,原是瀝城商賈大家陶可道掌上明珠,姻緣際遇五年前嫁給個身無長物的秀才,槐花衚衕這一方小院裏倒也過得恬淡肅靜。
陶瑟娘同旁得閨閣女子略有不同,自小便是個飽讀詩書的才女,親自為女兒提錦光二字為名,又取小字夭夭。
倒是不是阿夭這個父親不濟事兒,只他為考取功名早在阿夭出生前幾個月便已經日夜兼城入了帝都,且一走便是三四年有餘。
只這樁事兒禁住讓人匪夷所思一把,有什麼樣的功名需要一考便是三四年的?
卻又說這三年來倒是不忘記時常讓人捎回一些銀兩衣物,給娘倆權做生活。
陶瑟娘心思淡,也不曾往它處多想,只一心一意的撫養着膝頭邊的阿夭小盆友。
對着陶夭爹偶爾讓人帶回來的隻言片語,也抽空回上一二,只夫妻間平淡的倒是同個普通友人也相差無幾。
只說三四年未見,又靠着來往不甚密的書信維持夫妻間的感情,哪有不疏離的禮兒呢?
陶瑟娘撫了撫阿夭柔軟的頭頂,溫柔一笑:“娘的阿夭長大了,知道心疼娘親了。阿夭放心,便是爹爹不在,娘親也會想了法子將這缸里的蓮藕挖了出來,給阿夭做一碗最喜愛吃的藕粉糰子。”
“娘親真好!”小姑娘阿夭聽到有好吃的,免不得將一雙原就月牙似的眼睛又彎上幾分。禁不住讓人心生柔軟,要化了一般。
瑟娘牽起陶錦光的軟呼呼的小手,拿了乾淨帕子拭拭方才因摸那缸蹭上的的灰塵。
才將將拭個乾淨,就聽院響起敲門的聲音。
阿夭瞧了瞧那門,又瞧了瞧正在發愣的娘親,一時無解。
陶瑟娘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一時也想出來這個時候誰會過來呢?體量她一個獨居的婦人還帶個孩子,衚衕里的幾個鄰居平日裏都不大串門子的,有甚話只隔了牆頭知會一聲。
如是想着,便將扇油了黑漆的院門拔了栓子,拉開來了。
“裴家娘子,裴相公差人捎來一封信箋給你,怕你等得急了,這才着急忙慌的送了過來。”原是小鎮上的信客老李。
陶瑟娘接過信箋把個院門大敞,才將人讓進了院裏常青藤下的石凳上,吩咐阿夭去倒了一杯熱茶招待,不好讓人白跑一趟。
老李瞧着陶瑟娘遲遲沒有拆那信箋的意思,免不得多提醒一句:“裴家娘子何不現下將那信看了,若需回信我一併捎了回去,也省得遲些你再跑一趟,明日便要起身,婦人家總歸腳程慢,若是趕不上,你相公可是有得等嘍。”
陶瑟娘淺笑言一句謝,又瞧着阿夭提着一壺茶水走得歪歪扭扭,禁不住邁開步子接她一程。
老李瞧着不禁一樂,開口誇獎一句:“倒是個好孩子,已能中了你娘親的用。”又從懷中摸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取出兩塊花樣新穎的果子糖遞給她。
阿夭也不扭捏,抬眼看了看自家娘親未有讓她拒絕的意思,便大大方方的伸手接了過了,小大人模樣的朝着老李屈屈膝,道一句:“多謝伯伯。”
陶瑟娘摸摸阿夭的頭,溫柔道一句去屋裏玩吧。阿夭便聽話的揣着糖果子進了屋。
“你這丫頭是個少年老成的,才不過三四歲的光景,我瞧着已經比那些個七八歲的還要懂事一些。”老李頭又誇獎一句。
瑟娘倒了一碗茶水遞了過去,才開口道:“倒是有些沉靜太過了。”頓了頓只等老李將碗中的茶水飲盡,打算提壺再添一碗,老李忙將手中的碗移開,只言夠了夠了。
瑟娘也不在再客氣,正色問一句:“敢問李信客明日裏何時出發?”
老李將個茶碗放下只言說且看驛管里安排,約么着需得下午動身。
陶瑟娘點了點頭,又道了謝,只言說若有回信,明日午時之前一定送了過去。
那老李聞言也不再勸,只起了身打算拜別,時間緊要,抽個空也回家陪一陪老婆孩子。
卻見阿夭拖着個短把的鐵鍬從屋子裏面走了出來,只走到那荷缸旁邊同李信客小大人模樣的道一句:“李伯伯且慢些行,待阿夭挖兩截新鮮的蓮藕送給伯伯,算是謝才方才伯伯給的糖果子。”
李信客瞧着還不足那大缸高的小小玉人兒,禁不住哈哈一笑,他自個兒老婆連生四子,人到中年一個閨女也沒得,又見阿夭這般懂得禮數,免不得更稀罕幾分。
走過去摸摸阿夭柔軟的頭頂,道了一句好孩子。
只言說:“謝謝阿夭一片好意,只你娘親種個蓮藕不易,且只留着給阿夭吃罷,伯伯不要。”
阿夭卻是不依,一手扯着他的衣袖,一邊踩着凳子便要將個身子探進那缸里挖那蓮藕,卻是因着胳膊短了些,差上一大截。
阿夭有些委屈,只回頭看了一眼自家娘親,扁扁嘴求助道:“娘親。”
不等陶瑟娘說話,那李信客一顆心便叫個小姑娘酥化了,哪裏還忍心拒絕一回。
將小姑娘阿夭抱至一旁,只把個袖子一挽,袍擺一撩。
陶瑟娘本欲勸着那李信客快些停了動作,只別搭理小孩子胡鬧,那李信客卻是不聽,只言說這缸子藕已經到了季節早晚是要挖出來的,且看她們孤兒寡母的難免是力薄了一些,若真弄起來也是費勁。
話說著便伸手把個大缸給搬着倒扣了過來,只一掀一缸子淤泥和着一截截白泠泠藕盡數落在了外面。
陶瑟娘一看勸不住,也只能帶着阿夭小心的將那蓮藕撿了出來,再放置清水裏洗個乾淨。
陶瑟娘深諳侍弄花草之道,一缸荷花開盡結出的蓮藕更是個頂個的飽滿喜人。
阿夭選了幾截個頭大的用個油紙包了里來,小心易易的抱到才將把個手洗凈的李信客旁邊遞了過去。
“娘親種的蓮藕作藕粉糰子最是好吃。”小小人兒,眼睛彎彎的,像是獻寶一般。
信客老李把個手擦拭乾凈,接了過來。又是愛憐的摸摸小姑娘柔軟的頭頂才轉身告辭。
陶瑟娘道了謝,將人送至門外。
再轉身卻是斂起了笑臉,只她原就相貌清柔,即便不笑也並不顯得嚴肅多少。
阿夭同她朝夕相處,自然曉得自家娘親是生了氣的。
只規規矩矩的立在一旁,作一副曉錯的態度出來,陶瑟娘瞧着自家女兒許久,最後也只嘆息一句:“你呀,你呀……”
阿夭抬頭瞧了一眼,卻見自家母親撇開自己獨自一人往屋裏去了,免不得追上去牽着衣角搖一搖再奶聲奶氣的撒一回嬌:“阿夭知道錯了,娘親莫要不理阿夭。”
陶瑟娘領着阿夭進了屋子,坐在個臨窗戶的春榻上,阿夭伏膝而立,只等着娘親訓話。
陶瑟娘瞧着模樣乖巧的小人兒,又是嘆息一句,只言說:“阿夭素來便是早慧,凡事都未曾讓娘憂心良多,娘原覺得欣慰異常。只方才你同李信客弄的那一出,又哪該是個四五歲的孩童作出來的呢?阿夭瞧人瞧的准,那李信客確實實誠又很是喜你,這才着了你的道。知你體諒娘親辛苦,只你如此卻是讓娘親覺得辛酸。阿娘只想告訴你一句,往後莫要這般,旁人對你的喜愛,原是該珍惜的,又哪裏能化成一應好處,來利用一回呢?”
陶瑟娘說的話,阿夭雖是似懂非懂模樣,卻也曉得,方才她讓李信客幫着挖了那一缸子蓮藕必定惹得娘親不高興了。
即是讓娘親不高興的事兒,她定是往後再不做得。
阿夭鄭重的點了點頭,應下,又伸出小小軟軟的手拍拍自家娘親手背,權當安慰。
陶瑟娘這才漾出點笑意,阿夭一顆提着的小心臟算是放了下來,便起了興緻:“方才李伯伯送來的信,可是爹爹捎回來的?阿夭已經識字頗多了,便為娘親讀上一回罷?”
陶瑟娘笑着點了點頭,點點小姑娘俏皮的鼻子,才從袖攏里摸出那信來。只拆了展開,遞於阿夭前,順道掃了一眼。
只這一眼,卻又是將個遞出去的信箋半路打了彎,又收了回來。
卻說阿夭伸手欲接,卻是接了個空,以為自家娘親同自己玩笑一回有些不依的道一句:“娘親……”
陶瑟娘努力保持面色如常,只軟着聲音哄上一哄:“阿夭乖,等下回娘親再讓阿夭給娘親讀信。只這一回爹爹信里有事兒交待娘親,娘親要好生記住才行。阿夭先出去玩一會,等一回給爹爹回信,娘親再叫你一起可好?”
阿夭雖小,只見母親前後轉變如此之快,也曉得那信並不是一封好信,只娘親發了話,也不忍再惹她為難,便有些憂心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