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不怕酸
菩提樹現任妖君金鵬鳥,是個相貌很有些陰柔的年輕男人。
漆黑油亮的長發宛如顏色沉鬱的織錦,逶迤地鋪在矮塌上,穿着綉紋繁複錦袍的男人,見玉面佛進來了,也不起身,依舊維持着斜倚靠枕的慵懶姿勢,只抬眼斜斜掃了眼緊隨其後的溫亭侯與謝山姿。
不知是否是沈煉錯覺,瞥見謝山姿的時候,金鵬鳥似乎不由自主地正了正坐姿,甚至連臉上原本毫無所謂的懶洋洋神情都略略收斂了些,像是頗為忌憚謝山姿。
“諸位請坐。”神色很快恢復如常的金鵬鳥,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而後略略偏過頭,對侯在門口的綠袍青年道:“綠邑,奉茶。”
“是。”名喚做綠邑的綠袍青年恭敬應下,低頭倒退着出去了。
木門發出輕微的扣合聲,金鵬鳥目光自門后栩栩如生的巨大雕紋上收回來,重新落在了玉面佛面上。
算來,這次菩提樹之行,謝山姿無意顯露身份,溫亭侯純粹是隨行,故而明面上的領頭人是玉面佛。
頂着金鵬鳥頗有些晦暗不明的視線,玉面佛在他對面的矮塌落了坐,謝山姿和溫亭侯則依次挑了個玉面佛下首的位置。
“鏡非台與菩提樹相距甚遠,”許久,位於主座的金鵬鳥開口了,“此番勞動大師不遠千里而來,想必不是什麼小事,大師有話不妨直說。”
“阿彌陀佛。”玉面佛垂首作了個揖,自窗外滲進來的日光照着他低斂的眉目,無端有種玉佛似的悲憫。
金鵬鳥不喜歡吞吞吐吐地拐彎抹角,玉面佛也不過多客套,只略微停頓半瞬便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貧僧此次前來,是想同妖君商議通往塵世間的結界修補之事。”
金鵬鳥摩挲下巴的動作一頓,目光直直地朝玉面佛射了過來:“結界又破了?”
這話時,狀若無所事事揪着尾巴玩的沈煉,敏銳察覺到金鵬鳥暗夜般的沉沉眼珠里閃過奇特光芒。那縷帶着不懷好意的狡黠光芒消逝地非常快,若不是沈煉自進門起就一直在暗中觀察金鵬鳥,恐怕也難以注意到。
此刻,沈煉還未想明白金鵬鳥眼神背後的各中關節,那廂,重新靠回軟枕的金鵬鳥正對玉面佛頷首道:“結界既破,修補事不宜遲。”
“照以往規矩,結界理應由鏡非台主持與菩提樹妖君同心協力,共同修補完成。只是一百五十年前的那次結界破損,貴派主持已經參與過修復……不知此次,鏡非台預備派出哪位大師?”
由於結界修補損耗極大,連菩提樹的妖君和鏡非台的主持,一生之中都只能參與一次,若是強行進行第二次修補,往往是要拿性命作交換。上次結界破裂,正是由金鵬鳥和鏡非台主持勠力同心,齊心協力修復而成,故而金鵬鳥有此一問,亦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以往結界每每修補之後,最少都能夠支撐三五百年時間。然而這才不過一百五十年,鏡非台下任主持丁點眉目未有,結界卻已顯出大廈將傾的頹然之勢。
鏡非台那邊不是沒有懷疑過有人私下動了結界,為查明起因,甚至派了不下三位佛修出來,只可惜調查來調查去,沒能查出丁點頭緒,不得已之下,才遣了玉面佛出來。
若按實力推算,玉面佛修為遠在鏡非台當今主持之上,讓他來參與結界修復,委實是不二人選。不過金鵬鳥心裏十分清楚,鏡非台絕不可能讓玉面佛出手。
——整個白玉京許久不曾有佛修得道,為了讓最後一世的玉面佛順利成佛,鏡非台絕對不敢冒險。也就是說,十有八.九,最後還是會由鏡非台主持出馬。
這點,金鵬鳥早在一百五十年前,與鏡非台現任主持共同修復結界的時候,就已經算好了。
果如金鵬鳥所料那般,玉面佛默然半晌,低聲道:“依然是主持慧然師侄。”
金鵬鳥眸光微微閃了下,緊接着他牽動唇梢,勾出縷不甚明顯的笑意來。
沈煉藉著眼尾餘光,無意間瞥見金鵬鳥隱藏在蒼白雙唇間的一線殷紅,不知怎的,陡然間好似嗅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察覺到沈煉的視線,金鵬鳥目光倏地望了過來。沈煉絲毫不為所動,只是不慌不忙地斂下藤黃豎瞳,小爪子撲騰着,繼續專心致志地玩着尾巴。
金鵬鳥目不轉瞬地盯着沈煉,過了好一會兒,才瞥過視線,主動對謝山姿搭訕道:“道友這隻小靈獸好生別緻,怕是鯉魚躍龍門化的小龍吧?”
自進入菩提樹,謝山姿始終有些心神不定。沈煉虐殺胡枝子之後,彷彿恢復了些許作為魔修的記憶,已有數日不曾露出這番懵懂無知的姿態來,今日在金鵬鳥面前,卻忽然做此表現,這讓素來關心則亂的謝山姿不得不多想。
謝山姿不知道沈煉的反常,是因為溫亭候昨日帶沈煉來過菩提樹。他記掛着沈煉的反常舉止,心裏煩亂,眼下聽了金鵬鳥的主動搭訕,竟連面子功夫都懶得做,冷冷淡淡地應了聲,就算回應了。
金鵬鳥高居上位已久,還未曾見過有人如此不識抬舉,好在他素來能隱忍,又自詡身份,是以並沒有當場發作,只是臉色大抵不太好看。
眼見地氣氛冷了下來,恰在這時,去而復返的綠邑叩響了房門。
“進來。”金鵬鳥的聲音比之先前冷了許多。
得到允準的綠邑端着漆金的沉木托盤推開了門,他尚不知屋內發生了什麼事,見首座的金鵬鳥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樣,不敢觸其霉頭,神情越發恭敬小心。
噠地聲細響,綠邑將熱氣裊裊的靈茶率先放到了玉面佛手邊。不等玉面佛揖禮道謝,他已轉到溫亭候左手邊,放下了茶盞。
而後,便輪到了謝山姿。
綠邑放下盞靈茶,緊接着頗為猶豫地覷了眼主座的金鵬鳥,像是有些遲疑不決。他這番動作並沒有故意遮掩,不僅近在咫尺的沈煉注意到了,連不遠處金鵬鳥亦留意到了。
原本面色不霽的金鵬鳥彷彿被綠邑的舉止逗樂了,臉色稍稍緩和了下來,只是語氣仍不算好:“看我做什麼,你喜歡那隻小銀龍,想喂他喂喂就是了。”
“是是是。”綠邑微微躬着腰,忙不迭連聲應了。
待轉個身,對着沈煉黃澄澄的藤黃大眼睛,綠邑臉上的謹慎細微已經褪了下去。他自托盤裏取出只小小的白玉碟子來,眉眼含笑地對沈煉道:“給你的。”
碟內裝着零星三粒指甲蓋大小的綠油油果子,無聲無息累着盤在玉色碟內,像座青碧剔透的小峰,散發著股奇特的異香。
“遠山翠。”沈煉腦海里忽然浮出了這綠果的名字。
但凡靈果,皆有兇狠毒辣的猛獸看管,這遠山翠也不例外。遠山翠俗名綠蛇果,生在潮濕陰暗的毒霧谷中,由雙頭蛇看護,百年開花百年結果,是不可多得的進階上品。
“方才你進來,我見你周身靈氣凝滯,估摸着是晉陞突破遇到了瓶頸,所以特地取來遠山翠。”見沈煉不動,綠邑解釋道,他細細打量着沈煉,不知想起什麼,眼裏閃過些許的悵惘。
“我在毒霧谷時,原有箇舊友,是條方寸錦,也是魚鰭殷紅,外形同你頗為相似,我還曾允諾過等它結丹時,便送它遠山翠好祝它一臂之力。”說到這裏,綠邑略微頓了頓,而後低聲道,“只是它千等萬等,終究還是沒等到遠山翠結果。”
聽完這段話,沈煉歪着腦袋,盯着綠邑足足看了好一會兒。他向來多心,偏生綠邑話又說得巧妙,不僅道明了主動示好的緣由,還消除了下手毒害的嫌疑,委實太過無懈可擊了。
偏頭看了眼謝山姿,沈煉見謝山姿不反對,加之未曾探查到毒息,受到遠山翠香氣誘惑的沈煉,到底還是探出了爪子。
左爪子勾着謝山姿的衣領,沈煉伸出右爪,動作飛快地摘走了碟內最上頭的那粒遠山翠。
入口即溶,濃郁香氣幾乎立時充盈在唇齒間,遠山翠眨眼間已化作溫暖靈氣,順着沈煉喉嚨滑進了胸腹。
沈煉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巴,沒忍住再次伸爪了。
見沈煉眼不眨地一口氣吃掉了兩粒遠山翠,有些瞠目結舌的綠邑總算回過神來,頗為不敢置信地詫異道:“小傢伙你不怕酸嗎?”
若說遠山翠有一處不足,恐怕便是這酸味了。其酸無比,連世代守護它的綠邑,一次至多都只能吃一粒半。故而修鍊至今,綠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能面不改色地吃掉兩粒遠山翠的靈獸。
沈煉正將最後一粒遠山翠往嘴裏送,聽見綠邑這話,抬眼斜睨了眼綠邑,似乎在說何酸之有。
綠邑先是愣了愣,轉而想到某種可能,不由轉頭看了眼謝山姿,接着淺笑道:“那綠邑就先祝賀閣下了。”
綠邑這話說的沒頭沒尾,沈煉謝山姿兩位當事人聽了皆沒往心裏去,玉面佛思索着結界之事,在場幾人,唯有最清閑的溫亭候將這話放在了心上。
奈何這隻旱魃是個腦子不靈通又孤陋寡聞的老迂腐,從來不知道男人與男人亦可以生孩子,故此壓根沒把綠邑的話往孕時喜酸這方面想,只在心裏揣摩了兩番,見實在琢磨不出什麼意思,就丟在了腦後,打算等出了菩提樹再同謝山姿商議。
如此一來,綠邑的好心賀喜,竟然沒一個人能聞弦知雅意。
將謝山姿幾人的神情盡收眼底,綠邑無奈地搖了搖頭,把托盤裏僅剩的茶盞擱在了金鵬鳥手邊。
金鵬鳥端起茶盞,吹開浮沫,淺淺啜了口。被禁錮許久的熱氣騰然而上,氤氳着模糊了他眉宇間的殺意。
“大師方才提到的結界修補之事,”金鵬鳥擱下茶盞,不疾不徐地開了口,“我思考許久,才終於想到了一位合適的人選。”
“實不相瞞,我菩提樹看似風光,然則近百年來,天賦出眾的小輩寥寥無幾,而原先那些修為過得去的,也因為晉陞不幸隕落了多半,所剩不多的幾位閉關不出。”
“算來算去,整個菩提樹有能力與貴派主持共同合作的,竟然不過三人。綠邑修行刻苦,如今已入臻境,按理可派他去。奈何貴派主持先前修復過結界,這次怕力有所不逮……綠邑搭把手可以,若要撐大局就遠遠不夠了,若是此次由大師出手,加上綠邑必定萬無一失。”
玉面佛宣了聲佛號:“鏡非台讓妖君為難了。”
“為難倒也算不上。”金鵬鳥擺了擺手,“只是自上次與貴派主持共同修復結界后,我閉關百年,至今仍未曾緩過來,現又渡劫在即,委實有心無力。”
“不過大師不必擔心,結界修補由佛妖二修出力,乃是祖師訂下的規矩,菩提樹必然當仁不讓。”金鵬鳥停了下來,他轉過頭,將烏沉沉的眼睛望向了身後綠邑。
緊接着,只聽見金鵬鳥用異常沉穩的語氣道:“綠邑,你且上去,請老祖下來,就說同她商議結界修補一事。”
居住在現任妖君金鵬鳥之上,被喚作老祖,還需妖君親信親自去請。
霎時間,沈煉不僅猜出了這個所謂老祖的身份,還猜出了金鵬鳥的意圖。
“金鵬鳥想借刀殺了九尾狐。”沈煉與溫亭候投來額眼神對了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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