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影帝
周末的行政樓空蕩蕩的,賀白循着記憶來到徐胤榮的辦公室,見門開着,探頭進去看了看。
“探頭探腦的像什麼樣子。”坐在窗邊辦公桌后的嚴肅老人摘下眼鏡,放下手裏沖洗好的照片,朝他招了招手,“過來,坐那。”說著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
賀白嘴角翹起,眯眼朝他討好地笑笑,小跑過去坐好,傾身把胳膊搭在桌上,輪廓偏圓的眼睛微微睜大,左臉上的酒窩若隱若現,“老師早上好,您吃早餐了嗎?”
徐胤榮掀起眼皮瞅他一眼,把照片壓在胳膊底下,哼了一聲,“少賣乖,你昨天發的郵件我看了,重拍的作業不錯。”
賀白臉上的笑容加大。
“所以你給我好好解釋一下,既然有能力把照片拍好,你上次為什麼要交那麼一套偏離主題,成像糟糕,光影過爆的照片上來。”
賀白臉上的笑容僵了,原來老師在這等着呢。
“不說話了?行,你慢慢想借口,我不急。”
“……”
三十三歲且記性不太好的賀白滄桑的嘆了口氣,回想了一下當年拿到零分成績時晴天霹靂般的心情和卡里的存款數額,眉眼一垮,十分老實的自我剖析,“我不對,我窮,我手笨。”
徐胤榮靠到椅背里,靜靜看着他表演。
“拍作業那天天氣不好,我借到的相機又出了一點小小的毛病……當然!這都不是我敷衍作業的理由!錯就是錯,老師對不起,我辜負了您的教導!”說完低頭,一副任打任訓的小可憐樣。
徐胤榮等了等,沒等來他的下文,看着他的頭頂半晌,問道,“這就完了?”
賀白抬頭,眨眨眼,視線往插在花瓶里的塑料花上挪了挪,小心問道,“那我……負荊請罪一下?”
氣氛稍微有點凝滯。
徐胤榮又戴上了老花眼鏡,低頭拿出胳膊底下壓着的照片翻了翻,鬆了口,“給你改成績,可以。”
賀白眼裏冒出了金錢的閃光。
“再拍兩套作業過來。”徐胤榮把一張照片抽出來放到他面前,輕輕點了點,“這種水平的,五張一套,兩套十張,下周末發到我的郵箱。”
賀白低頭看照片,然後瞪大了眼。
狄、秋、鶴!
這不是昨天他不小心按到快門時拍到的那張照片嗎!自己什麼時候把它塞到作業里去了?!不過這張照片確實還不錯,從下往上的仰視角度,偏下的構圖,斜對陽光的飽滿光線,側對鏡頭站着的帥氣模特……完美!
“知道這張照片好在哪裏嗎?”
他回神,有些心虛,“是……構圖?”
徐胤榮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把胳膊底下壓着的其它照片鋪開,全部擺到他面前,一張一張點過去,“這是你補交上來的作業,主題是‘人’,你分別拍了小孩、少女、夫妻、老人、拾荒者,和這個年輕男人。從構圖來看,小孩這張你拍得最好,從光影處理來看,拾荒者這張應該得滿分,而從立意上講,老人這張十分亮眼。總之,年輕男人這張,是你在技術處理上拍得最差的。”
瞎按得來的照片當然差,賀白認真了表情,“請老師解惑。”於攝影這一門,重生前的他已經獲得了一點小小的成就,但他擅長的是地理風景,拍人卻不行。與他相反,徐胤榮老師在成為教師前是一位十分優秀的記者和紀實攝影大師,擅長抓拍小人物的喜怒哀樂,風格自成一派,在攝影界地位頗高。
在老一輩的大師面前,他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
徐胤榮見他終於打起了精神,在心裏暗暗點頭,側身從抽屜里又拿出一疊洗好的照片,鋪放在了前一套照片的上面,“這是你交的這周的作業,主題是‘景’,在初看到這套照片時,我是驚艷的。技巧、構圖、光影處理、立意……所有方面都很完美,視覺效果的碰撞幾乎是瞬間就抓住了觀者的眼球。賀白,我雖然不知道你突然的進步是從何而來,但從這套照片來看,在風景這一塊,你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格,技巧也相當成熟,我教不了你什麼了。”
“老師……”賀白有些愣。
“所以我決定,以後你的攝影作業和其他同學分開,主抓人物,我私人贊助設備給你,一周兩套作業,我給你面批。”
“……啊?”
徐胤榮皺眉,“怎麼,我給你開小灶,你不樂意?”
攝影大師的小灶,攝影攝像專業的學生們捧着錢都求不來,他一個攝影成績只用勉強過得去就可以正常工作的新聞系學生居然白拿到了?而且還私人贊助設備……天上掉餡餅了!
“樂意!”他激動的按住桌子,嘴角控制不住的翹起,擠出了左臉上的小酒窩,“謝謝老師!我會好好學的!”
私人贊助設備=不用去學校借=省錢了=學費能夠儘快湊齊=可以吃肉了!徐老師簡直是他的再生父母!
“嗯。”相比於他的激動,徐胤榮只矜持的點了點頭,指了指門口柜子上放着的一個相機包,擺了擺手,“好了,把相機拿走拍作業去吧,記住,五張一套,兩套十張,我不滿意的話需要重拍,去吧。”
賀白點頭點頭,樂滋滋的抱起相機包離開了。
徐胤榮等他離開后摘掉老花眼鏡,小心收好桌上鋪散的照片,嚴肅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拿出手機撥通了老友的電話,“老薑啊,我發現了一個好苗子……”
蹲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賀白抱着相機,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掉坑了。
這次的辦公室之行他得到了以下三個結果:一,成績沒改;二,作業從一周一套變成了一周兩套,還是自己最不擅長的人物;三,徐老師給他丟了一個問題,且沒有告訴他答案,在他記起來打電話過去問時,只得到了一句高深莫測的“自己領悟”。
太坑爹了,所以狄秋鶴那張照片到底好在哪裏。
他抹把臉,端起相機,把鏡頭對準了人群。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批了嫩皮的老賀白同志漸漸適應了大學生活,因為記不起來當年的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兼職,他索性翻着手機通訊錄把疑似是兼職單位的電話全部打了一遍,辭掉了全部工作。
周六,他愁眉苦臉的從辦公室出來,抱着相機隨便坐上了一輛離校的公交車。
技巧足夠,但沒抓住靈魂,重拍——這是徐老師看過他這周上交的作業后給出的批語。
沒抓住靈魂……他擰着眉頭,盯着手機屏幕上色彩有些失真的狄秋鶴照片,差點把眼睛看成了鬥雞眼。
難道這張照片就拍到狄秋鶴的靈魂了?不就是帥了點,腿長了點,微微低頭時露出的脖頸線條比別人好看了一點嗎?不過這傢伙的手好像挺好看的,睫毛也好長……
腦中閃過對方不帶任何情緒的雙眼,他視線往上,看向照片中狄秋鶴的側臉。真是奇怪的一個人,明明有一雙溫柔的眼睛,看人時卻那麼淡漠,太矛盾了……等等,矛盾?
公交車突然一個急剎,他抱住前座椅背穩住往前沖的身體,在乘客們的驚呼聲中抬頭朝前面看去。
“抱歉,有一隻小狗突然沖了出來。”矮胖的中年司機提高聲音道歉,緊張的解釋。乘客們聞言停了抱怨,紛紛表示沒事,車內漸漸恢復了之前的狀態。
賀白坐着的位置剛好可以從後視鏡里看到司機的半張臉,他看着對方佈滿皺紋卻滿帶溫情的眼睛,條件反射地舉起相機,沒去管什麼構圖光影,憑着感覺按下了快門。
咔擦。
他長出口氣,把相機裝回包里,起身走到後門,等公交車到達下一站停下后,隨着人流走了出去。
……然後一抬頭。
“狄、秋、鶴!”
真是冤家路窄,雖然對方戴了口罩和帽子,把臉遮了個嚴嚴實實,但這身形,這該死的大長腿,他重生前重生后盯着這人的照片看了那麼多天,要是認錯了他直播吃/屎!
提着超市袋子路過公交站台的狄秋鶴停步,側頭看了過來。
兩人視線相接,停頓兩秒,然後默契的拔腿就跑——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喊破一個演員的名字,簡直是作大死!
一前一後拐入一條小巷,確定身後沒有人跟來后,兩人停步,靠在牆上喘氣。
“真、真刺激……”賀白抹把汗,心有餘悸,“你、你不是只拍了兩部作品嗎,雖然拿到了影帝,但國民度不高,怎、怎麼粉絲這麼多,大馬路上隨便吼一嗓子就跑來了一群……”
狄秋鶴仰頭靠在牆上,摘掉口罩穩定下呼吸,低頭從超市袋子裏拿出一瓶礦泉水遞了過去,“給。”
運動過後微帶喘息的低沉聲音,性感得要命。
賀白揉了揉耳朵,掃一眼他握着水瓶的修長手指,道謝後接過,擰開喝了一大口。
“我剛搬來這附近沒兩天。”狄秋鶴站直身體,突然開口。
賀白疑惑看他。
“你業務不錯。”
“?”
“居然這麼快就找到了我的新住處。”
“??”
“別跟着我了,我現在已經被皇都冷藏,你拍了我的新聞也發不出去。”
“……”
狄秋鶴側身正對他,上前一步,微微彎腰仔細打量他一下,突然笑了,“你成年了嗎?回去讀書吧,狗仔並不是什麼好工作,想當記者的話,可以試試去考大學,等以後我開了自己的工作室,歡迎你來應聘。”說著掏出一張名片遞到他面前。
賀白愣了。
這個人……好像跟他想像中的有點不一樣。
上輩子他不太關注娛樂圈的新聞,能知道狄秋鶴的大名還是因為狄秋鶴實在是太出名了,暑期檔輪番播放的經典電視劇和電影這人蔘演的佔了大半。他在偶然情況下看過對方的一個專訪,現在回想,也只記得這個人性格十分親和,圈中很多大佬都是他的朋友,且對他推崇備至。但那種採訪誰又會當真呢,說不定都是套路,娛樂圈裏本質垃圾但人設包裝華麗的偶像一抓一大把。
直到拍到對方墜樓照片的那刻,他對這人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十分成功的演員”的層面上。但現在,因為一個笑容,他腦中關於這人的刻板印象突然變得鮮活了起來。
“怎麼不說話?”狄秋鶴見他不接名片,手指動了動,慢慢收回,垂眼,“是覺得我以後開不起來工作室嗎?也是,我現在已經被冷藏,眼看着就要完蛋了……”
自我調侃的語氣,眼中溫柔的笑意被遮擋,似乎又恢復了初見時的模樣。
賀白回神,皺眉,腦中閃過對方墜樓時的模糊身影,猶豫了一下,低頭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學校一卡通,遞過去認真道,“我不是狗仔,是Q大新聞系大二的學生,和你的兩次相遇都只是偶然。另外,你不會完蛋的,在未來,你會捧回十幾座影帝獎盃,成立自己的公司,站到娛樂圈頂尖的位置,俯視所有曾經輕視過你的人。狄秋鶴,你會成功的。”
這次換狄秋鶴愣住了。這幾天他心情很差,心懷不軌的繼母和她生下的兩個愚蠢孩子讓他十分厭煩,所以他以退為進,主動斷絕了和父親的關係,放棄繼承權,任由繼母將自己冷藏,把父親內心的愧疚挑到了極致。
計劃很成功,他獲得了短暫的安靜和自由,但想像中的心靈平靜卻沒有到來。
後路已經被斬斷,前路卻一片迷茫。有時候他也會懷疑,這樣孤注一擲謀划的自己到底會不會成功。除了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兩個弟妹,所有見到他的人都在誇他,被他披着的溫柔麵皮勾引出善意。但也僅此而已,在利益面前,善意只能讓那些人不在自己落魄時落井下石,至於雪中送炭?根本不存在。
在初見到這個小狗仔時,他以為對方又是他那個愚蠢的妹妹安排過來的陷阱,所以他習慣性的掛起無害的偽裝,不給對方任何可能抓到自己把柄的機會,然後在有限的接觸里不動聲色的刷着對方的好感度,動搖對方的立場。
他是個天生的演員,所有的表現無懈可擊,只不過,這次他失算了,觀看他表演的觀眾居然真的僅僅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觀眾而已,還慷慨的對他的表演給予了最棒的回應。
“你覺得我會成功?”他拿走對方遞過來的一卡通,掃一眼上面的學生信息,眉梢微抬,本來溫柔的眉眼頓時流瀉出一絲邪氣,“你是我的影迷?或者粉絲?”
賀白揉揉眼,見對方還是那副溫柔的模樣,疑惑了兩秒,然後甩甩頭把心裏那點違和感丟出腦海,回道,“是的,你會成功。”至於影迷什麼的,這種會讓雙方都尷尬的問題還是別答了。
狄秋鶴看着他清秀的眉眼和說話時左臉上若隱若現的小酒窩,心情突然好了起來,把一卡通收進口袋,朝他擺了擺手,“多謝鼓勵,有緣再見。”
“有緣再……等等。”賀白衝動之下喊住對方,斟酌了一下,問道,“影帝,算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