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艷陽正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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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的碎片需要取出來,傷口要消毒、要縫針。
護士為薛定靜脈注射了麻藥,掛上水,拿起了鑷子。
隔着一道玻璃窗,祝清晨站在走廊上朝里看。
男人原本是昏迷的,打了麻藥更是人事不省,但哪怕意識全無,他的眉頭也是緊緊蹙起的。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滾而下。
醫務人員走到她面前,告知她那個以色列小女孩並沒有受到皮外傷,此刻正在做核磁共振,檢查是否有腦震蕩。
祝清晨回答說:“我不認識她。”
“那這位先生——”
“也不熟。”
護士明顯有些不解,“難道不是你把他們送來醫院……”
“順路罷了。”
她是個怕麻煩的人,得知一大一小都沒有性命之虞,就決定功成身退。
不然呢,還等着人醒來送錦旗?
她轉身往樓下走,走到一半,發覺哪裏不對。
一摸牛仔褲口袋,壞了,錢包不見了。
快步回到停車場,拉開車門四處找,並沒有錢包的蹤影。
她又原路返回醫院三樓,依然搜尋無果。
祝清晨站在那扇玻璃窗外,仔細回想着錢包會掉在哪裏,然後才慢慢回味過來——多半是掉在飛機失事現場了。
當時她動作幅度太大,只顧着把薛定往車上拖,錢包一準掉那了。
火勢那麼大,估計被燒得灰都不剩一粒。
頭疼得要命。
錢是小事,可證件護照都在裏頭擱着,這下麻煩大了。
視線落在玻璃窗裏頭,那人依舊昏迷不醒。她頓了頓,一屁股坐在長椅上,有了主意。
當然,此時此刻還躺在病床上飽受折磨的薛定是不會知道,在他意識全無的當下,已經被人當成了救命稻草,無端攤上了個大累贅。
*
痛。
哪怕人沒醒過來,夢裏也在痛。
薛定做了個夢,夢回年少時分。
那一年,四合院裏的梧桐還在晚風裏輕輕晃悠,一地碎影斑駁溫柔。
他趴在窗欞上,隔着一層薄薄的紗窗往院子裏瞧。
昏黃的落日裏,父親拎着兩隻大箱子,把母親送上了小車。
母親站在車前,忽然回過頭來。
他沒躲沒避,還是一動不動站在紗窗後頭,對上她的視線。
劉學英已然扶上車門的手驀地一松,調轉回來,走進了裏屋。
她蹲下來,把兒子攬入懷裏。
“定兒,好好念書。”
九歲的薛定站在那,忽然問了句:“以後我就沒有媽媽了,是嗎?”
“當然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走?”
“因為我和你爸離婚了。”
“可你是和他離婚了,又沒和我離婚,為什麼要離開我?”
薛振峰站在門檻外頭,看着這一幕,沒說話。
劉學英摸摸兒子的頭,“媽媽只是不再跟你和爸爸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我愛你這件事,半點也不會變。”
薛定從她懷裏掙脫出來,問:“你們為什麼離婚?吵架了嗎?”
“沒有。我們沒有吵架,我和你爸爸現在,將來,會一直是好朋友。只是一直以來因為工作的緣故分隔兩地,我們都已經習慣各自過日子了。”她摸摸他的頭,也不期盼他能理解,“將來你一星期跟着爸爸,一星期跟着媽媽,行嗎?”
薛定後退一步,想了想,回答說:“不用了。反正我一直也是跟着爺爺奶奶,我今年九歲了,沒有你們也長這麼大了。”
他說這話時,沒有半點埋怨,只是冷靜而疏離地望着父母。
劉學英和薛振峰一個立在門外,一個蹲在兒子面前,誰都沒能說出話來。
二零零零年,薛定的父母,劉學英與薛振峰,正式離婚。
那年還流行方方正正、稜角分明的桑塔納,在他們住的四合院外就停了輛藍色的。他們這婚離得確實相當和平,沒有臉紅脖子粗地爭上一句,反倒是薛振峰拎着劉學英的行李箱,親自把她送上了車。
臨走時,還能微笑着揮別。
薛定還是站在紗窗後頭,安安靜靜揮手跟母親告別,然後爬回寫字桌前寫作業。
那一陣在學唐詩。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他不是遊子,向來是留守兒童。他爸媽也不是外出務工者,是老北京高級知識分子,一個常駐國外大使館,一個當記者滿世界跑。跑着跑着,感情也慢慢淡了。
說起來,院子裏沒誰不羨慕他家。
可仔細想想,他倒是更羨慕隔壁那些普通家庭的孩子。
夢境是平和的,但薛定睡得很不安穩,漸覺背上火燎般疼。
他滿身是汗,漸漸轉醒。
眼前是雪白的天板,鼻端一股子消毒水氣味。
他一動,就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背上大面積的傷口無一不痛。
也是這聲低吟,猛然間喚醒了正在單人沙發上打盹的人。
祝清晨抬起頭來,“你醒了?”
薛定一愣,側頭望她,“怎麼是你?”
“我說,”她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着他,翻了個白眼,“一醒來就拿這種態度對待救命恩人,是不是太不懂禮貌了?”
然後薛定就記起來了,飛機失事,他救了個小姑娘,接着這兇巴巴的女人又救了他。
“我睡了多久?”
祝清晨看了眼手錶,“從昨天下午七點,一直到今天早上六點半。”
他眉心一蹙,又很快展開,“那你怎麼還沒走?”
祝清晨面上微赧,“……錢包掉了。”
他一頓,“掉哪了?”
“事故現場。”
薛定看她片刻,漸漸回味過來,“這位小姐,你該不是在訛我吧?”
他不是沒見過騙子,這些年在外漂泊,什麼人沒見過?
這女人救了他,然後就賴在病房不走了,還口口聲聲說自己錢包掉了……
祝清晨胸口一滯,不可置信,“訛你?我吃飽了撐的?”
男人卧在床上,頭髮略微凌亂,胡茬若隱若現,可目光似刃,漆黑凜冽。
他沒說話,就這樣審視着她。
祝清晨站了片刻,忽然沒有來一陣好笑。
冒着生命危險跑到爆炸地點救了他,沒想到換來的就是這樣不信任的眼光。
真沒意思。
她也懶得多說,轉身便走。
薛定又忽然叫住她:“你去哪?”
“警察局,補辦證件。”她似笑非笑回頭看他,加了一句,“放心,訛不上你。”
話說完,她收回視線要走,手臂卻忽的被人拉住。
她腳下一頓,聽見薛定倒吸一口涼氣。
他手上一松,又倒回床上。
祝清晨迅速回過身去,就看見他側卧在床上,肩背上的繃帶已然滲出新的血跡。
她立馬按鈴,叫來護士。
那以色列護士用希伯來語念叨着薛定,邊念邊查看他的傷勢。
祝清晨就站在一邊,沒說話。
薛定沒有理會護士,只是隔着輸液管,慢慢抬頭朝她看過來。
“謝謝。”他輕聲說。
祝清晨有片刻的遲疑。
他的臉上還帶着傷痕,額頭、眉間都是細小的口子。繃帶在滲血,護士拉開繃帶的一瞬間,她光是看着都覺得疼,他卻只是眉頭緊蹙,一聲不吭。
安靜的清晨,病房裏有從窗縫透進來的光。
她莫名其妙想起昨日他救人的場景,人潮四散開來,唯獨他一人奮不顧身撲向那小姑娘,決絕又孤勇。
護士又叮囑了兩句,拿着托盤走出病房。
祝清晨看着病床上的人,微微一頓,“……祝清晨。”
薛定一愣。
她走近了些,眼裏有了鬆散的柔和,“我的名字。”
薛定:“早晨七八點那個清晨?”
她唇角一揚,“朝陽初升,霞光萬丈那個清晨。”
一邊說,她一邊伸出手來,做足了姿態。
男人驀地笑了。
抬手,在半空中與她交握。
“很高興認識你,祝清晨。”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哪怕雙頰帶着失血過多留下的蒼白,唇色極淺極淡,昨夜總在夢囈,眼圈也有了一層淡淡的青。
可是並不妨礙他的好看。
她忽然問她:“別人都在逃命,為什麼你要衝上去?”
薛定微微一頓,彎唇,“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時間太緊迫,來不及想那麼多。”
“你不怕死?”
“現在想想,還挺怕。”
祝清晨笑出了聲。
這個男人,有點意思。
*
身在國外,沒有醫保,薛定決定回家休養。
躺在病床上,打了通電話給好友,喬愷的聲音大得連坐在沙發上的祝清晨都能一字不漏盡收耳中。
“什麼?你墜機了?!”
薛定換了只手拿手機,“我沒在飛機上。剛好在事發現場,受了點傷。”
“牛逼了啊,那麼大個飛機,那麼大個以色列,隨隨便便都能落下一架砸你腦袋上,你這運氣可以回國買彩票了啊……”喬愷咋咋呼呼沒完沒了。
“停。”薛定打斷他,“我就當你在表示慰問了。”
一通電話打完,他收起了手機。
沙發上,祝清晨還坐在那沒走。
薛定沉吟片刻,說:“我朋友一會兒開車來接我。一起走吧。”
祝清晨:“也好。我要去補辦證件,你讓你朋友把我搭去警-察-局就行。”
“補辦手續很麻煩,沒有個三兩周是搞不定的。沒有證件,你住哪?”
她反問:“那你住哪?”
“住我家。我在耶路撒冷租了套單人公寓。”
“那太好了。”祝清晨笑眯眯眨眼,“我也住你家。”
“……”
好在哪裏?
薛定看她笑得坦然,失笑,“我以為國內的女性沒這麼主動,開口閉口就住進陌生男人家裏。你不怕我是壞人?”
“都能機下救人了,能壞到哪裏去?”
她說得乾脆利落,一針見血。
薛定啞然失笑,原本想問,單身公寓如何住一對男女?可後來又覺得顧慮太多的反倒是自己。
“借住也行,有一個要求。”他掃她一眼。
“什麼要求?”
“話可以亂說,衣服不要亂脫。”他的視線有意無意落在她胸口上方,意有所指。
祝清晨捂胸,“你這人,思想怎麼這麼不健康?”
“我不健康?”薛定似笑非笑,慢悠悠吐出四個字,“前車之鑒。”
“……”
祝清晨終於開始後悔自己穿着內衣勇猛地走在雨中那一出。
那時候她才不知道會和這男人又打上交道呢。
所以,該如何面對看過她胸的男人?她看着那雙含笑的眼珠,漆黑透亮,彷彿淬了光,心裏有些痒痒的。
再笑,再笑!再笑就給他挖出來。
尤其是離開他的這些日子,因為胸口巨大的空洞而不得不痛苦審視過去,她看得比以前更加清楚。
可那些並不妨礙她想他。
畢竟他們擁有過去五年,從大學到畢業,也曾幻想過從校服到婚紗。
認識他時,她正作為老紀檢部長帶着新人實戰演練。
拿着一整樓的鑰匙,祝清晨熟練地打開了蘇政欽所在的男生宿舍,乾脆利落道:“你好,同學,校紀檢部查寢。”
四人間的寢室里坐了三個打遊戲的男生,回頭齊刷刷看着她。
祝清晨一手拿鑰匙,一手拿本子,掃視一圈,“還有個人呢?”
“在廁所。”
她也不多言,走到廁所門口就敲門,“同學,麻煩你把門打開,配合我們檢查一下。”
那一陣有諸多校外人員混進校內借住,宿舍里多次發生盜竊事件,紀檢部的任務也因此繁重起來。祝清晨必須確認廁所里只有一個人,而非兩個人。
彼時,廁所里的蘇政欽一頓,無奈道:“我在洗澡,同學,今天能不能稍微通融下?咱們寢室里從來沒人違規違紀,不信你看看記錄。”
祝清晨:“麻煩你穿好衣服,打開門讓我看一眼。”
“不是吧?洗到一半你讓我穿衣服?”
“麻煩你,開門。”
她不是個圓滑好說話的人,姜瑜常說,要擱在革命年代,她一準是個鐵骨錚錚的江姐式英雄。
又這樣拉扯一陣,祝清晨依然沒有妥協。
年輕氣盛的男生被她這不肯通融的態度惹毛,當下沉默片刻,也就穿了條大褲衩,猛地拉開廁所門,“看,看看看!愛看不看!”
廁所里霧氣繚繞,當真只有蘇政欽一人站那。
她盯着他赤↑裸的上身,濕漉漉的頭髮,還有尚在滴水的睫毛,饒是內里有個鐵骨錚錚的江姐,也沒能剋制住往腦子裏沖的血液,臉刷的一下紅得徹底。
但她是誰?
她是整個系口中的晨哥。
後背還站着一大堆準備在她的帶領下走上明日紀檢崗位的愣頭青。
於是祝清晨就這麼頂着個大紅臉,佯裝鎮定地收回視線,在本子上唰唰打了個勾。
“行,謝謝配合。”
她低頭打鉤時,睫毛顫動不已,像是早春晚來雨急,深山野林間簌簌落下的雨露。兩隻從髮絲里露出來的小耳朵原本白凈如玉,此刻也變成了紅通通的火炭。
蘇政欽的火氣一下子就沒了。
他穿着大褲衩站那,摸了把後腦勺,正琢磨着說點什麼。
祝清晨卻已經轉身走了。
後來再見面,是蘇政欽守在他們班門口,下課鈴一響,偌大的教室里一窩蜂湧出一堆人。
她在門口被攔住,一愣。
蘇政欽鎮定地站在那,頭微微低下來,一本正經對她說:“祝清晨,我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
人來人往的地點,他就那麼坦坦蕩蕩說出了口:“上回你看了我洗澡的樣子,我媽跟我說男人的清譽和大姑娘一樣重要,我從小潔身自好,除了我媽,沒人看過我穿大褲衩的樣子。所以我想麻煩你,對我負責。”
老套到可以成為教科書式的追人範本。
可祝清晨偏偏被他追到了手。
後來理所當然有了更多的事,單挑出來像是每個路人甲的青春,可悉數堆疊在祝清晨的人生里,就成了關於一個叫蘇政欽的人全部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