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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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上風大,祝清晨穿着深藍色的裙子,裙擺被吹得肆意飛揚。
她往前走了幾步,把薛定與喬愷兄妹倆扔在了後頭。
扶着抱柱,站在城牆盡頭。
蘇政欽就站在城門口。
不是個多麼好的人,骨子裏有些自負,做起事來感情用事,虛榮心勝過上進心。這輩子大抵依靠自己的才華是不會有什麼轟轟烈烈的前途可言的,哪怕藉著她的照片一時紅了起來,也不過是曇花一現。
這些,她都知道。
尤其是離開他的這些日子,因為胸口巨大的空洞而不得不痛苦審視過去,她看得比以前更加清楚。
可那些並不妨礙她想他。
畢竟他們擁有過去五年,從大學到畢業,也曾幻想過從校服到婚紗。
認識他時,她正作為老紀檢部長帶着新人實戰演練。
拿着一整樓的鑰匙,祝清晨熟練地打開了蘇政欽所在的男生宿舍,乾脆利落道:“你好,同學,校紀檢部查寢。”
四人間的寢室里坐了三個打遊戲的男生,回頭齊刷刷看着她。
祝清晨一手拿鑰匙,一手拿本子,掃視一圈,“還有個人呢?”
“在廁所。”
她也不多言,走到廁所門口就敲門,“同學,麻煩你把門打開,配合我們檢查一下。”
那一陣有諸多校外人員混進校內借住,宿舍里多次發生盜竊事件,紀檢部的任務也因此繁重起來。祝清晨必須確認廁所里只有一個人,而非兩個人。
彼時,廁所里的蘇政欽一頓,無奈道:“我在洗澡,同學,今天能不能稍微通融下?咱們寢室里從來沒人違規違紀,不信你看看記錄。”
祝清晨:“麻煩你穿好衣服,打開門讓我看一眼。”
“不是吧?洗到一半你讓我穿衣服?”
“麻煩你,開門。”
她不是個圓滑好說話的人,姜瑜常說,要擱在革命年代,她一準是個鐵骨錚錚的江姐式英雄。
又這樣拉扯一陣,祝清晨依然沒有妥協。
年輕氣盛的男生被她這不肯通融的態度惹毛,當下沉默片刻,也就穿了條大褲衩,猛地拉開廁所門,“看,看看看!愛看不看!”
廁所里霧氣繚繞,當真只有蘇政欽一人站那。
她盯着他赤↑裸的上身,濕漉漉的頭髮,還有尚在滴水的睫毛,饒是內里有個鐵骨錚錚的江姐,也沒能剋制住往腦子裏沖的血液,臉刷的一下紅得徹底。
但她是誰?
她是整個系口中的晨哥。
後背還站着一大堆準備在她的帶領下走上明日紀檢崗位的愣頭青。
於是祝清晨就這麼頂着個大紅臉,佯裝鎮定地收回視線,在本子上唰唰打了個勾。
“行,謝謝配合。”
她低頭打鉤時,睫毛顫動不已,像是早春晚來雨急,深山野林間簌簌落下的雨露。兩隻從髮絲里露出來的小耳朵原本白凈如玉,此刻也變成了紅通通的火炭。
蘇政欽的火氣一下子就沒了。
他穿着大褲衩站那,摸了把後腦勺,正琢磨着說點什麼。
祝清晨卻已經轉身走了。
後來再見面,是蘇政欽守在他們班門口,下課鈴一響,偌大的教室里一窩蜂湧出一堆人。
她在門口被攔住,一愣。
蘇政欽鎮定地站在那,頭微微低下來,一本正經對她說:“祝清晨,我有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
人來人往的地點,他就那麼坦坦蕩蕩說出了口:“上回你看了我洗澡的樣子,我媽跟我說男人的清譽和大姑娘一樣重要,我從小潔身自好,除了我媽,沒人看過我穿大褲衩的樣子。所以我想麻煩你,對我負責。”
老套到可以成為教科書式的追人範本。
可祝清晨偏偏被他追到了手。
後來理所當然有了更多的事,單挑出來像是每個路人甲的青春,可悉數堆疊在祝清晨的人生里,就成了關於一個叫蘇政欽的人全部的回憶。
她的青春和蘇政欽三個字從來就沒有分開過。
那些年好多的第一次,都是與他共同度過。
第一次逃了一整天的課,和他跑到蘇州去坐船游湖。
三月的風吹得天空湛藍湛藍,吹得水波蕩蕩悠悠,他們就躺在木船上,一直待到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
他問她:“知道我為啥拉你來這嗎?”
“因為明天你生日?”
“錯。因為煙花三月下揚州!”
“……”
過往二十年,她一直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因為沒有寵溺她的父母給她放縱的空間與自由。直到蘇政欽出現,教會她這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需要緣由,有時候肆無忌憚去做一件事,理由可以僅僅是我喜歡,我樂意。
第一次在小吃街喝啤酒喝到醉醺醺的跨年夜,七倒八歪坐在操場上爬不起來,抬眼卻看見蘇政欽不知從哪變出一隻孔明燈,蹲在那窸窸窣窣寫着願望。
寫好了,他扭頭朝她招手,“來,一起放。”
她渾身都軟了,軟綿綿爬起來,替他扶着燈,看他掏出打火機點燃蠟燭。
“哪來的孔明燈?”
“變出來的唄。”
那燈從扁扁的紙變成了鼓鼓囊囊的燈籠,慢慢地,慢慢地明亮起來;又慢慢地,慢慢地有了上升的預兆。
那一刻,她看清了上面寫的字——
祝清晨,等我娶你。
下一秒,她猛然鬆了手,也不知是被熱氣灼傷,還是被他的願望驚到。
他卻在燈后對她哈哈大笑,說你等着,我的願望很快就要實現了。
她又好氣又好笑,卻是這輩子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要娶她。
孔明燈消失在夜空中,卻紮根在她心底。
祝清晨一直不相信婚姻,更不相信愛情。
可是蘇政欽年復一年許着同樣的願望,直到她終於學會去憧憬,也開始嘗試着相信他們會擁有一個不同的結局。
*
站在城牆上,她低頭看着不遠處的蘇政欽,回想與他有關的過往。
眼睛有些酸澀,脹得厲害。
再低頭,她撥通了他的電話,將手機湊到耳邊。
她看着他,給他打電話。
“蘇政欽,照片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視線里,年輕的男人立在城門口,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
耳邊,他聲音暗啞,輕聲說:“如果你還在生氣,我立馬打電話去Mosaic,照片的事我可以公開道歉,說明原委,Mosaic的職位我也可以不要。”
下一句:“清晨,你回來,好不好?”
近乎乞求。
她的眼淚在風裏像是斷了線一般,狼狽不已。
她是真想開口說好,然後不顧一切奔向他。
可是她不是蘇政欽,她不是活在蜜罐子裏長大不知愁滋味的天真少女。她知道若是今天他們以這樣的結局和好,她得到了所謂的公平,堅持了自己的原則,他就會失去了這輩子夢寐以求的機會。
她低頭看他,男人一身的行頭都換了,還帶着名表,乾淨漂亮極了。
從前的蘇政欽從未如此意氣風發過,跟她在一起那些年都是忙忙碌碌,沒頭的蒼蠅。
她想,是什麼讓他們花費五年都始終碌碌無為,而她一旦離開,他就這樣洒脫自由了?又是什麼讓她再也不願意原諒他了,哪怕他妥協到這個地步,她也依然不肯退讓半步?
其實問題早就出現過了,這一年來,又或許是更早以前,在他們各自陷入對未來不同期許的時候,兩人就已在漸行漸遠。
五年後,十年後。
當蘇政欽成為一個平凡無為的人,他還會那樣堅定相信着他今日的選擇嗎?
當她成為了垂垂老暮的婦人,他還會覺得她是比夢想更重要的存在嗎?
同樣的,如果今日妥協的是她,她同意他繼續保留那一批藏區照片的署名權,那麼今後他真的不會再次開口向她討要更多照片嗎?
若是她不同意,他就真的不會再做出同樣的選擇,繼續盜用她的底片嗎?
很多事情就像祝山海家暴姜瑜那樣,因為第一次的忍耐,因為第二次的妥協,就有了第三第四次,乃至於這一輩子都困在那個怪圈裏。
姜瑜哭起來時,常常說:“如果這次我離婚了,那以前的打不是白挨了嗎?”
總覺得希望就在明天,哪怕那個明天永不到來。
祝清晨知道的,她和蘇政欽從原則上已然出現分歧,誰妥協,將來都不會是好下場。
她真不願意看到她和他成為另一對祝山海與姜瑜。
哪怕沒有家暴,她也不願意看到他們之間的愛情成為那樣令雙方後悔的存在,折磨彼此,又難捨難分。
她就站在那,淚流到一半就被風吹乾,再流,再干。
臉上緊繃得厲害,乾巴巴地疼。
“蘇政欽。”她叫他的名字。
蘇政欽死死攥着手機,已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以色列的風把她的聲音送到耳邊。
她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
“你回去吧,我是真的不會來見你了,不管你在那站多久,我不會來的。”
“清——”
“就這樣了。”
她說完最後一句,決絕地掛斷了電話。
*
薛定與喬愷喬羽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誰也沒說話。
除了薛定,沒有人知道祝清晨在和誰打電話。
她掛了電話,忽的解開扎在腦後的馬尾。一頭烏髮輕飄飄落在肩上,又被大風吹得四散開來,甚至遮住了面龐。
回頭,與三人擦身而過,她輕描淡寫說:“進室內吧,上面風大。”
可其實他們都看見了她泛紅的雙眼。
薛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間快走了幾步,追了上去。
喬羽一愣,也跟着要追上去,卻被喬愷抓住了手腕。
“別去。”
“哥。”喬羽側頭,掙脫出來,“你為什麼一直不讓我和薛定在一起?”
喬愷平靜地看着她,反問一句:“你以為你們到今天還沒在一起,是因為我不同意?”
“如果你不攔着,說不定我們就不是今天這樣了。”
“是。如果我不攔着,你早被拒絕了,他會對你敬而遠之,你連像今天這樣走在他旁邊的資格都沒有。”
“你——”
“你看不出來嗎?他對你沒有一點意思。”
喬羽猛地推他一把,氣急敗壞,“你知道什麼?你懂個鬼啊!你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資格來管我?”
話說完,她猛地朝城牆下跑,也不再去追薛定和祝清晨,只自顧自跑出了城門,與站在那失魂落魄的蘇政欽擦肩而過。
只是他們誰也不認識誰。
下了階梯,祝清晨站在室內,看着耶穌受難時躺的那塊大石,粗糙的石面上尚有年代已久的血漬,不少基督教徒跪在那裏親吻石面,虔誠至極。
粗糙的黃色磚牆鑄成了這座古老的城,歷史的車轍咆哮着碾過來,一次一次改變了它,卻未曾將它摧垮過。
可她的內心裏,有一樣東西是真的垮掉了。
她抬頭仰望牆上的耶穌壁畫,一言不發。
直到薛定走到她身後,“你信教嗎?”
“不信。”
“我也不信。”
他沒看她,也同她一起盯着半空中明暗交界處的壁畫,在那上面,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全身傷痕纍纍。
“雖然不信,但有時候也很欽佩他。不為他對宗教的貢獻,也不為他給後世帶來了什麼寶貴的精神財富,僅僅因為他為了自己追求的東西,連死都不怕。”
“……”
“人這一輩子,可以為了件什麼事情不顧一切一次,哪怕有朝一日為它死了,為它被釘在十字架上被鞭打得鮮血淋漓,也覺得值得。可是祝清晨,你覺不覺得,今天的我們還活着,活得好好的,吃飽穿暖,生活富足;我們有手有腳,還能看自己愛看的書和電影,吃自己想吃的東西;還能外出旅行,拿着相機拍自己愛看的風景……其實我們已經比畫上面那個人幸福太多了?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卻並不用面對那個人面對的一切。”
她低頭笑了笑,“薛定,你在變着法子跟我說教嗎?”
身側的男人嘆了口氣,“我明明是在安慰你,你這女人真是……”
他大概是想說他不知好歹,可話到嘴邊,又變了。
“都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祝清晨,依我看,你應該是水泥做的。”
她還紅腫着眼,面上被淚漬綳得很疼,結果卻還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着笑着,眼淚又出來了。
她低頭看着腳,輕聲說:“謝了啊,薛定。”
想了想,她加重了語氣:“薛定諤,鱷魚的鱷!”
薛定笑出了聲,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模樣狼狽,卻又目光明亮地與他對視着,心裏微微一動。終於還是伸出手來,替她把一縷黏在面頰上的髮絲拈到耳後,又在她微微一僵時恰巧收回手來,搖頭輕嘆。
“呂洞賓總是被狗咬。”
就在警察與恐怖分子之間的空地上,那幾名被掃射的孩童就這麼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前方已經有警察下意識伸出了手,想要迎接他們。
還有警察拚命叫他們別動,別動,然而為時已晚。
那群孩子都像是啞了一般,幾秒鐘前還在尖叫着、哭喊着,不顧一切往外沖。此刻陡然間站定,一動不動,彷彿被抽走生命的玩偶。
恐怖分子大聲叫着蹲下。
滿面淚光的孩童們就這麼渾身發抖地蹲了下來,蹲在死去的同學身側,雙目驚恐地注視着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的人。
更多的鮮紅液體從地上蔓延開來。
而他們死死瞪着那一幕,卻不敢發聲。
歹徒還在對警察喊話。
警察依言朝校門口退,一步一步。
薛定離事發地點不過十來米,身後是一排鐵質垃圾桶,就在恐怖分子衝出來時,他想也不想便卧倒在鐵桶後面。
他並不知道,從黃線外堪堪可望進校門口,望見這一塊狹小-逼仄的天地。
因此,槍響時,祝清晨就看見他猛然撲倒在垃圾桶后的場景。
她並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只看見他一動不動趴在那裏,弓着腰,姿勢極為扭曲,卻還拿起胸前的相機,調好焦距,藉助垃圾桶的掩護不斷按着快門。
劇烈的槍擊讓他的動作凝滯了片刻,然而很快,他又開始拍攝。
哪怕她清楚看見,他的白T恤後面已經開始滲血。
因為姿勢太扭曲,傷口又震裂了……
裏間的警察拿着對講機,外邊的指揮官也能及時得到信息,做出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