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六十六章 浩浩舊山河(6)
“真沒料到,他們會來這麼早。你們準備着,要下車了。”周禮巡連大衣都來不及穿,搭在臂彎里,在零下十幾度的車廂里穿行而去。
沈奚跟傅侗文回到包廂,叫醒小五爺和培德,譚慶項也很快回到包廂里,大家略作修整,跟隨代表團下了火車。
雪中,天隱隱有亮得徵兆,微見星月。
“第一次見到南滿鐵路,”她輕聲感慨,“這裏的雪比南方要厚多了。”
“關外的雪是最美的。”他笑。
她小聲問:“這次的路線包含橫濱和紐約,是因為要和日、美先私下會談嗎?”
“是。”
美國怕日本在亞洲勢力擴張,日本也怕美國插手亞洲事務,所以都安排了高規格的外交活動,等待着中國代表團的過境。這種感覺並不會讓傅侗文愉快,因為不管多熱情的款待,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中國是羊,在等着兩頭餓狼的決鬥。
他輕聲道:“不過,我們在美國的公使已經和威爾遜達成了共識,美國會在巴黎會議上支持中國。所以,我們是要聯美製日。”
那日本會善罷甘休嗎?
沈奚隱隱擔心。
傅侗文好似讀懂她的憂慮,又道:“總長是外交場的老前輩,他有應對的法子。”
他們換了汽車,剛好天亮了。
晨光里,這風雪大地像一卷無字的宣紙,展開在她的眼前。
這是一塊群狼爭搶的土地,如此美,如此寧靜。
沈奚從車窗里眺望遠方。
光緒三十年的日俄戰爭后,沙俄把自己在東三省修建的鐵路分了一部分給日本,改名為南滿鐵路。那時她對南滿鐵路意難平,是因為日本在“二十一條”里提到過它。後來在這條鐵路周圍發生了太多的事,日本侵華主力關東軍的誕生,皇姑屯事情、九一八事變和復辟的偽滿洲國……
而在那天,他們路過的那天,一切尚未發生。
***
他們在那天夜裏抵達奉天,接受了日本外務省的宴請。
宴席后,立刻登車,前往漢城。抵達漢城后,外交總長突然告病,說在夜車上受了寒,舊疾複發,雙腿不便走動。不再見客。
數日後代表團抵達橫濱,住在中國城的華僑家裏。
這裏是日本對外港口,也是外國人的聚集地,代表團選擇住在這兒,是方便隨時有了船期,能立刻赴美。
到了橫濱后,總長迴避了日本外務省的邀請。日本安排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動,包括日皇的接見、授勛和茶會等等,全被總長一句“負病在身、不能久坐”推辭掉了。
國內、中國駐日公使和總長之間電報不斷,爭論不休。
中日兩國報紙也每日評論,為了外交總長突然生病,不肯見日皇而猜測連連。
外界吵翻了天。
唯有他們所住的地方靜得連風都沒有,雪也落得很輕。
小五爺舉着一份報紙,笑着走入:“三哥,你要不要聽,我把翻譯的話都背下來了。”
傅侗文以兩指夾住他手中的報紙,輕飄飄地收過去,細細看。
這份報紙言辭鑿鑿,指責中國外交總長在“裝病”,不肯和日方友好溝通。在報道結尾,還說此事大有□□,只是不便公佈。
“日本報紙謠言很多,總在有意引導民眾,”傅侗文放下報紙,感慨道,“希望國內報紙不要全是親日派,引起民眾的猜忌。”
“三哥還懂日文?”小五爺錯愕。
他擱下報紙:“我過去和你四哥是支持維新的,自然會讀這個。”
“倒也是……”小五爺遺憾,“往日三哥瞞我太深了,竟一字未露,讓我險些寒了心。”
她笑:“你三哥說過,你若真有抱負,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誰來指路。”
“嫂子也早知道了。”小五爺錯愕。
“反正比你知道的早。”
“嫂子過分了,過分了。”小五爺哭笑不得。
沈奚將葯碗遞給傅侗文。
不管外交總長是真病還是裝病,反正傅侗文是真病了。
從奉天到漢城的夜車上他就開始發寒熱。車廂里零下二十幾度,下車赴宴時室內炭火燒得旺,暖如初夏。冷熱交替,反覆折騰着,誰都受不住。
像她這種底子好的休息兩日就好,傅侗文卻只好等着病發。
不過,他心境好,倒也沒大礙。
譚慶項見傅侗文吃了葯,招呼着,閑雜人去碼頭確認船期。對他們來說,在日本多留一日就是多一日麻煩,恨不得今晚就能登船。
沈奚給他鋪好被褥:“你該午睡了,一會會發汗。”
傅侗文坐在地板上,笑着看她,忽然低聲說:“昨日裏我摸你的睡衣都濕透了。”
沈奚反駁:“你睡覺喜歡抱人,自己發汗不算,弄得我也像落湯雞……”
他笑:“何時抱你睡的?我卻不記得了。每日都是?”
她見他不正經,不答他。
“這是潛意識的,怪不得三哥,”他又笑,“是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
……
“一個睡覺姿勢,也能說到相思上。”她嘀咕。
“要不是精神不濟,三哥還能給你說出更多的門道來,信不信?”
“信。”她指被褥,意思是讓他躺下再說。
他絲毫不急:“喝口茶再睡,好不好?”
“吃藥是不能喝茶的。”
他雙眸含水,望住她。
沈奚嘴上不說,也心疼他總躺着養病,只好煮水泡茶。
不消片刻,水汩汩地冒出來。
她揭蓋,燙了手,忙捏住自己的耳垂散熱。
“侗文,”周禮巡穿了件薄襯衫,滿腳的雪,跑進院子,“外務省的車竟然來了。”
他踢掉皮鞋,進房間。
“來做什麼?”
“接總長去東京。”
“這是邀請不成,霸王硬上弓了。”他評價。
“你還有心思玩笑。”周禮巡鬱悶。
傅侗文也無奈:“人家既然派車來了,哪怕總長真病得下不了床,也會被抬着去的,”傅侗文搖頭,“攔不住。”
周禮巡悶不做聲。
傅侗文沉吟片刻,問說:“他們在東京的安排是什麼?”
“今夜是別想回來了,要安排總長住在內務省官舍,”周禮巡說,“先見我們自己的駐日公使,明日見日本外相,明晚去京都桃山明治天皇御陵。”
中國的駐日公使是個親日派,日日以辭職威脅總長去東京的,就是他。
“這樣的安排,明晚也會留宿東京,”傅侗文蹙眉,“後日能回來就算快的。”
“可船期已經定了,後日晨起離港,”周禮巡附和,“我真怕趕不上船期,又要在這裏多留十幾日,十幾日的變數有多大,誰都無法預料。”
傅侗文不語。
沈奚看了他一眼,給兩人倒茶。
一小時后,總長帶着兩個參事前往東京。
總長一走,代表團都被籠罩在了陰霾中,怕東京有變動,怕東京有刺殺,怕被強留在東京,錯過船期,引起美國的猜忌……
到翌日,院子裏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晚飯時,女主人送飯到沈奚房間,還悄悄問她,為何從昨日起代表團里的人情緒就低落了許多?晚飯全都吃得少。
沈奚不便把外交上的事情和女主人說,含糊解釋說,是擔心大雪延誤船期。
女主人反倒是笑,說誤了也好,多留十幾日,還能在橫濱四處逛逛,尤其是山間溫泉最是好去處,她都在遺憾這次大家來去匆匆,來不及款待同胞。
沈奚勉強應對兩句,接了飯菜。
飯後,天徹底黑了。
周禮巡做主買了明日一早的船票。可東京還是沒消息,連電報也沒有。
大家都在猜測,是否總長已經決定改期了?
傅侗文反倒認為,還有一線希望準時登船。
“也許沒來電報,是怕親日的日本公使從中作梗。”他低聲道。
“嗯。”沈奚頷首。
他問主人借了一副象牙制的象棋,在燈下盤膝坐着,把全幅精神都投注到了棋盤裏。深色的西裝外衣披在肩上,影子自然地落到她的身上、手臂上。
茶几上的一摞報紙是日文的,這兩天早被他翻了無數遍。
沈奚不是第一次陪他“等待”,在徐園裏,等六妹的消息也是如此。分秒期待,分秒猜測,也在分秒擔心對方的安危……
她手托着下巴,看他下棋,久了,嗓子乾澀。
腿也麻了。
矮桌上的西洋鐘錶,指向了凌晨一點。
“你……”她終於出聲。
傅侗文抬眼。
本想勸他睡,但猜想他躺下也睡不着,還不如下棋,於是改口問:“你渴不渴?”
“你不問不覺得,”他低聲笑,“一問,倒是有點。”
“我去找玻璃杯。”她說。
“不是有茶杯?”他下頦指茶几上的日式茶杯。
“今夜按你喜歡的來。”
大玻璃杯泡茶,這是傅侗文留洋時養成的習慣。
她想哄他開心。
沈奚拉開門:“廚房有,我見到過,你等我回來。”
鞋在門外。她彎腰,拂去鞋上的雪,忽然見到不遠處有盞燈亮了。
是總長房外的燈。
一個年輕參事撐着傘,擋着雪,傘下是本該在東京的總長……
“三哥,三哥!”她脫口叫他。
總長聽到這句,先笑了,遙遙看這裏。
傅侗文手撐着地板,立身而起,快步走出,和對方相視而笑。
總長微笑着頷首,對紛紛出來的後輩們說:“痛風得厲害,我要去吃一劑葯。今夜辛苦各位了,還是照舊明早啟程,不要耽擱了正事。”
言罷,總長夫人已經從房間走出,彎腰為他拖鞋后,攙扶他回了房間。
那個參事被團團圍住,詢問東京的事,為何會提前返回橫濱。
參事接了沈奚遞的茶,潤了潤喉,便笑着給大家講了前因後果。總長一到東京,就被親日的中國公使拉住面談,總長故意藉著病,不談半句外交問題,只說痛風難忍。到今日白天見了日本外相,也只坐了二十多分鐘,便病倒了。
最後,只吩咐留下帶去的另一個參事,代替他去御陵。
以此脫身後,總長一刻不留,連夜而歸,如此才算是趕上了時間。
一時院內笑聲起伏。兩日陰霾盡去,大夥睡意全無,趁夜收拾行李。
天亮前,他們怕再有變,早早趕到碼頭。
在登船前,有人匆匆送來一份日文報紙,總長閱畢,凝目蹙眉。報紙遞給身後諸人傳閱,最後到了傅侗文手裏。
“出什麼事了?”沈奚心有餘悸,唯恐無法登船。
“報上說,中國參事在去明治天皇御陵的途中,汽車遇到了槍擊。”
沈奚吃了一驚。
總長長嘆,輕聲道:“日本人虛虛實實,報紙謠言很多。我們先登船。”
外交人員遇刺並不少見,昔日李鴻章在日本也遭遇了槍擊,這是他們做外交的人必須面對的危險……倘若是真的,登船後會有電報來證實,也有駐日公使協同處理。
無論何事,都不能阻攔代表團如期登船。
碼頭魚龍混雜,各國人都有,若有刺殺,防不勝防。
大家都提高了警惕,簇擁保總長登上游輪。
因為套房房間少,傅侗文把頭等艙都讓給了外交部的人。他們定的是一等艙的房間。
游輪駛離橫濱碼頭一小時后,沈奚的心略略安定下來。
她打開布紋的手提箱,把傅侗文的衣物先拿出,一一掛在衣櫥里。
傅侗文笑着,倚在門框上:“你且先收拾,我去看看餐廳。”
“你不怕危險了?”她停了手中的活。
“三哥我一個愛國商人,有什麼危險?”他輕描淡寫道,“順路去問問周禮巡,有沒有新電報來。”
不止他擔心那個參事,她也是同樣的心情。
沈奚走到他身邊,小聲說:“那你去吧,記得回來吃藥。”
“好。”他低聲道。
傅侗文去了頭等艙里,幾個套房房間門都敞開着,笑聲頻頻傳出,皆是鄉音,聽得他也微笑起來。等進了總長房間,客廳堆滿文件箱,讓人完全無法立足。
周禮巡和一位參事笑着倚在箱子旁,見傅侗文進來,把電報塞給他:“正要去找你,你先來了。是虛驚了一場,報紙謠言。”
電文簡短,是那個參事親自發出的:報載傑在西京受驚,全系捏造,知念特文。
又是新聞捏造。
傅侗文笑着,心送快下來。
總長接了夫人遞過去的熱毛巾,笑着指揮他們:“侗文來了也好,幫着挪一挪箱子。”
“三爺是少爺身子,怎敢勞煩啊。”參事打趣他。
傅侗文搖頭一笑,挽起襯衫袖子,直接動手幹活。
這堆文件箱從北京城的陸宅運出,就一直存放在總長和夫人身旁,是緊要文件,箱外全部貼着英文的中國外交部字樣。夫人是個小心的人,每回搬運都要核對,她手握着一個文檔,挨個檢查箱子的編號,從頭到尾,不發一言。
等查看完,傅侗文他們在喝茶時,才低聲道:“丁字號木箱不見了。”
眾人皆怔。
總長原本拿茶壺,在給傅侗文他們倒茶,聽聞這句,立時擱下茶壺。
“怎麼會,再核對一次,”總站接過詳單,“我自己來。”
房間裏除了總長的腳步,還有挪動箱子的摩擦聲,再無其它聲響。
總長很快核對完,握着清單,不動,也不說話。
丁字號木箱,裝得是有關東北、山東、蒙古、西藏的絕密外交文件,全都是和日本聯繫最密切,也只有日本才會真正關心的文件。
就在途徑日本后,整箱文件都不翼而飛了。
偷得如此精準,而又沒有絲毫的痕迹。
總長沉默着,再次清點了一遍文件箱,最終確認了這個事實。
他摘下眼鏡,靠在牆壁上,右手按住自己的雙眼。
許久后,他重新戴上眼鏡,嚴肅道:“代表團有兩方政府的人在,關係複雜,此事萬萬不能聲張。等到了紐約……再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