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六十二章 浩浩舊山河(2)
譚慶項給大夥做了飯,把旁人都攆到客廳吃,獨獨他一個留在廚房間。他對着玻璃,看一眼鄰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舊夢,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畫面。
“先生貴姓?”
“……譚。”
“譚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蘇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聽曲,還是……寬衣就寢?”
當時他答了什麼?譚慶項自己都忘了。
她被稱作“小蘇三”,住在蘇三住過的蒔花館,最擅《玉堂春》。譚慶項是個不懂戲的,也反覆聽過這一折,講得正是青樓名妓和貴胄之子相識相知,歷經磨難,終成眷屬的□□。
而他譚慶項,本該是個看戲人。
譚慶項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現了周禮巡的影子。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大門被敲響,才去打開門:“你怎麼又回來了?”
周禮巡揚了揚手裏的電報:“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樓。”
“那一起上去說。”周禮巡在這裏住過,輕車熟路地逕自上樓。
譚慶項跟在他後頭:“你倒是不客氣啊,就這麼衝上去了?”
“客氣什麼?”周禮巡笑着回頭,“來不及客氣了。”
他說著,人已經到了二樓。
恰好卧房的門是敞開的。
傅侗文才剛讓萬安沏了壺茶,還沒來得及關門,就看到周禮巡不管不顧地衝進來,把手裏的電報譯文和原件遞過來:“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過,聽到周禮巡說:“戰勝國要在巴黎舉行會議!邀我們中國參加了!”
多年的謀划,送大批勞工去歐洲戰場,甚至是籌備軍隊出征,全都是為了這一件事。為了能在國際上有話語權,為了能拿回山東……
沒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訊。
傅侗文如墜夢境,僵了幾秒,才迫不及待地打開電報譯文。
連着數份電報,全是在今日發出。
周禮巡為自己倒了杯茶,仰頭喝下,笑個不停。
傅侗文看到譯文上的時間在一月,立刻問:“準備要何時動身?明年一月的會議,再不動身怕趕不上了。”
周禮巡道:“即刻!十日內準備好一切,即刻動身!”
“從哪裏走?”傅侗文嚴肅地問,“歐亞航線的班輪太少,有考慮到嗎?”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禮巡大笑着,幫他找到第三份電報譯文,“這裏有路線安排。我們不走歐亞的航線。為保險起見,這次會從山海關走,經東北、朝鮮到日本,再從日本橫濱橫渡太平洋,走三藩市、紐約的航線,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腦海里勾畫著路線,是在繞遠路,卻最穩妥。
正如傅侗文所說,歐亞的班輪太少了。乾等着船期,只會誤事。
很快,周禮巡已經從這份電文,說到了去巴黎的安排。這次代表團有五十多人,周禮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為“非代表團成員”,一同前往巴黎。
“侗文,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跟代表團去。另一個,是你在上海等着前往巴黎的班輪。前者路程周折,十分辛苦,我會擔心你身體吃不消;後者又怕你趕不上會議開始的日期……”周禮巡左右為難,“還是你來決定吧。”
“我同你一道北上,同去巴黎。”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考慮。
“好,那我要去準備,你也快些。我是明晚的火車,你一早安排人去買車票還來得及,我們明晚再見!火車站見!”
周禮巡說完,自說自話地跑下了樓。
真是來去匆匆,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客人。
周禮巡人是走了,卻把整個公寓的氣氛都點燃了。一盞盞熄滅的燈,都重新打開,譚慶項指揮着眾人,收拾起行李。時間緊,路途遠,隨行的人也多。
譚慶項和萬安都是火燒屁股的架勢,樓上、樓下不停跑着,喊着交流。
沈奚剛把衣櫃打開,就被傅侗文攔住了。
“隨三哥出去一趟?”
“去哪?”她回頭,“再到處跑,真來不及收拾行李了。”
“去醫院,”他笑着說,“我要立刻見小五,要緊事。”
沈奚看了眼落地鍾:“那要快點去,要到病房休息的時間了。”
他們一刻沒耽擱,直奔了醫院。
到住院病房,已經是晚上九點,沈奚在一樓就依稀聽到了護士們的笑聲,等到二樓病房區,笑聲更清晰了,正是從小五爺的房裏傳出的。
她記起一樁事,和他低語:“我好像聽人說,醫院裏有個小護士很喜歡侗臨。”
傅侗文不以為意:“只一個?那比起我和侗汌,是真差遠了。”
她嘀咕:“自吹自擂……假風流。”
他反而笑:“哦?原來我也會被人說成是‘假風流’,倒也新鮮。”
沈奚自顧着笑,不理會他。
等到病房口,她看到小五爺坐在病床上,手裏握着個剝了一半的柑橘,五個圍着病房的小護士手裏都有剝好的柑橘,僅剩了個文靜的小護士在眾人後邊,空着手。
“三哥,嫂子。”小五爺看到他們,很是意外。
“怎麼剝起柑橘了?”沈奚笑着問,“還一人一個?”
“是謝謝大家平日照顧我,”小五爺解釋說,“都是姑娘家的,當然要我來剝。”
“這樣啊。”沈奚悄然找尋那個傳說中喜歡小五爺的護士。
很快,她就發現了最安靜的那個。
小護士們全都規規矩矩地喚了句“沈醫生”,心虛地前後腳離開病房。最後剩那個小姑娘,猶豫地看了眼小五爺手裏沒剝完的柑橘,不舍地跟着同伴們向外走。
“等會,這是你的。”小五爺突然一拉她的手,把柑橘塞給她。
姑娘漲紅了臉,想說謝謝,緊張地無法開口。
最後竟然急得深深一鞠躬,跑了出去。
小五爺沒想到剝個柑橘,竟能換如此大禮,尷尬地笑了。
“三哥這麼晚來,可是有要緊的事?”小五爺沒再琢磨方才的姑娘,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脫下大衣,搭在了椅背上。
他見沈奚鎖了病房門,才終於開了口:“原本要等你出院后,挑個時間慢慢談。可今日有了變化,也只要倉促問一問你的意思了。”
“三哥只管問,不必特意挑時間。”小五爺坐直身子,嚴肅地說。
“那你聽好,三哥要問了。”
傅侗文停住。沈奚坐到另一張空病床旁,也在等他問。
她在路上算着來去巴黎的時間,差不多要有半年不在國內,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傅侗文是來醫院告別,順便安排小五爺這半年的生活……現在一看,似乎又不是。
不止是沈奚,小五爺也摸不到頭緒。
兩個人都在等着傅侗文揭曉謎底。
傅侗文反倒不急了,微笑着端詳着自己的弟弟,默了好一會,才問他:“侗臨,你對今後的生活,可有什麼想法?”
“今後?”小五爺念着這兩個字,臉上笑意漸淡去,“雖有滿腔抱負,卻只好認命。三哥,其實你不問,我也早想過這個……”
傅侗文等他說。
小五爺摸到桌上最後一個柑橘,下意識剝着:“千頭萬緒……”他再搖頭,“不,應該說是毫無頭緒。”
傅侗文頷首:“既然你毫無頭緒,聽聽三哥的想法?”
“好,三哥你說。”
他道:“我想安排去你去英國,去學習外交。”
“外交?我這樣——”小五爺看自己的腿。
“你聽三哥說完,”傅侗文繼續道,“你現在的身體,一開始會很難做公使,但你可以先在中國使館就職。侗臨,你從過軍,對國家有足夠的忠誠,這是做外交的首要要求。而你的洋文就是我教的,不比留過洋的人差,所以我相信你可以勝任在使館的工作。”
小五爺從未想過這一條路,隨着傅侗文所說的,他也認真起來。
“洋文我是沒有問題,”小五爺思考着,“可我並不懂外交。幼薇姐也說過,外交非立時可學,外交人才亦非立時可造。”
傅侗文笑起來:“你以為,我會直接送你使館嗎?當然不,我是想帶你去巴黎,把你交給辜家小姐,讓她來教你。她在外交方面的經驗足夠教你了。”
他又道:“辜家在外交界聲名顯赫,辜家小姐如今嫁的夫家也是做外交的。他們迫切希望有出身良好的‘自己人’,在歐洲幫他們。你很符合他們的期待。”
他最後道:“還有重要的一點。辜家想和我聯手,他們需要我的財力和人脈,需要我支持辜家在歐洲的發展。所以不論從人情,還是從利益方面看,辜家小姐和她丈夫都會願意幫助你。侗臨,你願意嗎?”
傅侗臨聽得心潮起伏,他的眼睛在發亮。
“心動了?”傅侗文微微而笑。
“是……是心動,可我怕辜負三哥的期望。”
“怕什麼?”傅侗文反問,“敢上沙場的人,還怕和洋人打交道嗎?”
畢竟是軍校出身,又在戰場上死過一回的人,傅侗臨輕易就被他的話激起了鬥志,笑着搖頭:“是我說錯話了。”
“只是有一點,在外交場上,婚姻很重要。”
“但聽三哥安排,”小五爺也是公子出身,如何能不明白,想要在枱面上大展手腳,聯姻是必須的,“三哥覺得有必要,我就娶。”
傅侗文感慨一笑:“你有心裏的女孩子嗎?先告訴三哥。”
小五爺被問住,難得地,露出了久違的一抹羞澀笑容:“我念得是軍校,又去了戰場,哪裏有機會接觸什麼女孩子。沒有的。”
傅侗文頷首:“好。”
他起身:“你好好休息,明日我讓人來接你。”
“明日?”小五爺驚訝。
“不然呢?”他笑,“深夜來這裏,就是因為我和你嫂子要去巴黎,最好能帶上你,這樣我能親自把你交給辜家,我們也能在法國和清和聚一聚。”
“對,巴黎,清和,”小五爺開心道,“三哥這麼一說,今夜我就想走了。”
兩兄弟相對而笑。
傅侗文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小五爺也不是個拖泥帶水的。
兩人用最簡短的時間,定下要去巴黎的事。
他們離開醫院前,沈奚到值班室找護士長,讓對方幫忙安排明日傅侗臨出院的事情。恰好那個喜歡小五爺的護士也在,聽到這個消息,臉白了一瞬。
沈奚看在眼裏,也看到那剝好的柑橘,擱在值班室的桌上,一瓣不少。
應該是小護士捨不得吃,留在那裏,陪着她值班的。
從醫院回到公寓,沈奚足足收拾了一夜。
在天亮前,她徹底累倒在沙發上,一轉背就睡著了。
翌日到醫院裏,她和傅侗文一個去交接工作,另外一個去接小五爺。
夏天時,沈奚已經提交過辭呈,做好了和傅侗文回北京工作的準備,所以在醫院裏沒有什麼重要的病人,要交接的工作也不多。等和同事談完正式,她在辦公室和段孟和通了個電話,正式作了個告別。
沒想到,電話掛斷沒一會,段孟和就出現在了她的辦公室門外,是親自來送行的。
“合作多年,只用電話告別,是不是太無情了?”段孟和笑着問,“真不準備回來了?”
“從巴黎回來,至少要半年,我準備直接去北京工作了。”
他點頭:“也好。”
沈奚認真地說:“謝謝你,段副院長。”
段孟和看着她,仍舊用玩笑做回復:“我家那位長輩又下野了,所以現在想想啊,還是傅侗文是良人,”他把手裏的兩份報紙遞給她,“等回國了,光明正大辦場婚禮吧。”
沈奚接過報紙,看到鋼筆圈出的幾則時評,都是有關傅侗文的。
不到一年,他已經從大家口誅筆伐的黑心商人、革命背叛者,變為了萬人誇讚的愛國商人,民族的不屈脊樑……
這樣言論,沈奚最近看了不少,也給傅侗文看過。他那個人就是這點最讓人佩服,你罵我的,我笑着看,你誇我的,我也笑着看。這些筆杆子的討伐和豐功,一概和他沒關係。
“當初是一葉障目,替我向他道歉。”段孟和在她臨走前,最後說了這句。
沈奚應了,把辦公室門鎖上,鑰匙遞給段孟和:“再見。”
“再見。”
雖然傅侗文不在意,可她能聽到人當面誇他,還是很開心的。
於是沈奚帶着兩份報紙,一路心情愉悅地跑到樓下,正見到小五爺和傅侗文並肩站在大門外,在等着她。小五爺穿着簇新的西裝,義肢隱藏在長褲里。他往日裏軍裝穿慣了,難得這般把自己套在西裝里,拘束的要命。手是插一會口袋,不得勁,垂在身旁,仍舊不得勁。
反觀傅侗文,兩手倒背在身後,搭在一處。悠哉悠哉。
往日傅侗文獨自來接她下班,已是醫院一景,今日身旁多了個俊秀的小五爺,病人們都不問如何挂號了,全都望素凈的醫院大門那裏瞧。
沈奚把報紙藏到身後,走近。
“拿了什麼?笑得這麼高興?”傅侗文笑看她,往她背後看,“支票嗎?段家公子終於肯承認你的醫術高超,想買你留下了?”
她笑着搖頭:“你眼裏只有錢。”
“三哥一個商人,自然喜歡真金白銀,”他倒不急,等着她揭曉答案,順帶損一損那位段家公子,“只怕他想留你,不管用錢還是用人,都是要輸的。”
沈奚將報紙塞給他:“他是要我代他,向你致歉。往昔冤枉了你,傅三爺。”
那報紙看都沒,他轉手就給了小五爺。
“致歉就不必了,”他曲指,敲了下她的鼻樑,隨即認真道,“服輸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