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六十章 勿忘三途苦(5)

62 第六十章 勿忘三途苦(5)

日光一點點滲入皮膚,到血液里去,滾沸了她的五臟六腑。

沈奚學着他,把他額前滑落的幾縷發理到他眉后。她指間到處,現出數根白髮,若隱若現,過去從未見過。

時催少年老,一朝鬢霜白……

她看着他的白髮出神,他並未察覺,仍在等着她的答覆。

沈奚突然低頭,這裏能望見樓下的戲池子,本想藉此忍淚,卻直接掉在了鞋面上。

傅侗文想替她再擦眼淚,被她躲開。

在他停下動作時,她主動抹去了自己的眼淚,輕聲道:“我不走。”

說完,再道:“我早說了,你就算是趕我走,我也不會走……千錯萬錯,都不該是你的錯。假若我父親還活着,”她提到父親,情緒有了波動,卻克制着,藉著道,“他也會告訴我,這筆債不該算在傅侗文的頭上。是不是?”

她繼續道:“你最了解我父親,你告訴我。我父親會怪你嗎?不會。”

最後,她說:“三哥……沈家從來沒有糊塗人。我也不糊塗。”

傅侗文看着她。

沈宛央是沈家最後一個人,可也是今後沈家的第一個人……他愛上她就是必然的,就像當年他在游輪上和沈大人結識,也是冥冥中的註定。

其實從沈奚在他懷裏哭着找葯起,傅侗文就知道她不會走。

可真聽到她說出來,又說得如此清晰、堅定,又是另外的一番觸動。

兩人望着彼此。

像曾經的每一回,四目相對。

“有話我們回家去說,不然譚先生又要啰嗦,”沈奚不想讓傅侗文知道,自己已經看到了他眼中的淚,她裝作是看樓下的戲池子,繼續說,“萬安麻煩得很。”

許久后,她聽到傅侗文說:“好,回家。”

我們回家。

霞飛路上,禮和里的小公寓就是他們的家。

那裏還有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等他們。那裏的二樓是他們的卧房,像極了傅家老宅的暖閣,陳設佈置,擺件,連床帳都如此相似。

唯獨在屋檐下多了個燕巢……

***

“只是常年不見燕,我家住的燕子也心野。”

書房裏,一位七十餘歲的老夫人笑着做了結語。她握着鋼筆,戴着一副細巧的鑲金邊的眼鏡,臉旁懸着一根細巧的眼鏡鏈子。

老夫人坐姿板正,背脊筆挺地在批改學生寫的術后報告。身邊有個小男孩藉著燈光把自己的手投影在牆壁上,一會花蝴蝶,一會是狼。

他念叨着光緒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蓋上,嚴肅地望着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還沒講完?”

“沒有完嗎?”老夫人暫擱了鋼筆,取下眼鏡。

“您剛剛說,您和祖父的緣分要從光緒三十三年,祖父見到您的黑白相片開始算。那就是……1907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終於找到了理由,能繼續聽這段傳奇,“可您說要講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還有一年,再講一年吧。”

十二年?

老夫人回憶着,對,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傾半數身家,被人誤會是賣國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過的人誤解,都是因為想要中國參與到一戰當中去。

最後,他也確實如願了。中國不止參戰,還成為了戰勝國。

她潛意識地迴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將毛毯搭在膝蓋上。

“1918年的冬天,德國投降,一戰也結束了,”老夫人回憶,“你祖父資助組建的軍隊沒來得及去國際戰場,就收到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那個年代裏,我們國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賠款,內亂不斷。我們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勝利了。”

她笑着說:“當時真是舉國歡慶,完全不用政府組織,民眾自發□□慶祝,到處是鞭炮不斷,到處有新時代的演講……”

***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爺笑着,從櫥櫃裏找到紅酒,“可惜我回來早了,沒趕上慶典。”

他給剛從北京趕來的周禮巡倒酒:“快,說說看,據說紫禁城前面有熱鬧?”

“是啊,教育部特令學生們都放假慶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風多厲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啞了,卻還每天都要去演講,”周禮巡笑着,接了杯子,對倚在窗邊的傅侗文學着蔡元培先生的演講,“‘現在世界大戰爭的結果,協約國佔了勝利,定要把國際間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義都消滅了,用光明主義來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諸位先生都在笑。

“只是可惜,侗文的數百萬援軍費,算是打水漂嘍。”周禮巡打趣他。

“如此最好,”他不以為意,“我們不戰而勝,少死幾個軍人不好嗎?”

眾人笑。

角落裏,只有傅家二爺是穿着長衫,衣着突兀,可也抱有着同樣的喜悅之情。他今夜來其實是要道別的,沒想到正碰到周禮巡從北京來,傅侗文的小公寓裏聚集了一干京城裏的公子哥。其中幾人早年和傅家二爺也有交情,自然就強留他下來了。

一樓客廳里,大夥從前門的演講,說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廣場舉行的大閱兵,都在提醒傅二爺要去。畢竟這裏的人都在上海處理公務和生意,唯有二爺要北上。

二樓,沈奚和蘇磬坐在沙發上,在等着樓下熱鬧結束。

“冷不冷?”沈奚和蘇磬實在沒話說,只好詢問,“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讓萬安來。”

“我可以見見譚先生嗎?他是否在?”蘇磬忽然問。

沈奚心裏咯噔一下。

在是在……但因為傅二爺和蘇磬來告別,譚慶項就有意迴避,一直在自己的卧房裏沒出現過。他是在避嫌,畢竟從傅二爺的角度看,他也曾是蘇磬的恩客,能避則避。

“譚先生……我可以去問問。”沈奚說。

“你同他說,怕是此生最後一面了,二爺他預備去天津定居。”蘇磬道。

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給二爺了嗎?”

蘇磬笑着說:“二爺在天津也有洋樓,他想去便去,倒也沒什麼差別。”

初次見蘇磬,二爺就是她的恩客,兩人溫言細語地交談着,情意綿綿。可她對四爺的情義,傅侗文也仔細給沈奚講過,那日拚死為四爺報仇,眼中對傅大爺的恨做不得假。那對譚慶項呢?譚先生是她第一個男人,總會有特別的感情在吧。

譚慶戲應該也是想見她的,權當是老友敘舊。

……

“我去去就回。”沈奚說。

她上樓,敲門,敲了半晌,連培德都探頭出來瞧了,譚慶項才遲遲地開了門。他卧房裏沒亮燈,猛見門外的光,被晃得眯眼:“人都走了?是餓了?還是要收拾?餓了叫培德,收拾叫萬安。我頭疼,今夜別叫了。”

他作勢關門,被沈奚擋住:“蘇磬,想見你。”

譚慶項微微一怔:“見我做什麼?”

“馬上要走了,也許想和你道別。她說要去天津定居,你跟着我們,不管在北京還是上海,都很難再見到她了。”

譚慶項默了會子。

“去吧,我陪着你,”她說完,又想想,“你覺得我不方便,我在門口守着。只是你要注意一點,不要做什麼不好的事情……”

“把我當什麼了?”譚慶項沉聲問,“傅二在樓下,我能幹什麼?”

“那你去不去?”

“去,等着,我擦把臉。”他說。

沈奚心中惴惴,想像不出兩人見面會說什麼,發生什麼。

結果等譚慶項跟她進了二樓卧房,他逕自坐在書桌旁的座椅上,蘇磬則在沙發上,兩人兩相沉默,各自懷揣着心事,心不在焉地坐着。

連語言交流都沒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當作一個擺件,在書架旁翻書看。

半小時過去,她聽得樓下聲音大起來,應該是客廳門被打開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爺告別,這是要走了。她合了書,回頭一看,蘇磬和譚慶項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對視。

“當年……”蘇磬輕聲道。

“為什麼?”譚慶項打斷她。

“慶項,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蘇磬誠懇地看着他,“可是慶項,我是個普通女人。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和三爺、四爺那樣活着。我無法想像,也無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隨時準備為國捐軀。我從良,需要一個安穩的家,過衣食無憂的日子。”

四萬萬人,每個人都不同。

有遺老遺少為前清跳湖殉國,有人為推翻清政府灑熱血,有人為革命拋頭顱,有人為買不到一碗熱粥而愁苦,有人為家中老少奔走……

蘇磬想說的是:慶項,你是個為國而無私的人,而我是個想要家的人。

沒什麼對錯,只是追求不同。

“慶項,我尊敬你們,我也感激你們、理解你們,但我無法成為沈小姐這樣的人,我沒法做到你們這樣的地步。”

譚慶項沒說話。

很快,蘇磬的丫鬟來接她。

從頭到尾,兩人僅有這幾句交談,最近的距離,也有五步之遙。

沈奚送他們下樓,從公寓門口到巷子口,前邊是傅侗文和二爺兄弟道別,她和蘇磬是兩相無言。最後,傅侗文和二哥在馬路邊駐足,看上去是要說完話了。

蘇磬的手從袖口探出,握住沈奚的雙手:“你若能在譚先生那裏把我說得壞一些就好了,可惜沈小姐你應該也沒學會背後說人。”

沈奚心情複雜地笑了笑。

“我是在胭脂巷出生的,老一些的曾見過八國聯軍,”她突然講起了胭脂巷,“她們給我講,八國聯軍進北京城時,哪裏有男人們的影子。留下她們在北京,伺候那些洋人,亡國奴就是那種感覺……所以,在胭脂巷裏的女人都曉得,女人不能靠男人,要靠自己才有活命、過好日子的機會。”

她又道:“可我眼界窄,也只能悟到這裏了。二爺說,沈小姐你是忠烈之後,自然是和我不同的,”她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紅了眼眶,“不管當年是真是假,你是四爺唯一名義上的妻子,當年……我是妒忌你的。”

“是假的,全是假的。”沈奚當即解釋。

“我曉得,沈小姐,”她笑,“二爺說了。”

沈奚失語。

“告辭,保重。”蘇磬鬆開她的手,走到傅二爺身旁。

傅侗文親自送二哥上車。

夜幕中,一輛轎車駛離,傅侗文見不到車影了,才攬住她的肩,往回走:“譚慶項怕是今夜睡不着了。”

“那是你嫂子,你還開這種玩笑。”

傅侗文笑:“慶項的執念而已,又不是私通。”

“當初,譚慶項是不是要娶她?”

“你知道了?方才說的?”

“沒說具體,也差不多。”她道。

“他是想娶,蘇磬連見都沒見他,後來直接坐着轎子進了傅家,”傅侗文感慨,“今日還是蘇磬嫁到傅家后,他們頭次見面。”

難怪。

兩人回到屋裏,萬安在收拾屋子。

不見譚慶項和培德的蹤跡。

“譚先生又去睡了?”沈奚奇怪問。

突然,一聲女孩子的尖叫從樓上傳來。是培德。

傅侗文搶先一步上樓,沈奚和萬安也慌忙跟着跑到三樓,傅侗文剛要拍門,門就先被譚慶項打開。屋子裏的,培德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睛,心有餘悸地望着門外人。

譚慶項光着上半身,剛才扣上腰帶,手裏拎着襯衫,是要出來的準備。

……

傅侗文不太能相信地盯着他:“這是幹什麼了?”

“譚先生……你這、你……”萬安結巴地說不出話。

沈奚忍不住笑。

譚慶項立刻指沈奚:“不許笑,聽我說,”他回頭看了眼培德,想要憋一句體面的話,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這脫衣服就要睡覺,她藏我被子裏了……我還沒叫呢,她先嚎出來了。沈奚你以後好好教教,按中國姑娘的規矩教,哪兒有藏男人被子裏的啊。嚇得我……”

譚慶項越說越憋屈,推開擋路的三人。

一邊往樓下跑,一邊穿襯衫:“吃不吃飯啊?炒年糕要不要啊?”

沈奚趕緊把譚慶項的房門掩上,強忍着笑。

“裝什麼糊塗啊,”萬安嘟囔,“我都瞧出來了,培德不是挺好的嗎?”

傅侗文微笑着,搖了搖頭,沒評價。

但沈奚約莫懂他的意思,還是那兩個字:執念。

就像他放不下家國夢,她舍不掉救人心。人總得要有個過不去的檻,才能被困在俗世,否則早就歸隱山林,萬事皆空了。

蘇磬心裏總有個走馬長楸陌的四爺。

譚慶項記着的也永遠是那個十四歲時的蘇磬,住在蒔花館西廂房裏的小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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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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