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噩夢
寒露將至,晝暖夜涼。
初晨時分,雲夢院內園道兩側精心修剪的冬青樹上,一串串赤紅東青果配着碧綠枝葉,上面覆蓋一層薄薄的秋霜,宛如細雪一般,看上去絕美如畫。隨着陽光灑下,氣溫回升,枝頭的寒霜漸漸化為露水,凝聚成一滴滴晶瑩水珠,稍有風吹草動,便簌簌墜落。
青石板鋪成的庭院小道讓露水沾得濕漉漉的,忽而可見幾雙繡花鞋來往匆匆,正是丫環婆子們踩在石板上飛奔而過,直入主屋,路上還伴着一陣催促。
“動作都快些,姑娘又做噩夢了。”
“快快……”
閨房之內,輕紗曼曼,鋪着芙蓉錦被的香榻上,可見慕暖纖瘦的身子僅身着中衣而坐,一頭黛色青絲如瀑布般垂在背後,已是一頭香汗,額邊的碎發被汗水沾濕,捂着胸口上氣不接下氣,蒼白的臉上惶恐不安。
今日守夜的是大丫環水色,聽見動靜第一個趕到,此刻已拿了件睡袍蓋在慕暖肩上,輕拍着她的背,柔聲安撫:“姑娘,沒事了,沒事了……”
慕暖剛自噩夢中驚醒,雙目空洞,目不轉睛的盯着某處,沉默片刻平靜下來,吶吶念着個名字:“珣哥哥。”
慕暖已經不記得這是她第幾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也不知是第幾次重複這個夢。
夢裏薄霧朦朧如紗,不遠處有一座拱形小石橋,橋上李珣坐在木質輪椅上,正望着她抿唇含笑,滿目柔情。
慕暖招手,一邊喊着“珣哥哥”,一邊朝着石橋處飛奔而去。
可每當她到達石橋上時,李珣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把空蕩蕩的輪椅靜靜立在石橋上,總讓人觸不可及。
夢裏慕暖一直在石橋尋找李珣的蹤跡,可是她每次都迷失在石橋上,周圍都是霧氣什麼也看不見,喊得也聲嘶力竭,最後才喊着李珣的名字驚醒過來。
李珣是當今皇帝的第三子景王,由徐貴妃所生,是慕暖的表哥,二人年齡相仿,自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早已定下婚約,互許終身,可誰知婚期臨近的前數日,景王李珣在宮中暴斃而亡。
突如其來的變故對慕暖來說無疑是個沉痛的打擊,使她無法接受事實,一時悲痛欲絕,終日以淚洗面,還幾度要自盡殉情,好在被丫環發現及時挽救回來。
從那之後,慕暖便性情大變,每日鬱鬱寡歡,整個人失了魂似的,一入睡便噩夢連連,兩年時間下來整整瘦了好幾圈,身子也越來越弱,大夫說她這是得了心病,心結難解。
大丫環水色每日貼身照顧慕暖,對她噩夢驚醒的反應已經見怪不怪了,她倒是有些心裏欣慰,最近自家姑娘夜裏驚醒的次數越來越少,是否說明病情已有好轉了?
“姑娘,你這衣裳都濕透了,先起身沐浴更衣吧,若是受了涼可就不好了。”
“嗯。”
水色輕車熟道,給旁邊的丫環月白使了個眼色,二人便一齊攙着慕暖離開軟榻,帶到百花綵綢屏風后沐浴,按照老規矩,浴桶里熱水早已備好,水上漂浮着芳香粉嫩的花瓣,還點了一炷安神香,青煙徐徐上升。
沐浴更衣完畢,早飯便已經備好了,一盅南瓜小粥,幾疊精緻小菜,還有一盤五色水晶蒸餃,色澤鮮亮,搭配恰當,整齊的羅列在餐桌之上,似乎讓人一看就能食慾大增。然而慕暖似乎並沒有多少胃口,喝了兩口南瓜粥,水晶蒸餃咬了一口,其他的動也沒動。
食畢,以茶漱口,再以絲帕擦了擦嘴角。
撤下餐食,水色看着幾乎未動的飯菜,不禁長嘆了一口氣,小聲對月白嘀咕:“咱姑娘近日越來越瘦,可怎麼辦。”
月白皺着眉,微微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用過早飯,小憩片刻后,外面有小廝前來傳話。
月白打發了小廝,進屋向慕暖稟報:“姑娘,夫人喚你過去坐坐。”
慕暖是慕尚書家的獨女,據說慕家有五子,卻僅有一女,生的如花似玉,從小視如珍寶,捧在手心裏長大。
可自那景王逝世之後,慕家這獨女跟變了個人似的,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關在屋子裏,任誰勸說也沒有用,像是景王死的時候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母親徐氏愛女如命,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今日,主動讓人來傳話,應該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吧。
“更衣。”慕暖淡然一句,便起了身。
水色和月白兩個丫環貼身服侍,她們二人都是從小與慕暖一同長大,清楚她的喜好,伺候得也是盡心儘力。其中大丫環水色年稍大一些,和慕暖同歲都是十七,個子長得小巧玲瓏,從小性格開朗,做事機靈圓滑,嘴甜很會討人喜歡,月白比她們小兩歲,個子健壯一些,力氣比較大,性格更為安靜沉穩,做事老實本分。
水色和月白對視了一眼,便由水色去挑了套新送來的秋裳,雙手給慕暖奉上:“姑娘平時素愛蘭花,這件邊角雖只有一些花色點綴,可繡花尤為精緻,彷彿天工,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京城有名的蔣綉娘之手,幽蘭芬芳,栩栩如生,都說姑娘氣質如蘭,這就最是與姑娘你相配……”
“就數你嘴甜。”慕暖自己沒心思挑,水色挑的向來沒錯,她便默認了下來。
月白在旁邊憋笑:“水色姐姐,就數你會拍馬屁,姑娘都聽不下去了。”
水色瞪了月白一眼:“閉嘴,姑娘都沒說我你倒敢說了,翅膀硬了是吧。”
“要閉嘴也是水色姐姐你先。”
“嘶,你何時這般會頂嘴了?”
“都是跟姐姐你學的……”然後就聽兩個丫環你一句我一句的。
慕暖從來也不阻止,她覺得,其實她們這樣頂嘴也挺好,不然這屋子整日死氣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倒不像是生人居住的地方。
隨後在二人的服侍下,慕暖換上那件青白色綉蘭花點綴褶緞裙,梳上垂鬟分肖髻,發間僅有一根銀絲包花雕白玉簪,整個人素色靜雅,面上不染半點脂粉,肌膚白皙得不見血色,透明得幾乎能看見青色的血管,模樣有些憔悴,卻也透出一絲清秀嬌弱的氣質。
其實吧,以前慕暖長得身材豐盈,珠圓玉潤,肌膚白裏透紅,五官精緻柔和,容貌國色天香,算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大美人,自從瘦下來之後,當然美人還是美人,只是瘦弱病嬌,好像被風一吹就會四散飄零的花朵那麼柔弱,還整日皺着個眉,那模樣直叫人見了心碎。
換好了衣裳,慕暖就領着丫環,往母親徐氏所在的迎春院而去。
而此刻迎春院內,關門閉戶,屋內正聽有人竊竊私語。
“夫人,是時候告訴阿暖陛下賜婚的事了,你還想隱瞞到什麼時候?”渾厚深沉的中年男子聲音說道。
賜婚那已經是幾日前的事了,那日中秋佳節,月圓團圓,皇帝驟然想起兩年前去世的景王,痛心疾首,便去了其生母徐貴妃的宮苑,虧得徐貴妃吹了一晚上的耳邊風,次日上朝,皇帝便擬了聖旨,將慕暖許配給了昭親王世子李無慍。
然而慕子淳接了聖旨回家,告訴徐氏之後,想起以前給慕暖幾次說親的經歷,兩夫妻都有些惶惶不安,就暫且隱瞞下來,不準任何人透露慕暖半句。
可沒想到昭王府對這門御賜親事還挺滿意,不過幾日便找好紅娘,風風火火的送上成箱成箱的納采之禮,商議成婚之期,眼看也瞞不下去了。
想到這裏,徐氏長嘆了一口氣,皺眉道:“你又不是不知我們阿暖那執拗的性子,那件事已時隔兩年,卻還是不肯放下……”
李珣死後慕暖曾立誓此生不嫁,之前給她說過幾門親事,她反應異常激烈,情緒很不穩定,之後徐氏便不敢再提出嫁之事。
中年男子正是慕尚書慕子淳,簡直焦頭爛額:“可陛下賜婚,怎可輕易拒之。”
徐氏瞬間就流下了熱淚:“你是想讓阿暖死了才甘心么!”
慕子淳頓了頓,皺眉嘆息:“夫人,女子始終是要找個好歸宿,我們哪能照顧她一輩子?”
“我就留她在我身邊一輩子不嫁又如何?我們又不是養不起這個女兒。”徐氏翻了個白眼,想想女兒就心疼,她還捨不得嫁出去呢,留在身邊一輩子豈不是更好。
“人終有一死,你我年事已高,若是歸西之後,誰還能照顧她?”慕子淳從來都偏愛女兒,視為掌上明珠,女兒這般模樣他也操碎了心,可惜無濟於事。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沉聲安慰,“陛下御賜的婚事非同小可,我看是另有隱情,我們還是將此事告知與阿暖,讓她自己定奪吧,若是她還是寧死不願出嫁,我就是豁出這條老命也斗膽求陛下收回成命。”
徐氏用手絹輕擦拭了眼角的淚,尋思許久,不禁埋怨:“我那妹妹就不能安分些……”
若不是宮裏的徐貴妃作祟,怎可能御賜了這樁婚事。
慕子淳也不願說破,只安慰道:“貴妃娘娘一向疼愛阿暖,應該也是為了咱們阿暖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