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八章 塞北飛將的故事(全書完)
一轉眼,時光已過許久。
某個初夏的早上,露水還掛在綠葉的梢尖,去往有溪村的山道上,來了一行外客,兩男兩女,還有三個孩子。
幾人穿衣普通,身上卻流露出一股說不明的氣勢,叫沿途的鄉野村民見了,有些不敢直視。即使是偶爾間的攀談問話,鄉民們也是恭恭敬敬的低着腦袋,以示尊敬。
倒是三個孩子比較活潑,在山路上一直向前跑,每隔一會兒還會特意停下來,朝着落在他們身後的父母大聲催促喊着:爹、娘,你們快點兒!
然後,又一骨碌動身,繼續往前跑。
進入有溪村后,這裏的村民,其中不少都認得這幾人,有的還在田裏笑着打起招呼:“呂老爺,又來看望老爺子啊?”
已是鬢髮半白的男人溫和笑着點頭,很有禮節的向農夫回禮問好。
幾人走遠以後。
“老劉,方才那幾個人是誰啊?看起來好像很不一般啊?”一些個農夫藉著歇息的間隙,將手臂趴壓在鋤桿上,很是好奇的詢問起方才主動打招呼的農漢。
關於呂家的事情,老劉其實知道的也不多。他記得自己還是孩童的時候,呂老頭就帶着夫人來到了這裏居住,他的父輩甚至於祖輩們似乎有些人還記得這位呂老頭的夫人,說是很多年前就在這裏定居過好一陣子。
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就搬了出去。
至於他的兩個兒子,老劉知道的就更少了,有人說是在城裏當差,也有人說是某個地方郡守的親信。總之,比他們這些只知道在田地里翻耙鋤的農漢,不知要高了多少地位。
喊上一聲‘呂老爺’,肯定不會有錯。
其他農漢對此深信不疑,甚至很是篤信的點着腦袋,再想想方才兩人的走路姿勢,龍驤虎步的,原來是當官入仕的老爺,怪不得感覺格外的威風。
這些話後來也傳進耳中,兄弟兩人自然不會與這些農漢辯解,要是真說出身份,估計能駭破這些農夫的膽,更何況,他兩也不想擾亂了老爺子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安寧生活。
很多話,笑笑也就過去了。
再往前走上不遠,就是自家的田土。田地里,一名約莫二十齣頭的青年正躬着身子除草驅蟲,搞得滿頭是汗。
呂篆喊了他一聲,青年回過頭來,見到來人之後,很是喜出望外,隨後放下手中農具,在小溪邊洗了把手,打着赤腳就從田裏出來了。
“二舅父,小舅父,你們怎麼來了?”
看得出來,青年很是高興。
“一年沒見,你小子好像又長高了些。”
蓄着黑色短胡的呂驍拍了拍這位侄兒肩膀,哈哈大笑。相較於當了皇帝的兄長呂篆,他這個做弟弟的看起來明顯年輕很多,身強體健,頭上甚至於找不到一絲的白髮。
“老頭兒呢?”
簡單寒暄之後,呂驍開門見山。
青年自然知道所指,他先是望了自家院子方向一眼,然後壓低了聲音:“兩位舅父,近來外祖父脾氣不太好,動不動就大動肝火,這會兒估計正在院兒里曬太陽呢,兩位舅父可要小心些。”
對於這位侄兒的好心提醒,呂驍壓根兒沒放在心上,小時候他挨的打還少了?
沿着黃泥壘築的大道前行,道路兩旁栽有許多翠竹,綠蔭蔭的,令人心曠神怡,格外的神爽氣清。
爬過一小段山坡,便是一處農家別院,外圍沒像其他村落圍起長長的院牆,從馬路口直接就能走進,裏邊蓋有四處房屋,以中間的那座最高最大,黃泥夯實的牆壁上,以白灰石寫下四個大字:呂家大院。
院子的後面竹林,有一處墓地,裏面葬着一匹馬,老爺子親自拿鎚子和鑿子刻的石雕,上面還有他親自題的《赤菟追風》,碑文上面這樣寫着:
烈火卷雄風,紅雲映碧空。
莽原好馳騁,烽煙天邊涌。
騏驥有良種,寶馬待英雄。
長驅疾如電,真堪托死生。
院子裏,老爺子雙目微眯,躺在女婿做的搖椅上,舒舒服服的正曬着太陽。
相守多年的妻子嚴薇坐在旁邊不遠的胡凳上,手裏拿着針線,納起鞋底,只是視力大不如從前,即便是簡單的穿針引線,都要消磨好長一段時間。
但她也不急,一切都有條不紊。
“老爹,我們看你來了!”
還沒走到這邊的院子,遠遠的就聽見了呂驍的雄渾喊聲。
當娘的嚴薇先是一愣,繼而自然是萬分的歡喜,將針線、鞋底全都放在凳上,起身前去招呼著兒子兒媳們。
老爺子躺在搖椅上,依舊紋絲不動,嘴裏卻是不滿的回了聲:“喊這麼大聲作甚,我又沒聾!”
不一會兒,兩兄弟帶着妻子兒女來到老爺子面前,老老實實的見了禮。
一名繫着布圍裙的婦人從灶屋出來,見到兩個弟弟,呂玲綺臉上笑容燦爛,只是當目光經過呂篆時,眼裏又有了許多的心疼:“青童,你怎麼頭髮都白了?”
呂篆笑了笑。
家國大事,不敢有一日倦怠。
之後,兩名兒媳陪着母親和姐姐去屋裏說話幫襯去了,兩個兒子則留在院兒里陪老爺子談天。
“最近,還有戰事嗎?”老爺子躺在搖椅上,看似不關心的問着。
“兩年前就不打了,北邊的胡族,西邊的西域諸國,還有西域以西的貴霜,都被我們給打趴了。整個鼎國的疆域地圖,比起之前的漢王朝,擴大了一半不止……”
呂篆起身,給父親空去的杯子裏續上了茶水。
老爺子‘嗯’了一聲,端起杯子呡上一口,徐徐問道:“聽說除了貴霜,西邊還有羅馬、安息等大國並存於世,今後還打么?”
呂篆微微搖頭,似是有些累了:“我這一朝,應該是不會打了。這些年,由我坐鎮京師,阿弟四處征伐,雖說一直都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但戰爭始終勞民傷財,許多兒郎到了外地,就再也沒能回到故土。我還是想給下一代,多留些家底,即使不能拓土開疆,也至少可以保證天下安穩,沒有飢荒……”
老爺子點了點頭,道了聲‘也好’。
隨後,他又問起了呂驍:“老二,你有什麼打算?”
“我能有什麼打算?不打仗了,這天下還有什麼意思?簡直無趣得很!”
呂驍抓起果盤裏的果子大啃了一口,汁水順着嘴唇流進茂盛的鬍子裏,他滿不在乎的說著:“兵權我已經交還給了老大,交兵權的時候,私下還有不少人慫恿我篡位謀權。我想了想,還是算了吧,瞅瞅,老大頭都白了,我可不想天天困居在宮裏,面對着一摞比一摞高的奏摺……”
“我啊,婆娘兒女都帶來了,這回就不走了,不管老爹你想耍刀還是射箭,也都有個陪練不是?至於今後要是還想打仗,就讓老大再調我回去就是。”
聽完二兒子的打算,老爺子很是欣慰。
“好了,不跟你們閑扯了,眼看就到晌午,書塾里快下學了,我也該去接卿兒了。”
說著,老爺子從搖椅起身。
“老爹,還是我去吧。”
呂驍將手裏的果子啃完,先一步說道。
卿兒,也就是他姐姐的女兒。
老爺子最是喜歡這個小外孫女兒,小姑娘不僅活潑可愛,簡直和姐姐小的時候一模一樣。
然而,小姑娘的父親卻不太受老爺子的青睞,興許是初次見面時的那一句‘奇變偶不變’問得老爺子一頭霧水,亦或是後來的行為思想過於怪異偏張,讓老爺子難以接受。
老爺子不高興,板起臉,沒好氣的道了聲:“我又不是走不動路了,哪裏用得着你替我前去。”
隨後背着手兒,揚長而去。
有溪村東,有間不大的書塾,裏面有個溫儒的教書先生,負責教鄉里的孩子讀書識字。
每逢上課期間,無論是地里耕作的農夫,還是河邊洗衣的婦女,遠遠就能聽到,從書塾里傳出的郎朗書聲。
到了放學時間,老爺子接到小外孫女兒后,牽着她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小姑娘沿着大路一個勁兒的在前邊跑,同時天真爛漫的喊着:“阿翁,你快來追我呀!”
這也是她和外祖父之間常玩的遊戲。
然而這次卻和以往不同。
跑着跑着,她忽然發現後面沒了影兒,於是又折返回來,頭髮花白的阿翁正靠在一棵大樹下,喘着粗氣。
“卿兒,阿翁有些走不動了,我先靠着歇會兒。”
老爺子抬了抬手,喉嚨很是發乾。
“那阿翁你多歇會兒,今天夫子在課堂上給我們講了塞外飛將的故事,我將給你聽,好不好?”小姑娘也不急着回家,有了新的故事,她總是喜歡第一個向阿翁分享。
聽到‘飛將’二字,老爺子的眼中猛然一亮,腦海里似乎有許許多多的片段閃過,一幕幕,一重重。
他彷彿回到了年輕的時候,手持大戟,騎坐在高大的駿馬上,大手一揮,身後的千軍萬馬如鐵甲洪流,轟轟隆隆一往無前,摧枯拉朽。
畫面轉動得很快,老爺子的眼皮在不知不覺間漸漸耷拉下垂。
最後閉合上的一瞬,他看見有一個愣頭青的傢伙站在樹底下,手裏拿着捧鮮花,面前是一位明眸皓齒的女子,那個青年將花遞了上去,聲音里懷揣忐忑:薇娘,我,我喜歡你!
先生在替他撫琴,曹性那幾個傢伙則在身邊起鬨似的大聲喊着,答應他答應他。
那個女子臉上的羞紅,可真好看啊!
此時,小姑娘站直了小小身板,手勢做武指狀,身軀盈盈一挺,稚嫩青澀卻又格外響亮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并州飛將呂奉先,身長九尺,膂力過人,手中一桿方天戟,就是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