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2

22.022

短時暴雨是關中平原入夏后的特色,一場陣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雖然勢頭很猛,但其實也只濕了一層地面。

員工終於回來了,是個操着很重口音的中年女人。言蕭還坐在空調機箱上,關躍站在旁邊,襯衫幾乎全濕透了,想必在她眼裏看來是一幅很壯觀的畫面。

大概是他們之間的氣氛太僵了,員工給他們準備汽油期間都沒敢怎麼說話,眼睛一直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還解釋了好幾次自己離開的原因,完全是把自己當成他們之間氣悶的理由了。

言蕭衝著她笑笑,以作安撫,只是一對上關躍的視線笑就藏起來了。

油加好了,算算也沒耽誤多少時間。她買了包煙走回去,照舊坐在了後排。這個位置據說被稱為“領導位置”,讓她有種關躍是她司機的感覺。

那位“司機”沒什麼表示,除了時不時看她一眼之外,沒再跟她說過話。

但這樣的眼神已經足夠讓言蕭心煩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就總是這樣時不時地看自己,和剛才抱起她時的眼神一樣,灼熱,幽深,不可捉摸。

如果可以,她更希望他的眼神里充滿痴迷,臉上寫着臣服,而不是無端的關注,又懸着吊著不讓靠近。

車又開了起來,雨後的空氣里有種泥土翻新的味道,溫度卻好像又高了一點,初夏的風撲進車窗,捲走瀰漫的燥郁。

車速很快,幾乎是全速疾馳,開入無路的荒野時只不過才到傍晚,烏雲已散,天邊一抹燦黃的晚霞。

路途顛簸,車身搖晃,關躍忽然說了句:“小心你的傷。”

言蕭置若罔聞,這種關心對她而言根本沒有必要,他是她的誰?

漫長的一段沉默之後,車停了下來,目的地到了。

裴明生是早上動的身,這會兒已經到了好幾個小時,就在路口邊等着。他的身上穿着很正式的西裝外套,裏面也是件白襯衫,但比起關躍來就顯得無比的斯文俊秀。

“下了場雨,還以為你們要晚到了。”他邊說邊走過來,拉開言蕭的車門,含笑打趣:“歡迎言領導蒞臨視察我隊工作。”

言蕭往宿舍那邊看了一眼,當前那排灰白盒子一樣的房屋上新插了面旗幟,比起之前有了番新氣象。

“開車辛苦,先休息一下。”他拍拍關躍的胳膊,轉頭跟言蕭低語:“等會兒我去找你,有事跟你說。”

不知道為什麼,言蕭覺得裴明生說這話時有種難以自抑的興奮,只不過她並不感興趣。

抬腳往宿舍區那邊走,似乎有很多人在那兒,一片人聲鼎沸,老遠就看到幾張老熟人的臉。

華教授顯然對於裴明生的到來很是歡迎,站在屋門口和一群新隊員和藹地說著話,歡聲笑語的,甚至都沒注意到她跟關躍回來。

言蕭不知道他對這個隊的底細知道多少,但料想王傳學跟石中舟是知情的。因為那兩位一見到她就一副老鼠見了貓的神情,擠在一群新隊員里沖她訕訕地笑,然後就跑去關躍身邊了,說著不着邊的話題,迴避着她的視線。

言蕭並不意外,仔細想想,很多細節也早就有所披露,只是當時沒想到罷了。

關躍的眼神忽然看了過來,石中舟跟王傳學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他們的話題終止了,王傳學有點關切地問:“言姐,聽說你受傷啦?”

“這點小傷算什麼,比不上你們衝鋒陷陣。”言蕭勾着嘴角沖他笑,笑得他不敢接話。

石中舟打圓場:“關隊跟言姐剛回來,累着呢,有話也別現在說了。”

“對對,言姐先休息。”王傳學一下來了精神。

言蕭沒再跟他們糾纏這個話題,這個隊伍能組建起來顯然靠的是平頭、裴明生還有關躍,跟他們計較沒有意義。

宿舍里還是老樣子,言蕭推門進去,發現吳爽居然也回來了,坐在那兒整理着衣服,看到她進來笑着打了聲招呼:“言姐,路上還順利嗎?”

“嗯。”除了關躍那一抱,沒什麼不順心的地方。

言蕭把淋過雨的外套脫了,手機充上電,忙着自己該忙的事。吳爽似乎也找不到別的話題,宿舍里就這麼安靜了下來。

好在沒一會兒石中舟就過來叫吳爽了,她出了門,頓時讓人覺得自在多了。

人多了,外面就一直吵吵鬧鬧的。

言蕭在床上休息了會兒,耳朵里聽着這些聲音,回憶起自己以前也曾是其中一員,每到一個新地方都很興奮,每每想到接下來可能會有新的發現從自己手底下探索出來,使命感和成就感更是無以言表。

歷史在他們腳下,也在他們手上;歷史在他們心裏,也在他們夢裏。

但是現在她已經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他們的世界很熱鬧,卻跟她沒多大關係。

她已經習慣坐在安靜的工作室里,戴着雪白的手套小心翼翼地觸碰脆弱又精貴的古物。她的眼裏只剩下燈紅酒綠的街市,耳朵里只聽得見財富滾過的喟嘆。

她看不到歷史,她只有她自己。

不明白裴明生為什麼希望她留下來,或者說為什麼一早就邀請她過來,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值得她來的?

以前倒是還有關躍這個理由,現在……嗬。

門被敲了兩下,門外傳來了裴明生的聲音:“言蕭,是我。”

言蕭正等着他呢,起來拉開門,他站在門口沖她微微笑着:“一起走走?”

她走了出去,裴明生在前面領路,腳下的茅草還帶着沒來得及干透的雨水,踩上去沾濕了鞋面。

“師妹,我們雖然是一個導師門下,但好像從沒一起參與過田野考古吧?”

言蕭走得心不在焉:“嗯。”

裴明生比她高兩屆,成績又好,當初她參加考古工作的時候,他的資歷已經足夠進研究所了。

“我本來希望這次可以有這個機會,如果沒有那條大魚的話。”

“我說過我早就不幹考古了。”

“我知道,但是這次不一樣。”裴明生停了下來,一手扶着她的肩膀,鏡片后的雙眼隱隱發亮:“這裏有個重大發現,重大到連那條大魚都想親自現身的地步。以前那麼多遺址和古墓被他們破壞,這條大魚從沒出現過,這次連他都按捺不住了,你知道這其中的意義嗎?”

言蕭抱起胳膊:“什麼重大發現?”

裴明生轉過身,目視着前方。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墓坑附近,遮雨棚豎了起來,墓坑入口方方正正,像一汪方池,掩着暗暗的天光,下面不知藏着多少晦澀深奧的秘密。

“那裏不只是個簡單的貴族墓,”裴明生的聲音有些激動:“言蕭,你知道嗎?這墓的下面另有乾坤,這上面的墓不過只是個開始,下面還藏着另一個世界,很可能是一座城!這會是考古史上一次里程碑式的發掘,下面埋葬的東西也許會震撼整個歷史界。”

言蕭看着墓坑:“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驚喜?”

“沒錯。”

她看着裴明生的臉,典型的為事業奉獻終身的勁頭,很像當初的高老師,難怪他說假如高老師還在,知道這個消息也會跟他一樣。

的確,這的確是個振奮人心的發現,難怪惹得那條大魚急不可耐,難怪可以成為一個絕佳的誘餌。

但跟她沒多大關係。

“恭喜了。”她的語氣簡直有點敷衍:“有這樣的發現,師兄以後肯定能領銜考古界。”

裴明生平靜下來了:“其實最早發現這裏的不是我,是關躍。”

言蕭想起當初來這裏之前是聽石中舟說起過這麼回事,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嗎?她冷笑一聲,轉頭往回走。

裴明生追上來:“我本來是希望借這個機會讓你重回考古這行,只是沒想到會出這麼多波折,那條大魚出手比我想的要早。”

“不用了,我真的沒興趣。”言蕭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熟稔地點燃,尼古丁的味道讓人冷靜,她沒有裴明生的熱血。

裴明生有點驚訝地看着她:“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

“難道師兄還以為我是當初那個乖巧的好好學生嗎?”言蕭夾着煙沖他笑:“這麼多年了,人總會變的,你未必還認識現在的我了。”

裴明生看着她,嘴唇動了動:“我……算了,再說吧。”

言蕭看着他轉身走遠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不太厚道,在他心裏無比興奮的一個消息,結果她就是這麼個反應,似乎有點潑冷水的意味。

她走到牆根處,倚着牆慢慢地抽着煙,視野里看到幾個新隊員朝這邊走了過來,一路說說笑笑,中間個高的那個比較搶眼,皮膚黑黑的,但仔細一看,眉眼居然還挺俊。

她多看了兩眼,疑惑昨晚聚餐的時候怎麼沒有注意到。

“言師姐。”幾個人經過的時候紛紛跟她點頭打招呼。

原來是同校畢業的師弟,言蕭眯起雙眼微笑:“去哪兒啊?”

“熟悉一下環境,裴老師說明天就要開始發掘工作了。”

言蕭站直:“我帶你們熟悉吧。”

“誒,那太好了。”幾個人很高興。

言蕭走過去領路,大家立即你一言我一語地跟她搭話,問一些考古方面的問題。

心都不在考古上了,言蕭哪有心思回答什麼考古問題,回答地很敷衍,眼睛時不時看向那個黑小子。

對方數次接觸到她的視線,先是發愣,接着就看看左右,又看看她,彷彿是在確定她是不是看自己。

她忍不住笑了。

“有過田野考古的經驗嗎?”

黑小子有點拘謹地回答:“有過,這是第二次。”

“嗯。”

幾個人起鬨一樣把他往言蕭身邊推:“在師姐面前奔放點,有什麼問題趕緊問,裴老師說師姐讀書的時候可厲害了。”

言蕭手扶了他一把,手指若有似無地撫過他的手臂,笑道:“是啊,什麼問題都能問我,我一定好好解答。”

“關隊。”忽然聽到了石中舟的聲音。

言蕭轉頭,看到關躍站在前方,手裏夾着煙,面朝著她的方向。

晚霞在他背後漸隱,逆光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天和地之間他沉默的像是一道孤影。

時間像是靜默了,無端地叫人生出一股威壓感,過了片刻,他終於轉過身朝石中舟走了過去:“來了。”語氣生硬。

“操。”言蕭低罵一句,難得有點興緻來提點一下心情,現在全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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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地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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