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夜色在霓虹燈的侵蝕下渺小得可怕,但反過來也可以說,霓虹燈在濃重夜色的籠罩下,可憐畏縮地守着它們那小小的一方天地。
沒有什麼是可以界定得很清楚的,彼此相融合,又相矛盾。
就比如說此刻的張暖。
她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着,胸腔里的那顆心臟上一秒還如敲擂鼓一般咚咚直跳,下一秒就變得跟死海一般平靜。這麼一轉一換之間,她有點喘不上來氣。
她知道,宋堯一直都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跟着。她一方面不想讓宋堯看見她這個樣子,另一方面又遏制不住地想靠近他。
張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她從手提包里翻出煙盒,一根接着一根抽得很兇。後來煙盒見了底,她將廢盒丟進路邊的垃圾桶,徑直進了一旁的夜間便利店,隨手買了兩盒煙就出來了。
可是走了一陣兒,她發現身後再也沒了那輕輕跟隨的腳步聲。
宋堯丟了。
張暖在不安的同時,卻又有些釋然。這樣的話,她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發泄憋悶的情緒了。
護城河靜靜地蜿蜒環繞着這個城市。一處堤岸,層層低矮的石階將寬闊道路與岸邊連接起來。張暖走得累了,就直接走下台階,一屁股坐在上面,低頭撕開煙盒透明包裝,打開倒出一根煙,塞進嘴裏咬着,一手擋着夜風,另一手正要打火。
可她的眼睛忽然間失了神,進而閃上點點淚光。說真的,她根本就不在乎陶格行搞出的那些破事,但為什麼破事要在宋堯的面前發生。與宋堯十年沒見了,這十年間她居然活成了這副德行,還悉數進了宋堯的眼裏。
太難堪了。
張暖收起打火機與煙盒,將嘴裏叼着的煙拿下來,雙腿併攏,雙臂環上膝蓋,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一會兒之後,她那瘦弱的肩輕微顫動起來,啜泣聲不可自制地泄露出來。
這一哭就一發不可收拾,哭聲與淚水彷彿一唱一和般盡情發泄着,她幾近聲嘶力竭、肝腸寸斷。
可倏地她辨聽到似乎有人在向她走來,又在她面前站定了。“你是希望我明天畫一隻紅眼兔子嗎?”
是宋堯的聲音。
張暖一下子噤了聲,顫顫巍巍地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見宋堯半蹲在她面前。宋堯好看的眉眼微皺,遞給她一包紙巾。
她抽泣了一下,接下紙巾后突然腦抽似的說:“我手疼……”
宋堯略許有些怔住,但很快就恢復了神情,垂首看了眼張暖夾着煙的右手。香煙沒有點燃,她的手掌部分稍微紅腫,一看甩出去的耳光就是下了很大力道的。“我知道。”
那溫柔的聲音使得張暖的眼睛再次蒙上一層水霧,她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弱聲解釋說:“我其實沒那麼凶……”
“我知道。”
“我不喜歡抽煙……”
“我知道。”
“我……”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這一句話剛在張暖的腦子裏浮現,就被她狠命按了下去。同時,也讓她清醒過來。
宋堯見張暖良久不說話,便說:“我帶你去敷冰袋。”
“不用了。”張暖悶聲拒絕,但視線又往他脖頸上的幾道抓痕移了移。“你還是先去消下毒吧。”
“一起。”他的口氣聽來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又帶點威脅。
張暖沉默着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在她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宋堯身邊放有一個購物淺褐色紙袋。顯而易見,剛剛在她買煙的時候,宋堯也進了便利店。
她沒有多想,只是乖乖跟在宋堯身後,一路回到Crown所在那座大廈的停車場。宋堯開車載上她,一路疾馳。
張暖以為宋堯是要帶她去醫院,可車子在一幢公寓前停了下來。她萬分不解地扭頭看向宋堯,宋堯感受到她的目光后,便揚了揚眉:“我這兒有醫療箱,還有二十四小時熱水供應,醫院賓館二合一。”
宋堯見張暖低下頭不吱聲,知道她心裏有所顧忌,又添上一句:“一會兒我去徐揚那裏住。”
張暖一聽急忙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宋堯輕聲笑了下,“下來吧。”張暖轉頭透過車窗看了眼那精緻的二層公寓,踟躕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下去。
公寓雖然外表看起來很小巧,但裏面空間卻很大,整潔得不像話。宋堯一邊往裏面走一邊說:“這是我前幾天剛租的,我一直都住樓下,樓上沒人住,上面東西還是比較齊全的。”說著從購物袋裏拿出一套嶄新的男士睡衣和一雙女士拖鞋遞給她:“買女士睡衣可能會有點奇怪,這個你將就穿吧。”
張暖獃獃地接過睡衣與拖鞋,實在沒想到剛才宋堯居然是去給她買這些東西的。這時宋堯又說:“待會兒記得下來敷冰袋。”她點點頭,就上樓了。
樓上與樓下一樣潔凈,她摸索着找到浴室,裏面果真一應俱全,自動洗衣機、衣物烘乾機、吹風機以及各種洗漱用品。
她脫下衣服,先將貼身衣物洗了放進烘乾機。等她洗完澡,正好也能穿了。男士睡衣是買的最小號,她穿着還是略顯肥大。她將頭髮吹乾,把毛衣與牛仔褲放進洗衣機里后,這才下樓。
有輕微的瓷盤碰撞聲傳過來,張暖循聲走過去,竟然看見宋堯正背對着她在廚房裏忙碌着。宋堯感覺到她來了,頭也不回地說:“冰袋在餐桌上,敷個三五分鐘,面也就好了。”
張暖聽話地在餐桌旁坐下,靠在椅背上拆開冰袋,往紅腫的眼睛上敷,並握了一隻在麻脹的右手裏。
饞人的香氣漸漸飄了出來。張暖感覺時間差不多了,便把冰袋拿下來,安安靜靜地注視着宋堯的背。
以前同班的時候,只有在她單獨被班主任罰在後黑板站的時候,才能這麼肆無忌憚地盯着宋堯的後背看。本來喜歡一個人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偏偏當時橫着一個李宴。現實啊,就是這麼狗血。
在她胡思亂想之時,宋堯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出來了,並將那碗面放在她面前。本來她以為宋堯是在做意麵,但這居然是一碗加了荷包蛋的青菜面。
她對此仍然毫無胃口,便難為情地輕咳一聲,小聲說:“我之前跟徐曦一起吃過了。”
宋堯定定地看着她,說了句毫無頭緒的話:“我從早上到現在就吃了一頓,東西還不好吃。”
張暖一下提高了警惕,抬臉機警地回:“然後呢?”說完視線掃過他的脖子,看見那抓痕上塗過碘伏,便放下心來。
“就當是陪我吃吧。”宋堯又端出來一碗面。
“賠?”她被宋堯坑怕了。
宋堯忍不住笑了,拉開餐椅在她對面坐下,認真地對她解釋:“陪,陪伴的陪。”
這個組詞讓她心臟漏跳了一拍,她慌忙低下頭拿起筷子挑起麵條,吹吹氣往嘴裏送。“沒想到你居然還會做飯。”
宋堯回:“平時總是一個人住,又不太喜歡吃這兒的食物,所以會自己做一點。”
張暖“哦”了一聲,就又陷入了沉默,只顧着挑麵條。宋堯看她吃得那樣艱難,就開玩笑說:“我的手藝就這麼差嗎?”
“啊?沒有啊,很好吃。”她神情一緊張,連忙搖頭。
宋堯將左手肘壓在桌子上,故作神秘地說:“你知道這碗面有多值錢嗎?”
她心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不禁眼角抽搐了下:“你不會是……”
“聰明。”宋堯笑着,流露出點讚賞的意思來。“面不是白給你吃的,當然住更不是白住的,這以後都是要讓你還的。”不等張暖做出反應,他又補上了一句:“利滾利的那種。”
“我去,”張暖身子往後一仰,眨巴眨巴眼睛,十分正經地說:“說真的,你不去做商人真是可惜了,你這叫那什麼……”
宋堯接上話:“投機取巧,牟取暴利。”
“對!”她嚴肅地重重點頭,“跟你的藝術家身份完全搭不上界啊。”
宋堯笑着搖頭,提出不同的見解:“藝術與商業從來都是搭界的。”
“也是。”她想了想,表示贊同,緊接着她就仔細端詳着面前這碗面,“那利滾的,能滾出來十碗面嗎?”
宋堯指指那碗面:“如果你能把它吃完,就不讓它滾了。”
張暖知道宋堯是想讓她多吃點,雖然她真的沒什麼胃口,但還是承應下來:“……我盡量吧。”
她一邊吃,一邊好奇地問:“剛剛你說這是你前幾天租的房子,那你之前住哪兒?”
“不固定,但大部分時間待在Alfred。”
張暖點着頭,見這中式餐具設備一應全的廚房,進而想到樓上的浴室,又問:“那這裏的東西本來就有嗎?”
“是我新買的。”
她存了點私心,鼓起勇氣問:“你打算在這兒長住?”
宋堯默然半晌,緩緩回道:“沒有,只是看着這屋子太空,心裏有點不舒服。”
張暖癟了下嘴:“你還說你不是強迫症?”
宋堯含笑不語。
吃了三分之一之後,張暖實在吃不下了,十分苦惱又略帶些膽怯地偷偷瞄向宋堯,軟聲商量說:“滾少一點好不好?”此刻的她與兩個小時前在夜店時的樣子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宋堯看得心裏一顫,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好。”張暖起身想幫他刷碗,但被他制止了。“早點上樓休息吧,天亮我喊你起床。”
聽他這麼說了,張暖只好輕“嗯”一聲,順從地上了樓。
宋堯將廚房收拾完,便取了衣服去房間的浴室里洗澡,洗完后裹着浴巾坐到桌前,拿起桌子上的畫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拿起手機撥出去一個號。
那邊很快就接了,聲音裏帶着驚天撼地的難以置信:“天哪,我有沒有看錯!宋總!千年難遇啊!你居然會主動打電話給我!而且!現在你那邊是凌晨一點多吧?這麼晚還不睡,你在擼啊?”
宋堯感到不悅:“操,你他媽怎麼比徐揚話還多。”
“我的天哪,徐揚怎麼把你帶得髒話連篇啊!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呀!你變了!”那邊的男人聽宋堯不說話,尷尬地咳嗽幾聲,萬分莊嚴地問:“宋總,有什麼吩咐?”
“你認識陶格行嗎?”
“陶老闆?我熟啊!怎麼了?”
宋堯聽后輕聲笑了下。
那邊的人聲音悚然:“天哪!宋總,你別這麼笑,我害怕!陶老闆也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