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請開始你的表演
羊城,大學城
一大早,宿舍突然響起了催魂般的手機鈴聲,像一把利刃將照進房間的陽光劃得支零破碎,岑景雲在床上翻了個身,閉着眼睛伸手在枕頭附近亂摸,摸不到手機,索性把腦袋埋在枕頭下,隔着軟綿綿的枕頭捂上耳朵繼續睡。
鈴聲叫個不停,其他室友們迷迷糊糊地被吵醒,抄起手邊的字典啊枕頭啊就往他床上扔,帶着起床氣大吼,“姓岑的,還讓不讓人睡覺!趕緊把手機按了。”
岑景雲打了個哈欠,摸到卡在床和牆壁縫隙的手機,看都沒看屏幕上的姓名接起電話就問,“誰啊,一大早的打電話。”
室友們只看他說了兩句猛地坐起,衝著手機驚叫,“表妹?你他……”意識到表妹的年齡,他生生把後半截話咽下去,憋得自己臉都紅了,“你一個人來的羊城?!”
“什麼?還帶上了閨蜜?”
“原地等着!我馬上過來!”
“啥?東區體育館?”
羊城,東區體育館,上午八點
選角活動工作人員陸續到崗,後勤組的小李伸了個懶腰,在肩上墊塊毛巾,扛着一箱礦泉水往籃球場館送,今天是海選第二場最後一天,在體育場外排隊等待的人比前幾天加起來還多,從會場門口排到大馬路上,趁還沒開工,幾位華南賽區評委老師們眼睛眉毛一陣亂飛,打起了眼色。
三位評委老師分別是曾扮演過“嬰寧”的童女士,在人藝擔任講師、帶學生出來見識的魏老師,和華夢公司派來的選角導演——評委組組長馮先生。小李把水一瓶瓶放評委桌上,退出去時還聽了一耳朵馮先生催促的話語,“童老師,魏老師,今兒是海選最後一天,咱是不是要對個號?”
混跡在娛樂圈甚久,童女士和魏老師心照不宣地一對眼,互相打起官腔。進入複選每個角色至多留十人,複選分好幾場,最終重要的七個角色選兩人,其它角色選一人,聊齋劇組準備十五個角色,也就是說總共二十二人能去帝都。
這裏頭的油水可大了去了。
帝都電視頻道將全程直播總決賽,意味着只要能去帝都,就有機會在電視上展示自己,更別提華夢影視公司全程關注,表現得好的參賽者甚至能直接簽入經紀公司,對沒有演藝公司和資源的人來說絕對是一大誘惑。但如果去不了帝都,這些就都沒有了,車費住宿費還得打水漂。
作為評委組組長,抹多了啫喱、頭髮油光發亮的馮先生可謂掌握了參賽者的命門所在,但是他也不能任自己的喜好來,為了保證總決賽質量,他需要知道兩位評委老師心目中的“保送人選”,表現特別優異的、極有可能提升收視率的參賽者,就算潛不了也得算上。這就是現實。
一番你來我往推來推去,見工作人員們識相地退避三舍,魏老師扭開瓶蓋咕咚喝了好幾口水,拍拍有點圓的小肚子,半推半就地吐出幾個名字,“我看,那個薛如雲不錯,很有大家閨秀不怒自威的氣度,連城這個角色適合她,姚甜甜也行,挺嬌憨,能演小翠,還有兩個嘛,我找找……”說著他在報名表裏一陣亂翻。
三個評委面試那麼多天什麼樣的美女沒見過,有特色的才能留下深刻印象,魏老師能將這兩個名字脫口而出,足以證明薛如雲和姚甜甜的水平,馮先生一邊點頭笑得跟座彌勒佛似的,一邊默默在心裏記下,備註為種子選手。
年輕時就愛笑,中年長皺紋也改不掉的童女士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魏老師,要說嬌憨,聊齋里她曾扮演過的角色“嬰寧”才是真嬌憨,魏老師特地避過嬰寧提小翠,是不想讓她舊人見新人難受,可她不是個心眼小的,“姚甜甜的性子相貌挺可貴的,嬰寧組吧。”
魏老師意會過來是自己小人之心了,隔着馮先生給她陪笑作揖。
童女士賞他個白眼,半掩半露地敲定另外兩個人選,接着她從面前一沓報名表抽出最上頭的三張——顯然早已準備好——放在坐在中間馮先生的桌上作為備選選手,“說起來,”她頓了頓,“還有個人。”
“哦,”魏老師一拍腦門,“你是說……”
“是吧,”童女士笑得含蓄,“你也記得。”
馮先生夾在中間,雙手抱胸靠着椅背,一副看你們打啞謎到什麼時候的表情,看起來特別高貴冷艷。
“就是年齡嘛,”魏老師摸了摸下巴,“小了點兒。”
馮先生此時竟也彷彿猜到他們說的人一樣,恍然大悟,“哦,她啊,”他翻動着桌上的報名表,“她還沒來吧。”
“現在你知道我們在說誰了?”童女士右手半捂着嘴笑,翠綠鐲子在舞枱燈光下直打晃。
“老實說,”馮先生半真半假地回答,“一張證件照就讓我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人,不多見,不多見嘍。”
而在會場外的草坪邊,他們提到的人正低着頭接受表哥岑景雲的訓話,許是馬哲思修剛考完的關係,他張嘴就是一串串的“對得起辛勤培育你們的黨和人民嗎?對得起含辛茹苦養大你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嗎?”聽得葉如和林聲晚偷偷發笑。
在他好不容易停下話頭之際,林聲晚忙給自家表哥送上一瓶沒開過的礦泉水,他一口氣咕嚕咕嚕喝下大半瓶,扭着瓶蓋看兩小花骨朵站在太陽底下,終究還是有些不忍,“得了得了,晚晚啊,你兩去樹蔭底下等着,哥哥我幫你排隊,一會兒快排到了……”他左看右看,葉如適時地送上自己的遮陽傘,他滿意地點頭接過,摸摸兩小的腦袋,“快排到的時候我就搖晃這把傘。”
“表哥你真好,”林聲晚由衷地感嘆道。
“得了,別羅里吧嗦的,讓人聽了多不好意思,”岑景雲一揮手,“趕緊過去吧。”
“對了,我偷偷溜過來的事,可別跟我父母說呀。”林聲晚不放心地叮囑道。
“知道啦,啰嗦!”
把兩人轟走後,岑景雲動作迅捷地掏出手機,熟練地翻出通訊錄里林聲晚媽媽——也就是他姑姑的私人電話,猶豫半刻,還是退出了頁面。
表妹好不容易跑到這裏,什麼事等她參加完后再說吧。
趁排隊這會兒功夫,林聲晚爭分奪秒地掏出雙肩背包里一本歷史教材,藉著樹蔭從元謀人開始往後翻,路上打着陽傘的行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書,還有個牽着小孩的媽媽對自己兒子說,“看,姐姐在看書,多認真啊,以後也要向姐姐學習,好好讀書。”
耳尖聽到這話的林聲晚老臉發紅,背過身去,面朝樹榦,彷彿面壁思過。
歷史從秦朝開始改變,就好像走入分叉路口,林聲晚所生活的大慶太瑞,對應唐朝貞觀。皇后比長孫氏死得更早,太瑞三年病逝。書上正一品四夫人稱號以貴淑德賢為序,而在大慶朝,除卻最受寵愛的張貴妃,代管後宮的乃是林晚這個賢妃,可見歷史有所偏差不足為奇。
讀着這些冷冰冰的鉛印文字,林聲晚好似回到過去深宮後院的日子,嫉妒、孤獨、憂愁、煩惱,終日惴惴不安,勾心鬥角,心力交瘁。每天晚上,她都要在睡前避着丫鬟舞一套拳腳,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事實。
夜夜如此。
“晚晚,”一聲輕喚將她喊回,葉如露出花一樣鮮活的笑臉,拉拉她的袖子,指向隊伍前方,“你表哥在給我們打暗號呢。”
林聲晚順着她的手指往蜿蜒的隊伍前列眺望,葉如粉嫩的遮陽傘在金色的陽光底下搖來搖去。
“我們過去吧。”
核實林聲晚和岑景雲的“家人”身份后,工作人員放她一個人進去,葉如守候在場外,眼睜睜地看着岑景雲撥通了林聲晚媽媽的電話。
場內也需排隊,籃球場內燈光大亮,照得場館猶如白晝,上前領號坐下,林聲晚手持一卷歷史書,放下書包,她穿着一襲白色連衣長裙,長直黑髮被攏到胸前,垂至腰間,發上無一裝飾,只用黑髮卡夾了層劉海,露出額前美人尖,眉似遠山,膚色蒼白,宛若久不見天日,眼下黑青,恍如給她染上一縷輕愁。
有自信來參加海選的,都不是什麼醜人,美女各有各的美,妖艷、嬌憨、仙……但能讓審美不同的人眾口一詞說她美,那可就太難了。
像是三位評委,童女士喜歡明艷張揚,魏先生偏愛楚楚可人,馮先生則長着一雙挑剔的尺子眼——他是選角導演,最看重的是臉在電視屏幕甚至電影熒幕上的表現。因為人臉在屏幕里會從三維轉為二維,有些在生活中百里挑一的美女,拍出來泯然眾人,而有的臉不起眼,放電影裏有故事,能讓觀眾驚喜、被吸引,這就是祖師爺賞飯吃了。
這個女孩會是前者還是後者呢。
腦補了好幾段她在攝像機里的表現,馮先生驀地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心不在焉錯過了好幾個參賽者,忙收心到選角上來。
選手們一個接一個上場表演,唱歌的、跳舞的、詩歌朗誦的……,甚至還有個穿戲服的,當場來了段吱吱呀呀的崑曲,贏得滿堂叫好。而林聲晚還在抓緊每一分每一秒補歷史功課。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沒過多久,工作人員叫號,林聲晚背起背包朝表演場地走去,三名評委不約而同地直起腰來。
童女士翻着報名表,沖她柔和地一笑,“你是,林聲晚?”
“我是林聲晚,各位評委老師們好,”林聲晚的聲音不高不低,字正腔圓,哪怕坐在離她五六米遠的評委桌后,評委們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聲音的氣息和語感不錯,”童女士喃喃自語,順手在本子上標個記號。
馮先生擺弄一番桌上的錄影機,鏡頭對準林聲晚,“你選擇飾演哪個角色?”
她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這點小陣仗絲毫不放在眼中,呼吸一絲不亂,鎮定自若地回答道,“牡丹花妖葛巾。”
評委們險些懷疑自己聽錯,葛巾?她最多是個配角。“我還以為是聶小倩,”魏老師低聲嘀咕一句,才問,“你表演的是古箏彈奏,對吧。”
“是,”林聲晚應道。
工作人員早從旁邊的樂器里挑出古箏,兩人拿支架,兩人抬箏,還有一個搬凳子,林聲晚在旁邊纏假甲,一切準備就緒后,評委老師一揮手:
“請開始你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