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打葉（五）
方如風第二次正面面對巫丑。
巫丑很瘦,從頭到尾像個披着人皮的骨頭架子，彷彿一棵大樹從幼苗開始就營養不良。她眼睛很小，單眼皮,顴骨很高，鼻樑也是，嘴唇卻有點厚,臉很長，五官排列實在稱不上漂亮,但卻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氣質——沉靜又陰鬱,心思疊密,就像她背後的深林。
她看着自己，嘴角開始上揚，一點一點,方如風卻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無盡的冷意，好像野獸面對即將到手的獵物。
方如風立刻甩掉面具，右手迴轉，靈劍出現在掌心，她緊緊握住劍柄,向前猛地一揮,劍刃“唰”地一聲橫掃身前,白色寒芒如同一張飽滿的扇面，邊緣飛射着毫不留情的殺氣。
白色麻步衣袍在方如風轉身間已經撕裂掉落,一身黑色勁裝顯露出來,巫丑看着她冷笑一聲,迎着劍風露出森白的牙齒。
大地在腳下忽顫，方如風凌空躍起，褐色土壤中卻急速射出幾十根黑色藤蔓，在方如風頭頂縱橫交織，方如風舉劍破重圍，速度不由得降下來。
十幾名巫女猝不及防被衝擊，有幾個倒在方如風身下的藤蔓聾子裏，有幾個幸運地躲到了遠處。
兩人從見面到出手不過幾息的功夫，白鳳腦子裏還迴響着巫丑的話，“做巫首”，這句話賽過了巫丑給她帶來的危險信息，因為她心動了一剎，還因為她好像早就察覺了此次行動的不順利——手段厲害如巫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帶人進來。
“退避百鳴居，誰也不要參與！”白鳳喝道。
十八名巫女連忙站起身，卻沒有一個去白鳳在神木之地的住處，而是躲過藤蔓奔騰之地撲向白鳳。
“保護白大人！”領頭巫女靈方一聲急厲的大喝。
白鳳指着她手一抖：“不聽話全去死，給我添亂還有理！”
十幾個人身形稍緩，靈方抬頭：“誓與大人共存亡！”
白鳳看着她冷笑，待她撲到身前，一巴掌打過去，鋒利的指甲劃破她的臉頰，就着那鮮血，在半空迅速畫了一道血色圓環。
圓環畫完，巫丑忽然從前方回頭看了她一眼。
白鳳輕輕一笑：“巫首大人見笑了。”說著將圓環忽得推向巫丑的方向。
靈方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一道藤蔓忽然從地面伸出，刺穿她的胸腹，白鳳抬腳將她踢開：“弄走！”
幾個巫女上前連忙抬走靈方，鮮血緩緩滲入地下，白鳳將手指點着鮮血，鮮血匯成一股細流來到她身前。
剩下幾名巫女摘下胸前黑曜石，一言不發地站在白鳳身後兩側，掏出腰上所掛陶瓶，口中念念有詞，殺機鎖定巫丑。
巫丑暗嘲了自己一句，她是大荒地位最高，名聲最響的巫女，十大巫女之首，為諸多人稱頌，到頭來呢，也沒有人肯為自己留下，白鳳出了名的喜怒無常，自私無禮，凶名遠揚，可總有人願意跟着她，寧肯舍了性命，這世道真是不講道理。
只是這一分神，身前忽然捲起一陣風暴，鏗鏘斷裂聲傳來，猶如巨樹將傾，她迴轉頭，那黑色兩人合抱粗細的藤蔓竟然在半空被人斬斷，撲通一聲，斷裂的殘枝掉落在地，化作一灘黑水。
方如風長劍在手，劍尖直指自己，劍芒吞沒了整個視野！
她竟然這麼快就斬斷了黑藤！是自己小看了她還是她又有所精進！
巫丑皺了皺鼻子，後退幾步，化掉的藤蔓重新生成枝幹，源源不斷地追上去，如同無數黑色靈蛇。
空氣在眼前撕裂，這是自己熟悉的觸覺，但是周圍的風卻停了，好像自己一下子被人扣在了一個封閉的罐子裏。
“這是我的世界。”巫丑裂開嘴唇，臉上浮起一絲驕傲。
方如風動了動身子，發現劍氣依舊，卻無法推動向前，身後藤蔓已經追過來，而頭頂密集的層層綠色也忽然從頭頂壓下來，向內收縮。
“神不會饒恕你在這裏使用靈力，你的血終究會脫離你，你控制不了自己，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墨風華，你就再死一次吧。”
巫丑的話像刻在方如風頭骨上，方如風頭皮一炸，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頭顱要破開而出，無數模糊的黑暗的畫面像被人從腦海里撈出來，衝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佈置在海面上的漁網，疼得她幾乎失聲。
然後等疼痛加劇，那讓人難以忍受的東西又彷彿變成了一種快樂，一種輕鬆，於是那些黑色的畫面就像一塊塊石碑，被漁網鋒銳切割，變成一塊塊碎石，浮在半空。
方如風已經疼得視線模糊，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周身的煞氣像失控的野獸一樣躁動，手中的靈劍在躍躍欲試地嗡鳴，儲物袋裏的黑龍雲槍在裏面一聲聲咆哮嘶吼，殺紅了眼一樣宣洩它的憤怒。
怎麼可能，我足夠快，巫丑沒有機會做任何事，她怎麼會施展巫術！同等巫術對待力量越強的人，越不容易成功和發揮效用，因此若要對付自己，巫丑只能選用更強大的巫術，更耗時更難以施展，短時間內她根本奈何不了自己，只要自己夠快，就能一鼓作氣拿下她！
方如風緊握靈劍，搖搖欲墜，意識混亂中喚出黑龍雲槍，那黑龍一聲大吼就要往天上沖，被方如風一把抓住。腳下忽然一輕，她正巧抓着黑龍雲槍落在地上，黑色槍身鏗地一聲深深地扎入地面。
隨着身體撞入地面的劇烈震動，她忽然神識一清，抬起頭，只見四面八方的樹枝上，掛滿了木頭面具。每一張面具都各不相同，大的小的，睜眼的閉眼的，黑洞洞的眼窩深深地盯着她，或哭或笑，嘴裏說著疊成了無數根尖刺的話語，密密麻麻淹沒在她周圍。
她只能看到層層面具后巫丑的模糊身影，巫丑抬起手，一個土黃色圓形的東西被放在唇邊。
“我原本想給你點甜頭，讓你歡喜一下再死，這樣死得還英勇些，可現在，我得除掉你的幫手，是胡鴻珠讓白鳳來幫你嗎？”
方如風用力甩了甩頭，手指緊抓着槍身，指節發白，在視線中好像要折斷。
“你不用說話，我知道答案。”
巫丑笑了一聲，那笑聲有些遠，方如風好像聽到了自己記憶中的片段。有個人在神木內部，對，在漆黑逼仄的空間裏，她拿着一團瑩瑩綠色的東西問自己：“你想生還是想死？”
那聲音分明是現在的巫丑！她接下來對自己說：“你不用說話，我知道答案，這顆神木之心只能救一個人，你我都想救胡鴻珠對不對，所以，你不要怪我！”
然後她一把將自覺推下深坑，無數潮濕憋悶的泥土覆蓋了自己的口鼻，方如風記得無數枝條插進自己的身體裏，自己記得那是神木的根系，神木以自己的身體為肥料，在吸收自己！
憤怒和不甘在她的心肺里衝撞，劇烈的渴望在喉嚨里撕開牙齒間的土腥。
“阿丑！你故意害我！胡鴻珠醒了也不會放過你！”
“我知道啊。”巫醜聲音愉快似乎帶着笑意，“我推演好了一切道理，我講給她聽，她相信我，又明事理，你死得其所，她會記得你的。”
黑暗像濃重的煙雲，一下子捲走了方如風身體的重量感，方如風努力地大口呼着氣，泥土從嘴裏鼻子裏壓進來，讓她痛苦難當。
千年前，她就殺過我一次？為什麼現在重複千年前的情景，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幻覺！
她試圖喚醒自己，卻被身體的痛苦一次次打斷，記憶里背叛和傷心衝擊着她的冷靜，那是年輕的自己壓在心底的呼喊，此時一併爆發出來，讓她倉皇無措，一時無法排解。難道墨風華曾經認同巫丑是好友？
就在她陷入無盡回憶中時，忽然一聲尖叫衝破黑色迷霧來到她的耳邊：“胡成仙！胡成仙還在等你！”
是白鳳！
“胡成仙”三個字一進入耳中，方如風忽然看到了一個紅色窈窕的背影漸行漸遠。她心中一痛，好像被一根尖刺狠狠地扎進去。
不行，你不能走！你死都是我的！
她這樣想着，那刺便忽然出現在她的手中，她抓住尖刺便向刺對面過去，那對面是被泥土淹沒不斷掙扎的自己，我不需要一個護不住自己愛人的自己！
一聲慘叫在腦海里響起，手中紅色尖刺刺穿了千年前自己的喉嚨。
她感同身受，喉嚨火辣辣地刺痛，身子一軟，跪地開始乾嘔。萬幸，低頭的時候，她看到了地上插着的黑龍雲槍。
耳邊響起白鳳急躁躁的呼和聲：“早知道你這麼不頂用，姐姐我說什麼也不帶你進來，你要坑死我！喂巫首大人，我們好聚好散不行么？”
方如風長出一口氣，自己的意識回來了。這是真正的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