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黃門戲院
陳阿婆診所內,又生噼噼啪啪撥算盤,忙於對賬簿。
陳鳳儀戴老花鏡一旁數錢。
“當初講好,九叔抽走三成...即是說,先給九叔兩千,鄰舍交一束花要給五毛...阿婆,鄰舍交了多少束?”
陳鳳儀仔細數了數,“兩千五百束。”
又生順利結賬,不覺皺眉,“阿婆啊,我們辛苦兩月,才賺一千多塊,九叔不操心,竟比我們賺的還多。”
一千多塊,堪堪夠付房租水電。
陳鳳儀搖頭,“貪心囡囡,你想賺多少?阿婆不開金鋪,如何日進斗金?”
見又生小臉氣鼓鼓,陳鳳儀好笑,“不過又生,餓死的從來都是遊手好閒的衰仔,我們不吝手腳,就不怕餓死。”
又生沒講話,托腮嘆氣,心道我不僅要不餓死,還要出城寨,將來住山頂大屋,再撓破庄四小姐面珠。
陳鳳儀敲她腦袋,遞她一張青蟹,“年紀小小,嘆什麼氣!拿去買雪糕。”
又生接過錢,不忘嘴甜,“多謝阿婆。”
相較又生,她弟弟要求多多,“阿婆,再給十塊啦,還想去看電影。”
陳鳳儀心情好,也不吝嗇,又給二十塊,趕姐弟二人出去玩。
又生朋友不多,真光書院念書時,既不與人交惡,也不會像一乾女生那樣拉幫結派,是以出了城寨,她一時竟想不到約誰出來。
她弟弟貪玩,早已無人蹤。
又生想了想,搭乘巴士,去了趟太平山。
站老襯亭觀景台上,眺望貝璐道,依稀可見莊家大宅,白色洋樓,掩映在茂密樹林中,數英尺高的院牆儼如銅牆鐵壁,陌生人莫說進去,靠近一點都會引起宅中保鏢警惕。
又生已經十年未踏進莊家大門,午夜夢回時,仍清晰的記得莊家的一切。
可惜夢醒來,九龍城寨里沒有富豪父親,沒有鏤空雕花架,更沒有插鳶尾花的水晶瓶。
她蘇又生想要什麼,必須靠雙手爭取。終有一日,她要拿回屬於她的一切。
山頂吹風半日,又生下山後不急歸家,途徑彌敦道時,在黃門戲院看了場新上映的電影。
戲院斜對面是蓮記茶餅鋪,歪歪扭扭排長隊,又生隨隊伍慢慢向前移動,打算買一盒手工蛋撻帶回去給陳鳳儀嘗鮮。
排隊間,有人走過來拍她肩膀。
又生立時躲開,警惕睇對方一眼。
男人鬍鬚滿面,長發扎在腦後,穿尋常衣衫,給人不修邊幅之感。
不過笑起來很和氣,“妹妹仔,方不方便?請你喝杯咖啡?”他一指街旁不起眼的冰室。
無緣無故搭訕,又笑得像只狐狸,又生心中警鈴作響。
“不方便。”又生側身欲走。
男人忙追上,及時道明緣由,“別怕別怕,我是葉氏影城員工,妹妹仔靚過港姐,有無興趣拍戲?”
又生滯步,狐疑看他。
怕又生不信,男人遞上工作證。
早在又生進黃門戲院時,男人已盯上她。
十幾歲妹妹仔,卜卜脆,直鼻薄唇,眉毛英氣,更難得眼角上翹,雙眸含水,英氣中又帶三分嬌弱。
假以時日稍作訓練,既可以演公子哥,也可以扮解語花,可塑性極強。
又生將信將疑,接過男人工作證,上面有男人照片和名字。
吳文宗。
又生於心裏默念,覺得耳熟,半響才想起他是位導演,戲院上映的電影大多出自他手。
冰室內,吳文宗搖鈴招來服務生,笑眯眯問又生,“妹妹仔,喝咖啡,奶茶,還是雪糕?”
又生道,“不用,來一杯西茶。”
吳文宗扭頭對服務生道,“一杯西茶,一杯拿鐵...再添一份舒芙哩。”
待服務生走後,吳文宗將葉氏娛報推到又生面前,“妹妹仔如何稱呼?”
“蘇又生。”
視線落在報紙上,又生帶一絲好奇,翻開娛報,葉氏開辦培訓團的新聞佔據半個版面。
吳文宗打量又生片刻,開門見山道,“妹妹仔,葉氏影城我想你應該聽講過,如果你感興趣,可以考慮報考培訓團,將來成為大明星也未可知。”
又生抬眼看吳文宗,眼中有詫異。
正值花樣年紀,她有喜歡的明星,平時也和一乾女生擠在一塊討論哪個男明星長得帥氣,哪個女明星穿衣最靚。
但自己去當明星,她從未想過。
吳文宗笑,“相信我,我看人向來准,妹妹仔有潛力。”
“吳生,我中學還未畢業,給我個考慮機會如何?”又生給自己留有餘地,既未乾脆應下,也未立刻拒絕。
吳文宗點頭,端起面前咖啡,“當然,當然,拍戲是大事,該與家裏人商議。”
他又遞來葉氏影城地址,“妹妹仔,等你想好了,去大埔仔找我。”
又生接過,記在心裏。
她有想過接近莊家人的千百種方法,唯獨遺漏拍戲這條路。
回去時搭乘巴士,又生靠在座椅里,漫無目的翻看葉氏娛報,其中一版赫然是港姐朱綺文與莊家話事人剪綵合影的照片。
無論何時,窮與富、官與民之間都有着極厚的壁壘,俗稱階級。
像莊家三代知衣、五代識食的大戶,尋常小開都攀不上,更遑論九龍城寨的窮鬼。如果她不走捷徑,可能這輩子都無緣再進莊家大門。
......
打定主意,晚上燈下做手工時,又生將她白日際遇講給陳鳳儀聽。
“去拍戲?”陳鳳儀摘下老花鏡,不掩擔心,“又生,世道亂,阿婆怕你上當受騙。”
又生把吳文宗名片拿給陳鳳儀看,“阿婆,不會騙我啦。”
她又指黑白電視在播一檔電視劇,“吳導在葉氏影城工作,這部電視劇就是他拍的。”
陳鳳儀極少出城寨,更未聽過葉氏影城,不免勸她,“又生,戲子下九流的,我們良人,好好念書才是正經事。”
儘管隔離鄰舍都是三教九流,陳鳳儀能與妓.女為友,能和吸毒佬交好,但是一旦涉及到教育孩子的問題,她又變得傳統保守。
似乎念書考大學,將來中環上班,才是良人家孩子該乾的事。
“阿婆。”又生不贊同,“你同我講過,人有千般面,並非黑半殘片。做人呢,最重要是過得開心。比起考大學,我更想去拍戲。”
陳鳳儀竟語塞,半響才道,“嘴厲囡囡!”
又生見她似有鬆動,摟着她軟軟地撒嬌,“阿婆,將來我成了明星,在外買洋樓,接你和弟弟出去住。有自來水可用,有彩電可看,有電話可打,再養一隻番狗陪阿婆解悶。”
陳鳳儀笑得直搖頭,知道她孝順,不過還是不放心,“讓阿飛陪你過去看看?”
又生猛搖頭,“不要,他好忙的,不好總叨擾他。”實則擔心阿飛去了之後,呼呼喝喝,嚇壞別人。
一起長大的玩伴,阿飛的脾氣,又生再清楚不過,蠻力有餘,智商不足,他在道上吃得開,全賴九叔餘熱尚在,假以時日九叔退下,他絕無可能再撐起新和會。
.....
葉氏培訓團報名這日,又生去大埔仔找吳文宗。
葉氏影城沿海灣而建,約莫百萬平方英尺的地方,沖洗拷貝的暗房,娛報印刷棚,化妝棚,服裝棚,木工棚,佈景棚,各色別墅,職工宿舍,唐街,宋城,還有來往的交通車...儼如被縮小的社會。
又生目不暇接,避開弔車,向匆匆路過的員工打聽,“吳導讓我來找他,阿姐,你知不知他在哪?”
員工見她面貌不俗,以為她是哪個演員,還算客氣道,“敦厚樓三樓,培訓團文化廳。”
又生找到敦厚樓,剛上三樓,隱約聽見唱戲聲,聞聲過去,透過玻璃窗往裏看。
數個房間打通的一間大廳內,台下稀朗坐幾人,台上吳文宗腔調頓挫,又生聽不出他唱的是哪段戲曲,卻能聽出他戲曲中傳達出的怒怨。
又生不覺聽入迷,腦中思緒卻飄遠。
年幼時她不甘心,無數次去貝璐道,試圖踏進莊家大門,卻被莊家僕人攔在外,她一遍遍講自己身份,僅換來偌大白眼,穿白衫黑褲的僕人打發乞丐一般將她趕走。
去警署報案,差佬以為她神志不清,電召白車送她去聖母瑪利亞醫院看精神科,一度嚇壞陳鳳儀。
而那個與她換了身份的庄四小姐卻始終不敢露面,縮在她的城堡里,安穩享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