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龍城寨(修改)
蘇又生未料弟弟好大的力氣,被他扯得一個踉蹌。
正欲斥責,他已先開口,頻頻回頭催促,“家姐,快些好不好?否則要被你拖累死!”
到底誰拖累誰?
又生氣結,錯眼看見一群穿白衣黑褲的學生追過來,為首那人呼呼喝喝,身後尾隨一眾小弟,姿態張揚。
“快跑!”再顧不得其他,又生一手擁緊書包,拉弟弟拔足狂奔,避開來往車輛行人,直到閃身躲進九龍城寨巷內。
姐弟兩各藏一邊,緊盯外面動靜。
那群學生在巷口徘徊,氣急敗壞叫罵,卻遲遲不敢進。
又生鬆口氣,下一秒,脫下書包砸弟弟,“蘇又存!”
蘇又存連連閃躲,不迭告饒,“家姐,不關我事,是葉思危罵我有娘生沒爹養,我一時氣不過...”
又生毫不留情戳穿他,“十次打架九次講有娘生沒爹養,要換借口了知不知?”
她弟弟心虛,一計不成再施一計,抬胳膊緊摟又生肩膀,頭枕她肩上,軟聲道,“家姐,我知錯了,以後好好念書考大學,將來掙錢多多,接家姐和阿婆去淺水灣住大屋可好?”
十五歲少年青蔥纖長,與又生差不多高,還未發育成男人,聲音仍如姑娘那般,摟緊她撒嬌時,令又生每每無法拒絕。
“快考試了,複習的怎樣?”又生緩和了語氣。
少年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本事,平時從不看書,唯有考前才抓書本,卻次次名列前茅。
他抬下巴時,不覺帶幾分年少輕狂,“家姐放心,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又生有心殺他威風,哼聲道,“可惜東風不與周郎便。”
“家姐...”他不滿。
“再惹是生非,當心阿婆收拾你!”
講話間,姐弟兩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走,碰上城寨中熟人時紛紛招呼。
腳下是碎石子摻雜磚塊鋪成的小路,坑坑窪窪,昨日颱風席捲港地,一夜暴雨,水窪積滿了污水,又生的布鞋很快浸濕。
這塊三不管地帶,港英政府不管,英國不管,大陸不管,不過六英畝的面積,卻是滋生犯罪的溫床,走私販.毒,殺人搶劫,日日在上演。
寨中居民早已麻木,不期望上帝來救贖,亦不奢望港府來管轄,這裏是個狹小的世界,它自成體系。
外面人輕易不敢進來,城寨人也輕易不出去。
若非八歲那年,無端進入這個叫蘇又生的身體中,她永遠不知香港可以繁華似天堂,亦能骯髒如地獄。
那個取代她成為莊家四小姐的人,不費吹灰之力便住山頂大屋,坐擁成群家僕,出入豪車接送,穿靚衫讀名校,微抬下巴,驕傲似瑪麗珊郡主。
而她這個真正的莊家四小姐,卻在貧民窟活了近十年。
又生有時會想,是否當年阿婆為她取名時,早已料中日後。
......
“家姐,拜託借我十塊啦,鞋底漏洞,要再買一雙,日日穿漏洞鞋上學,好尷尬的。”蘇又存扯着家姐書包帶,小尾巴一樣纏她。
“家姐不開善堂,想要十塊?”又生拍開弟弟手,轉進狹窄小巷,“你去管阿婆要,看她給不給。”
蘇又存撇嘴,“可是家姐,阿婆最聽你話,你管她要錢,她一定會給。”
頭頂電線密密麻麻如蛛網,越往寨里走街巷越狹窄,違章建築重疊,陽光灑不進,白晝如黑夜。
又生避開賣魚丸推車,回頭瞪弟弟,“一雙塑膠鞋只要五塊,別唬弄家姐一無所知。”
蘇又存悻悻住嘴。
拐過龍津街,頭頂再無遮擋,陽光乍現,四四方方一片空地,正中央是清炮台遺址,正對“陳阿婆診所”門口。
“阿婆,我們下課了。”又生脫下書包,進診所喊人。
蘇又存也尾隨而進,不稍片刻,卻被轟出來。
“去去去,冒冒失失的,沒見我在為人做手術?”陳鳳儀不悅呵斥。
六十齣頭的婦人,黑髮摻雜銀絲,因帶了口罩,只能見到老花鏡下一雙銳利的眼。
“又生,搪瓷盤遞來給阿婆。”她喊。
又生麻利遞過,堪堪接住陳鳳儀不鏽鋼夾上的一團血肉。偷看一眼躺在手術台上的靚女,靚女耷拉眼皮,怠懶睇一眼,約莫是早已習慣。
又生搖頭,暗自可惜,倒水衝掉那團血肉。
陳鳳儀摘下口罩,對手術台上的人道,“可以起了。”
靚女坐起身,提上褪一半的黑絲襪,又將旗袍放下。她有精緻的眉眼,豐厚的唇瓣,鼓鼓囊囊的胸脯,眉眼間透着難言的韻味。
“妹妹仔?來一根?”靚女煙癮上來,煙盒裏抽出一根萬寶路,先遞給又生。
“多謝,我不抽。”又生拒絕,轉遞她一杯熱水,“喝點。”
靚女接過茶杯,不急走,疊腿坐在狹小的診所里,吞雲吐霧。
祖孫二人也不趕她,各忙各,一個扯下手術巾漿洗,一個倒酒精消毒手術鉗,搪瓷盤與不鏽鋼碰撞,叮叮咚咚,打破一室寂靜。
靚女四下看,視線落在又生校服上,“真光書院...妹妹仔幾歲?念中幾?”
不待又生講話,陳鳳儀便笑眯眯道,“十七歲大個女了,念中五,密斯林講她AL拿滿三個A,差不多能念港大。”話中不掩自豪。
靚女撫掌,“不錯,妹妹仔人靚,又是才女,想必未來中環又多一位知識女性。”
又生只笑,不講話。
實則心裏不贊同,縮在幾英尺的辦公室內日日對打印機並非她所願,從早忙到晚,領微薄薪水,不知何時才有出頭日。
更遑論有一日能與莊家四小姐比肩而站。
一根煙的功夫,靚女從手袋中掏一張紅衫魚給陳鳳儀,滿意離開。
寨中居民也並非與世隔絕,三五不時會有本埠失足少女或婦人進來偷流產,去掉那塊贅肉之後,再出去,仿若又獲新生。
靚女人走遠了,蘇又存仍在仰頭觀望,視線落在靚女豐厚性.感的臀上,不住吞咽口水。
又生也在墊腳看,十分佩服。女人可以柔情似水,可以堅硬似鐵,也可以如靚女這般,外軟里硬。
軟的是身段,硬的是心腸。
啪啪。姐弟兩肩上各挨一巴掌。
陳鳳儀摘了老花鏡,“看看看,都好閑?一個去做飯,一個去打水!”
城寨那口古井早已封閉,寨中僅有的八條水管,皆被幫派控制,他們管轄地下自來水廠,儼如掐中居民命脈。
蘇又存從零錢盒中挑出兩個硬幣,拎桶去龍津道水喉處接水,那裏有四九仔看管水喉,接一桶水要收一毛錢。
又生去做飯。
正值飯時,隔離鄰舍皆端碗出來,細路仔們圍炮台跑圈,嬉鬧中夾雜幾句大人喝斥聲,沉悶一日的城寨總算鮮活了起來。
陳鳳儀在和鄰舍們閑談,一時講保護費漲太高,一時又談論近來新聞。
又生極少開口,一旁沉默吃飯。
好在鄰舍們早已習慣又生的脾氣,也沒人主動和她講話。
又生對這裏的感情極複雜,小時她厭惡這裏的一切,她的鄰居是賭鬼,是吸毒佬,是流鶯,是殺人犯,他們是骯髒惡毒的代表,與又生以往接觸的貴族紳士太太大相逕庭。
可是後來,又生竟發現,賭鬼也有可愛一面,吸毒佬也並非那般令人憎惡,流鶯亦有苦衷,至於殺人犯...更不是又生想像中那樣十惡不赦。
......
飯後,又生幫陳鳳儀做塑膠花補貼家用,蘇又存在一旁做功課,掛在牆上的電風扇來回搖頭,吹不散屋內燥悶。
陳鳳儀上了年紀,眼睛不好使,塑膠花做做停停,喝涼茶歇息的功夫,她視線落在又生身上。
十幾歲姑娘,白白嫩嫩一個,做起活來也麻利,就是脾氣怪了些。
“又生,日後鄰舍與你講話,要回應一句,知不知?”
又生做好一朵塑膠花,扔進框中,“阿婆,玲嬸開私娼館的,不喜歡她。”
“那又如何?阿婆還開無牌照診所呢。”陳鳳儀搖頭笑,“餬口飯吃,不容易。寧與人交好,不與人交惡。”
又生輕輕哼一聲,不贊同。
陳鳳儀半響才幽幽道,“又生,人有千般面,並非黑半殘片,非黑即白。”
“阿婆。”又生抬眼。
陳鳳儀笑呵呵道,“好好想想阿婆的話。”
沉默間,一旁做功課的蘇又存趁機插話,“家姐孫叔敖與兩頭蛇故事看多,做人精粹是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
陳鳳儀斜眼睇他,“功課做完了?”
蘇又存悻悻不語。
門外傳來咚咚敲門聲,又生放下塑膠花去開門,待看清來人,她忙喊,“九叔。”
“乖了。”九叔嘴角含笑,點頭進來。
他一身粗布衫,黑布膠底鞋,穿着尋常,走路喜歡兩手背後,笑起來帶着幾分和氣,旁人很難想像他是寨中隻手遮天的大佬。
陳鳳儀和蘇又存紛紛與他招呼。
“九叔找阿婆談事?”又生去廚房倒了碗涼茶,以為九叔是過來收塑膠花代理費。
九叔卻道,“不不,又生,我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