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盧相爺的威風
盧府的三姑信貞覺得她二嫂是就個大寫的“不要臉”。
狐狸精!賤人!
這天,錦繡在花園裏摘柿子。
“對!就是那一顆!春兒,看仔細沒有?……啊呀不對不對!說了是那一顆!那一顆……”
“小姐,請問……是、是這顆嗎?”
適縫,一番雨後,天氣晚秋。盧信貞和她嫂子孟靜嫻走着走着,剛好路過錦繡的那處,但聽,一陣嘻嘻哈哈張張揚揚、歡暢不知禮數為何物的輕狂笑聲。兩個人同時側了身把目光往方向一瞧。盧信貞當即又是兩個大白眼:“哼!我當是誰呢?這青天白日的——我說我們府上哪個女子家家的可以笑得如此騷氣騷氣、輕浮放蕩的——走二嫂!咱們快點走!小心給這狐狸精染上騷氣,那可是一大盆的水都沖洗不掉!——走啊!快走啊!”然後,便陰陽怪氣,要死拉活拽拖她的大嫂孟靜嫻走。
而那天的錦繡,穿的,還是素日常見的一身靚色長裙。瑰紫灰鼠貂襖,加一條桃紅綉折枝花綾多褶裙子。眉心花鈿,若桃色漫盡無限春華,行動間,便是佔盡人間美色——而與之同時,兩個人,一個是黃花未嫁的老姑娘盧信貞;一個,是守着寡的年輕寡婦孟靜嫻——這相形見絀,被錦繡不經意的一比,三個女人中,她倆端莊倒是顯得端莊——卻當真是陋陋簡簡,寒磣了不少。
這孟靜嫻還好,走上前,倒不理她小姑的一番橫眉怒目。笑着溫婉有禮打了個招呼:“——弟妹,這是在做什麼呢?”
“——大嫂!大嫂!”盧信貞忙扯她的袖子。意思是,你怎麼和她說起話來了?!
錦繡就笑:“摘柿子啊!”
秋風微起,三個人的裙袖輕輕擺動。
錦繡迴轉過身,無奈聳聳肩膀挑挑眉頭:“你們這府里實在又悶又閑,這也不能做,那也是個講究規矩的——你看,我這不是當打發閑暇找點樂子做嗎?”
或許,在當時錦繡的眼中,盧家的這些女人裏頭——孟靜嫻雖說各種不對她的胃口,卻反而是錦繡看得最為順眼的一個。她願意和這女人搭上幾句,偶爾有禮有貌打幾聲招呼也不顯傲氣。但至於盧信貞呢,錦繡依舊挑挑眉——那就洗碗不用洗碗布,算(涮)了。
想這嫁不出的老黃花,整天板着顆大門牙,人又黃,嘴皮子又缺損又刻薄。彷彿整個世界都了欠她,府里就沒幾個人是她盧信貞能看得順眼的——尤其是男人。
當然,除了她二哥。
孟靜嫻抿嘴微笑,搖搖頭,竟也不知說什麼好。
盧信貞又開始陰陽怪氣起來:“嗬!那是當然了!——”不理旁邊的孟靜嫻趕緊朝她使眼色,癟癟嘴,扯歪起嗓子,又拿起她的專長尖酸刻薄之能事。說:“咱們這府里,好說歹說也是百年詩禮的大家,凡事講規矩,要體面——哪像某些人吶!——幹了那麼多不要臉出盡風頭的淫/賤齷齪爛事兒,把綠帽子都親自送我二哥頭上來了——哼!這麼不要臉的事兒,虧得某些人還笑得出來——光天化日,嘻嘻哈哈,一派輕浮之樣,成何體統!——呵,換做是我,早刨了一個大大的坑兒把自己活活埋了,省得在這裏丟人現眼!……”
邊說,邊帕子掩嘴,一臉嫌惡。
錦繡愣了一愣。
恰逢此時,陽光自樹葉的縫隙一點一點淺淺漏過,眼看着她的侍女春兒已經又摘了一顆柿子放於籃中,錦繡笑着正要說“不錯不錯,這個看起很大很好吃的樣子”——突然,把身子微微地一轉,偏扭過臉。不着惱,也不生氣。眉眼兒含笑,就像快馬拉空車似的,把盧信貞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哦?是嗎?”錦繡笑,笑得頗有些沾沾得意和無賴:“你要挖個坑兒把自己埋了?——我說小姑子啊,別怪我這個做二嫂的嘴損刻薄不留情面吶!”嘖嘖兩聲三聲,她又說:“就你目前這長相、這容貌、這氣質——對了!再看看,看看你那焦黃的麵皮兒,猴子似的兩尖嘴腮子——嘖,我說小姑子啊,你可別怪你二嫂嘴太損,你怕是想給自個兒挖個坑埋了,都沒那資本和資格咯!”
盧信貞氣得是早已非言語筆墨來形容。
並且她還一頓,怕對方沒能聽清楚,伸出手指,“噓”地一聲,彎彎輕搖,又重複:“——聽清楚了嗎?不夠本兒!小姑子,盧三小姐,你——還不夠本兒!”
“你!你!你!——”
兩眼直翻,盧三已經暈了。
好你個葉錦繡!好你個不要臉的大婊/子狐狸精爛**!一時抖抖搜搜,就差沒腳跳起來,當場抓花對面女人錦繡那張既令她忌羨、又讓她無比痛恨囂張的臉。她氣得快要發瘋。氣得手中的紗絹帕子快要生生被她長長的指甲戳了個大窟窿。“吁……”這口氣實在是不出不行!偏偏地,又拿不出辦法!——這個葉錦繡!這個不要臉的婊/子爛貨!她,她對她盧信貞戳哪兒哪兒都好——偏偏,戳到她平日裏最害怕別人戳的脊梁骨——
盧信貞臉黃。
正如盧信貞所說,她們老盧家,那可是百年出了好幾代大儒的詩禮大家。女兒家打一出生,這盧信貞就不能像其他府里的那些女孩子們一樣,穿想穿的衣服,戴想佩戴的釵環首飾——因為他們崇尚天然簡樸,視女兒為備賤之物。女人的身體與美貌,甭說是欣賞,連提,甚至都不能提……所以,打小就麵皮焦的盧信貞,別說塗脂抹粉遮遮醜了——就是平日裏稍稍地刻意打扮那麼一下,眾丫鬟老嬤嬤一個眼色,立即告到她母親盧老太太眼裏。然後,盧老夫人也不生氣,只有意無意說那麼一句,像是提醒:“老三啊,我看你們這些女孩子家家的如今也大了,怕是心眼子也多了——是不是?”盧信貞羞得立馬麵皮緋紅無地自容,因為,她母親的意思——是說她在“思春”。
盧信貞直氣得哽在那裏說不出三言兩句。
孟靜嫻趕緊拉勸:“好了好了!三妹妹別生氣了,你二嫂也是和你開個玩笑……好了走了走了!你不是說我房裏的那個鞋樣子好看,你想照着樣子也做一雙嗎?”
錦繡連哼都懶得哼上一哼。
就這樣,空氣浮躁,劍拔弩張……
三個女人,勸的勸,氣的氣,還有那“連哼都懶得哼上一哼”的葉錦繡……
總之,這三個女人也不知站在那兒僵持了多久多久……
終於,一道聲音傳來:“還沒有吵夠么?——要吵,何妨關了院門回你們屋裏好好去吵?嗯?”
是的,是盧信良。
盧信良和他的恩師葉子安一道兒。話說這葉子安,他的身份還不僅是盧信良的老師,還是前任內閣的宰相,先皇的太子太師——當代鴻儒,德高而望重,是盧信良一生都為尊敬崇拜的六十老人,當然,盧信良之所以能年輕三十不到上任首相,這背後的政治後台,也是葉子安無疑了!
盧信良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個他此生最為崇敬尊重的恩師面前——盧府的兩個女人,一個妹妹盧信貞,一個娘子媳婦葉錦繡——卻張口“綠帽”、閉口“挖個坑兒把自己埋了”——污言穢語,出怪丟醜,當真是掃盡他盧信良的這張顏面。
其實,在這之前,他的恩師葉子安還問他:“汝賢,你這是真的決定放棄了嗎?”汝賢,是盧信良的別字。
恩師的話,盧信良還沒明白過來。其實,葉子安是在問他:汝賢,你的這婚事——也就是和那個叫葉錦繡女人的婚姻之事,真的要打算破罐子破摔、徹底放棄、不報任何希望了嗎?
盧信良深吁了口氣。
樓台閑閣,紅葉青苔。蟬吟秋色樹,鴉噪夕陽沙。濃濃秋意,隨風而至。
盧信良把目光重又定格在錦繡的身上臉上。
錦繡,在和她那幾個下女丫鬟於距離不遠的地方摘柿子玩。柿子太高,那錦繡脾性起來,一時玩得高興,當眾也不顧什麼禮儀羞恥和教養,把足下的鞋兒脫了,就往那柿子密密層層的葉子裏一扔,嘴裏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哈哈!看我,打着沒?——打着沒?”接着,“咚地”一聲,一顆柿子“啪”地一下應聲而落。
盧信良再深吁了口氣。
目光終於又從錦繡的臉上身上移開。
葉子安笑道:“呵呵,可惜了,那麼好的一顆大柿子,就這麼掉在地上,想必已經是摔爛了……”
盧信良怔了怔。
因他這恩師葉子安並不像隨口玩笑為老不尊之輩。一時詫異,未等反應,便見葉子安負手上前,彎身,輕輕地撿起那顆錦繡用繡鞋一拋打下來的柿子,並拿在手上,掏出袖中的絹子開始擦拭起來——當然,這時的錦繡只顧着背轉過身和盧信貞等耍嘴皮子,盧信良兩人何時到來都沒察覺——就這樣,三個女人只顧着吵。盧信良忙說:“——老師,這柿子摔爛了,吃不得!”便要招呼身側丫鬟重新去取。
“呵呵……”
葉子安笑了笑,便不理他。依舊手墊着張帕子輕輕端詳。“汝賢啊,讓老朽來問你一個問題。”
“老師請……請講。”盧信良說,恭恭敬敬鞠了個身。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是了,汝賢,老朽所要問你的是——為何這《大學》裏面,要把‘齊家’二字放在‘治國’的最前面,嗯?”
“這……”
盧信良忽然有些回答不上了。
老師的話,終於幡然醒悟明白。
盧信良又把目光調回前方正和盧信貞囂張對嘴譏諷着——“你要挖個坑兒也沒資本”的葉錦繡。
盧信良猛地身子劇烈一震。
轉身,對着他的恩師葉子安又鞠了一鞠:“是!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老師,若一個女人學生都治不了,那麼以上——也是徒勞!不必談了!”
說著,往那三個嘰嘰喳喳的女人跟前兒一站,暗沉着張臉,表情嚴肅:“要吵,何妨你們關了院門回屋好好去吵?——嗯?”
錦繡感覺自己的耳朵那麼抖落了一下。
如孫悟空到了南天門似的。
沒臉沒皮,咧着嘴,挑着眉,偏着頭,正要調戲——調戲調戲眼前的盧信良。
忽然,“你幹什麼,幹什麼”,一陣慌裏慌張和大驚失色,身子一騰空,被人攔腰一抱——
“鞋,你給我好好穿上!言辭信,動作莊,衣冠正——這,才是一個婦道人家該有的本分和禮儀!你看看你現在的這樣子,哼,成和體統?!”
是盧信良。
盧信良將錦繡給抱了起來。
眾目睽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柿子樹底下,圓木矮凳之上,什麼“男女授受狗屁玩意”全統統忘了。
竟面紅耳赤,把錦繡放了那兒一坐,強按着給眼前這個衣衫不正的錦繡穿鞋。
而不管是盧老三也好,孟靜嫻也好,乃至他的恩師葉子安也罷——
一個個,目瞪口呆,眼瞪得比兩枚銅錢還圓。
錦繡氣得渾身都在打擺子。心癢難搔、櫛垢爬癢,一隻潑貓似地,恨不能當場扯了這男人的衣袍,抓破他的俊臉。
“盧信良,你瘋了,你……你簡直是瘋了,瘋了……”
其實,最近的盧信良也想了很多很多。那天,盧信良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錦繡和他在一間屋子裏喝酒,當時的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