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賢婦.孟光與女人裏衣
盧信良心中的“賢婦”——
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或許,連他自己本人也沒個具體的概念和標準。
他的書房有一張仕女的繪像,絹本着色。畫上,一個女人高髻簪花,薄衣紗袖,玉體橫陳,左手拿紈扇,右手擎一隻牡丹。仕女的五官樣貌、乃至整個眼神表情——濃艷而嫵媚,嬌艷之中,自透出一種栩栩的勾人與攝魂。
他五歲時期,有一次,盧信良隨他的已故大兄長信實——到江河之堤壩巡檢水利工程。是的,他還有一個已故的兄長,叫盧信實——也就是孟靜嫻為其守節的丈夫,其死因複雜,暫且不談。五歲的小盧信良,就那麼和他兄長走到河水堤壩的岸邊,忽然,見一個女人在給勞作的工人——也就是她相公送飯。
兩手高高平舉,把托盤舉到簡直誇張恭敬到和她眉毛一樣高位置,姿態非常溫順,非常賢良。
“大哥,大哥——這女人,為什麼在給這男人送飯的時候要做這個動作?”
五歲的小盧信良,白白嫩嫩一張小圓包子臉,皮膚白皙,眼睛黑亮如星子般璀璨爍亮。
“呵呵,這女人吶,大概是在效仿古人的‘孟光接了梁鴻案’的——孟光吧?”盧信實回答。
因他們家也是詩禮之家,處處透着規矩禮節,所以,凡是講個具體和透徹。接着,盧信實又告訴他的兄弟小盧信良說了這麼個典故——說,某某之前,某縣的財主有個女兒叫孟光,她人勤勞樸實,但是人很醜,如此之般,接着,又補充一句:“所以,後世人們呢,就把這個典故歸納起來叫做——‘舉案齊眉’。”
“那……我長大了,也要娶這麼個聽話賢惠乖順樸實的女人做娘子?”盧信良說,語氣篤定而天真。
“呵呵,是嗎?”他兄長笑:“——可是,傳說中的孟光人很醜,皮膚黑,人還又胖,我們的小汝賢難道都不嫌棄嗎?”
“我不嫌棄!”他搖頭,很認真地,憨憨地,糯糯地:“只要,她像孟光那樣,在每次給我送飯的時候,把飯也舉得那麼高就行了——”低下頭,臉上,帶着小小的紅暈和羞澀。
後來,盧信良長到了十六歲,第一次有人給他說媒。“嗯咳”一聲,說媒的那女人一臉尷尬,語氣陪着笑:“我說!盧小相公!”——當然,這段公案,或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就連錦繡在成親之前想將盧信良以前的私生活打聽個遍,也無從知曉。媒人又說:“這喻家的小姐,你最好慎重考慮為好!雖說也是和你們家門當戶對詩禮出生的…………標準呢,也是您所說的樸實善良,溫儉恭良——可是!唉!你還是多考慮考慮再說吧!”
那個女人很醜,樣子很難看。
肥碩身形,黝黑皮膚,牛高馬大,臉,胖的可以褶起無數條包子褶痕的層層雙下巴……
盧信良最後竟不經媒人提點答應了。
兩個人有次走在大街上。“喲!那是誰家的公子呀!簡直是那個俊啊!不是郎才女貌嗎?怎麼偏偏地——偏偏地把一朵鮮花給插牛糞了呢!”“那可不!可是,你們見過有那麼一大坨的牛糞嗎?哈哈哈!”隨之,爆笑而來。數日之後,盧信良忽然收到一封信,以及,一副非常艷麗的絹本仕女圖。也就是他書房至今都還放着的、矇著一層厚厚的灰——
“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原來,那被盧信良同意的親事、也就是喻家姑娘、溫儉恭良、也就是盧信良自以為的什麼醜婦“孟光”——
大概,估計,自慚形穢,自覺自身也配不上盧信良,為了自尊,為了免去他人的諷刺和嘲笑,竟將——史書上所記載的——那個著名的亡國禍水、北齊後主高緯的嬪妃、善彈琵琶,精於歌舞,深得高緯寵幸,與高緯坐時同席出則同乘的著名美人兒——馮小憐的繪像,送給了盧信良。
她在信上又寫:“君似梁鴻領孟光,然而,妾非孟光,若有來世,妾願生得如斯美貌——或許,到那時,妾才是盧君心中的真正孟光吧?……”
當時,喻家小姐說要分手,告訴盧信良說他們兩不合適,盧信良什麼也沒表態與挽留。“好。”抿緊着薄唇,很鎮定很穩重寬厚地,他又說:“無論怎樣,我盧某尊重小姐的意見!”
就這樣,喻家小姐自以為的盧信良這番態度其實也嫌她貌丑,故而,送一幅畫,表示心中的想法和怨念。
盧信良有些無辜無揉了揉雙頰兩邊的太陽穴。“其實……”他在心裏默默:“我盧某倒還沒往那方向去想……”
紅顏枯骨,美人猶如皮囊。花開得再美再好,終有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衰敗凋謝之日。
然後,心中又不免嘆息一聲:唉,我所求的,不過是貞靜賢良、乖巧聽話懂事、識大體、簡樸持家的、一個能在為他送飯之時,也把盤子舉得和眉毛齊平,恭恭敬敬叫他一聲“相公”的——老老實實的女人——“孟光”而已。
盧信良終是收起了那畫。
……
這天,錦繡在廂房裏剛洗完澡、沐完浴。
她這個人,你說她細緻吧,糙的時候,簡直可以說令你忍無可忍——“呸!”“什麼她姥姥的!”“老娘我可不幹了啊!”“姑娘我忍不了、也沒法忍!”諸如此類,干瞪着眼,她看着你,你也看着她。然而——說她是絕對的粗糙毫無章法時——可是,某些細節上,又挑三揀四、吹毛求疵,挑剔的駭人。
她的一件裹胸肚兜不見了!
錦繡的那些什麼裹胸肚兜、甚至月事帶啊之類女人物件兒,很是奇特地,一般都是她老母陳國公夫人親自過問打理。當然,她母親陳國公夫人風流浮浪,老妖精、老孽貨似的,在外的名聲一點兒也不亞於錦繡。正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女”……總之,錦繡這母親也是一朵花,開得非常嬌艷和奇葩。此暫略不提。
錦繡到處找她母親國公夫人親手給她備制的裹胸肚兜。“哎呀!春兒,可給我弄哪去了?怎麼到處都找不着呢?會不會有人給我偷了呀?”“小姐……這、這東西……也有人偷嗎?”春兒憨憨地。實在沒法理解,為什麼換個顏色,換個款式,她這姑奶奶就像渾身長了毛刺兒,一點也不肯將就。
就那樣,兩個人,一主一仆,翻箱倒櫃地,把個屋子弄得狼藉滿地,就為了找一件錦繡口裏所謂的什麼款兒什麼花色綉紋的裹胸肚兜……
終於,找着找着,眼看她主僕找得滿屋子裹胸肚兜彩旗般飛舞——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男人足靴的沉穩之聲。
“——啊!小姐小姐!我找着了找着!是不是這一件啊!是不是?是不是啊?!”春兒剛興奮起來。錦繡沒好氣接了拿過來一看,說一聲“唉,哪是這個”,隨手一扔,就要把春兒拿給的那件綉錦鯉海水紋的秋香色軟緞肚兜往珠簾卧榻后一甩——
“葉-錦-綉!”
男人的臉黑得難看。
盧信良感覺自己就像一隻撞網的大頭魚,臉突然被什麼軟軟的、香氣撲鼻的東西一罩,整個人昏天黑地。八十的老頭轉磨磨似的,簡直蘿蔔放在磨盤上,轉得頭暈眼花。
整個屋子頓時安靜下來。
壁上紅燭盞盞。
春兒嚇得不知所措。"小……小……姐”忙扯她主子袖口。
錦繡卻是突然“噗”地一聲。
落針可聞中,她本是先一愣。
而後,東倒西歪,花枝亂顫,也不顧旁邊春兒的尷尬和拉扯,笑得就差沒成土地老倌吃三牲,一臉的齜牙咧嘴和難以相信。
“你看看他!啊?——春兒,你看看他,看看他……噗,哈哈哈……”
盧信良忽然覺得,他這一來,絕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那天的盧信良——至始至終,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