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1.第一章

第一章

天禧二年,七月初五,立秋。

晨光熹微,雨過初霽,四處飄散着青草木葉與夜露混作一處的清香,整個帝京在秋日初升的光芒中格外明朗。

雖說金翎皇商沈珣之府上向來也不冷清,可像今日這般一大早就有人上門說媒的,倒是頭一遭。

因沈家在帝京衛城范陽的鄉下置了田地產業,沈家二老幾年前便去了范陽鄉下養老,順帶打理田產,這京中的沈宅便是沈珣之當家。

不過,沈珣之尚未娶親,素日裏一應婆婆媽媽的人情來往,便都由他的妹妹,沈家大姑娘沈素出面打理。

今日來的是沈家遠房到不知幾百杆子才打得着的三姨婆,沈素強壓着性子聽了半晌,除了頭疼、心煩,並無其它感想。

三姨婆還在苦口婆心:“大姑娘,你想啊,頭些年是二姑娘沒在京中,這倒也就罷了。可如今二姑娘既回來了,這婚事就不能不上心。”

沈素扶額,勉強笑道:“三姨婆,沈蔚回來還不足十日,由她散漫幾日好生歇歇,不急的。”

六月廿八日,離家從戎六年的沈蔚奉旨回京,與劍南鐵騎一眾有功將領一同進宮面聖聽封。

當夜慶功宴飲過後,沈蔚一回來就蒙頭大睡,全不知這幾日家中門檻都快被踏破了。來道賀的,來拜訪的,那叫一個絡繹不絕,當年沈珣之領金翎皇商時也沒這等陣仗。

沈素這個做姐姐的一開始還能笑臉相迎,可接連幾日下來,實在也不勝煩擾。今日這三姨婆更過分了,大清早就跑人家裏來說三道四,跟沈蔚吃了她家大米似的。

大哥早說過,咱家妹子願嫁就嫁,不願嫁就不嫁,誰也管不着。這三姨婆是在瞎指點個啥啊?

三姨婆一聽沈素這樣講,頓時就不樂意了:“瞧你這姐姐做的,說的什麼話呢?沈蔚今年也該有二十五了吧?像她這樣的年紀,多少人孩子都滿地跑了,怎能不急?再等兩年就該挑不着什麼好人家了。”

沈素忍無可忍地翻了個白眼:“哦,旁人怎樣沈蔚就得怎樣啊?照您這說法,像您這個年紀,許多人都死了,也沒見您有多急啊。”

這話沖得三姨婆一怔,待回過味兒來后,當即氣呼呼起身離去了。

對這樣的不速之客沈素也懶得搭理,起身捋捋裙擺,向一旁的大丫鬟問道:“小桃,你二姑娘可醒了?”

小桃只能苦着一張臉回話:“這幾日二姑娘都不讓人進她那卧房的。”

“她不讓進,你們就當真由她在榻上生根發芽啊?”沈素沒好氣地揚聲,有些怒,“你當年掀我被子喊我起床那膽子哪兒去了?”

小桃偷覷她一眼,縮了縮脖子,囁嚅道:“二姑娘說……她喜好……夢中殺人。”

沈家二姑娘沈蔚,十六歲進光祿府繡衣衛總院做了三年武卒,十九歲那年又離京從戎,隨威名赫赫的劍南鐵騎戍守邊關六年,直到上個月末才回京歸家的。

就在兩年前,劍南鐵騎與號稱國之柱石的河西軍聯手攻破宿敵成羌的王城,直打到成羌滅國,此等威武事迹街知巷聞,小桃對自家這個打劍南鐵騎出來的二姑娘是又敬又怕,哪還有半點膽氣可言。

“我去她姥姥的夢中殺人……”沈素氣不打一處來,張口就罵。

剛抬腿邁出正廳,卻見沈蔚正斜倚在正廳後門外的門框上,還笑着對她豎起了拇指。

“親姐就是親姐,”玄色短裝英姿颯爽地襯着常年日晒的蜜色容顏,沈蔚唇角眼底都泛起柔軟笑意,“威武!飄逸!好神技!”

先前正要進前廳就聽三姨婆在裏頭唧唧歪歪,她不耐煩去應付,便在這躲着瞧沈素如何處理。不曾想沈素一句話就將三姨婆殺得丟盔棄甲,實在潑辣到叫人痛快。

沈素幾步過來,一把揪住她耳朵:“喜好夢中殺人,嗯?要不要我叫人替你將那把長刀拿來啊?”

“放手放手,別以為你是我姐我就不敢揍你,”她揪得並不怎麼用力,沈蔚也只是意思意思掙扎兩下,“睡覺犯法啊?不服你報官啊!”

沈素沒好氣地放開她:“哪有人一回家就連躺幾日,房門都不出的?”

她這妹子已昏天黑地睡了好幾日,每日吃飯也是叫人送到卧房門口,她是着實擔心。

“誰說我沒出過房門?”沈蔚揉着耳朵低聲爭辯,“茅房總得去幾趟吧。”

沈素瞪她一眼:“今日怎麼就捨得起床了?”

“我忽然想起今日彷彿有重要的事,就驚醒了,”沈蔚笑得賴皮兮兮地挽住她的手臂,兩人一路往飯廳行去,“可我起來后覺着巨餓,一時又想不起是什麼事了。”

其實,根本就是餓醒的吧?

“豬腦子,”沈素笑着輕推了她的腦袋一下,“兵部尚書今夜設宴,為你那幾個要離京的同袍踐行。”

“哦,對對對。”沈蔚頻頻點頭。

兩年前對成羌滅國那一戰,“劍南鐵騎”聲名鵲起,蜚聲天下。

然而,與成羌這仗,是自望歲十一年一直打到望歲十三年秋才徹底平息的。這三四年間倒下了多少人,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清楚。

望歲十三年冬,今上即位,次年改年號天禧。

自天禧元年至今年五月,劍南鐵騎的將領都在忙着處理陣亡將士的家屬撫恤,以及安置傷殘士兵,始終無暇回京聽賞。

對沈蔚來說,這兩年間所見所聞的驚心動魄,並不比戰場上的生死存亡輕鬆半分。

是以六月廿八日沈蔚在宮中喝完聖主賜的慶功酒回來后,便一直在卧房中蒙頭大睡。

許多事,只有在睡夢中,才不必想起。

又或者,只有在睡夢中,才不會忘記。

沈素領着笑意恍惚的沈蔚一路進了飯廳坐下,安排人送上些簡單的吃食,將飯箸遞到她手中后,才溫聲道:“大哥早上出門時說了,兵部尚書那宴,你若不願去就不勉強,大不了他去跟人陪個禮就是。”

據說兵部尚書這宴上,會有一些討厭鬼!

沈素與沈珣之一樣,半點不願妹子去觸景傷情。

“無妨的,阿姐,”沈蔚笑眯眯地喝着粥,抓起個蟹黃小包一口咬掉一半,“如今的沈蔚已不是六年前的沈蔚了。”

連死人都不怕,還怕活人?

“阿姐你彆氣,我也不為別的。只是那幾個即將離京的同袍,我一定得去送送。待明日他們出京后,我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着他們了。”

沈素見她心意已決,便不再勸,只道:“那……我才做了幾身新衣裳還沒穿過,你先挑一身去揚眉吐氣!”

因沈蔚是接旨后臨時回京,並未提前通知家裏,是以還來不及為她裁製新衣。

“我穿戎裝就好,”沈蔚笑着搖搖頭,眉色間有隱隱傲氣,“放心,不着盔甲。”

若論耀武揚威,劍南鐵騎的戎裝可不輸世間任何的華服錦裳。

沈素遂點點頭,瞧她吃得痛快,自己也忍不住想再吃兩口:“如今你既回來了,身邊總得有人伺候吧?”

“阿姐,真不用,”沈蔚邊吃邊道,“這六年我啥事不是自己來啊?你就當給我個清靜。”

沈素欲言又止,斟酌再三后,才放下飯箸嘆道:“那……你當真,還住那院子?要不,給你換到西院?那頭更清靜。”

沈蔚手上一頓,旋即笑嘆:“沒什麼好換的,在哪都一樣。”

哪裏一樣了?她那間院子的隔壁是……

沈素隱隱有些擔憂,可瞧見妹子的神色倒真不像有什麼介懷,一時也無話可說了。

“阿姐乖,不怕的,你妹子凶着呢,”沈蔚探過手去,親昵地捏了捏姐姐的面頰,“對了,待會兒我要出門,午飯不必等我。”

“蹭我一臉油,”沈素揮開她的手,嗔怒地笑瞪她一眼,“你這一回來就窩在榻上裝蘑菇,今日好容易捨得起身了,又忙着出去浪?”

“浪什麼呀,就是這幾日我只顧着昏睡,也沒好好帶同袍們盡個地主之誼,”沈蔚含笑解釋道,“我就帶他們隨意走走。”

畢竟帝京算她半個故鄉,她想領着與自己共過生死的同袍四處逛逛。

說來她運氣不大好,從軍頭一年就趕上康王、安王起兵造反;接着鄰國成羌便趁火打劫越過國境。

誰也沒料到,與成羌這一仗,一打就是四年。

或許又該說是她運氣太好。畢竟,那四年裏身旁有無數同袍倒下,她卻從一個懵懂茫然的新丁漸漸成了劍南鐵騎前鋒營小將。

六月廿八日,聖主封賞劍南鐵騎有功將士,沈蔚被欽賜“劍南鐵騎征西將軍”殊榮,隨之而來的是留京侯任的旨意。

這幾日她在半夢半醒中始終在想,不知活下來的人,究竟是幸或不幸。

她心中恍惚極了,想起那四年浴血混戰中的許多人、許多事,她很清楚,若非那些人不在了,還輪不上她來承這榮光。

可無論如何,活下來的人就這麼些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明日一別,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逢。

她要去見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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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人兮窺東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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