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52.第 52 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若是她再把糕點賣起來,多少也是能幫助石寡婦些的。別人如此費心勞力地待她,她可不能把別人家吃窮了。

既然決定和石寡婦作伴,兼之還要報答她收留自己的恩情,那麼她便暫把這裏當家,好好地打理起來吧。

還有,若以後終要去尋親,花銷到底是大的,她雖有十六貫儲資,卻也不能坐吃山空。

吃完一頓飯的功夫,阿媛突然覺得心中又有了些目標與寄託,心下又道,自己早該這麼打算了,前幾日倒過得混沌了些。

阿媛心情好了幾個度,正如外間的天氣,陰鬱了數日,終於撥雲見晴。

收拾好廚房,阿媛跟石寡婦打了個招呼,說是想去家裏把做糕點的家什搬過來,順便去叫顏青竹下午來吃飯。

石寡婦見她想起要做糕,必是心裏想開了些,哪有不同意的。再說她家廚房寬大,不怕容不下那些家什。

阿媛辭了石寡婦出門,石寡婦家住在村子中段偏後的位置,走到村口需得一刻鐘時間。

阿媛走了一聲陣,遠遠的就看見顏青竹家煙囪里在冒煙,很大的煙。她知道這不是顏青竹在做飯,而是在烤傘。

據阿媛所知,烤傘是制傘過程中靠後的步驟,看來顏青竹又有一批傘接近完工了。

小時候,山上的冬天特別冷時,阿媛就愛往顏青竹家跑,顏青竹家那個磚塊砌起來大烤爐,上面的開口蓋着比門板還寬大的木板子,下面的爐膛里架着柴火不停地燒,要燒一天一夜那麼久,待在他家實在是暖和得不行。

不過,轉而想想,夏天也這麼一直燒着,添柴火的人可真是遭罪。

阿媛走到自家籬笆外面了。給吳有德辦完喪事的那天,她就匆匆忙忙收拾東西,連門窗都未鎖,留下滿地血污就搬到了石寡婦家,還是顏青竹送她過去的,阿媛便把自家鑰匙交了一把給顏青竹,希望他幫忙看個門。

如今幾日過去了,她家門窗都鎖得好好的,院子也是被打掃過的樣子,依顏青竹的性子,肯定內外都幫她收拾停當了。可想起那日的可怕情景,阿媛就站在自家院子外不敢進去。

就在她踟躕之際,背後一個溫醇的聲音傳來,“阿媛——”

“青竹哥。”阿媛回頭看見突然出現並笑着望向她的顏青竹,低頭小聲靦腆地回道。顏青竹手中提着斧頭,站在院中的木樁前,正打算劈柴的樣子。他額頭上滿是汗水,面色亦是微紅,顯然是剛從烤傘的房裏出來。

阿媛緩步朝他家走了過去,“青竹哥,石嬸子讓你下午過去吃飯呢。”

顏青竹伸手擦了擦汗,有些為難道:“我這邊正烘着傘呢,可能到晚間才能熄火。你替我跟石嬸子說一聲,謝謝她的好意了。”

阿媛早料到了他去不了,點頭答應下來。又見他還瞧着自己,心中不自覺羞澀,怯聲道:“我回家拿些家什,青竹哥你忙着吧。”這幾日阿媛常能在石寡婦家看到顏青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顏青竹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樣了。以前,他的眼裏像是漾着一汪泉水,現在卻像是燒着一團星火。

他一看過來,她就覺得臉上發燙。到底真是他的眼神變了?還是純粹自己的感受變了?

顏青竹未察覺她的異樣,“阿媛,你可是要搬蒸籠、和面盆那些?等我忙完了,明日給你搬過去。”

阿媛一時有些窘迫,好像她想做什麼,心裏需要什麼,這個人都知道似的。

“不用了,我自己搬得過去。”阿媛客氣道。

“你急着用?那我明早上就給你搬過去。”

阿媛看顏青竹一臉誠懇的樣子,好像拒絕他就是扼殺一個好人似的。

“那……多謝青竹哥了。”阿媛低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往回走的路上,阿媛不停琢磨着,她現在對着顏青竹究竟是怎麼了?

他幫助自己避免了噩運,又幫助自己找到新的住處,三天兩頭來給石寡婦挑水送菜,其實為的還是替自己償還人情。

以前需要逃避他,現在卻是不必了。如今她對他充滿感激,卻又不光是感激。

他那日思維縝密,鎮定勇敢的樣子還時常徘徊在她腦海中。原來她從前也不那麼了解他的,只當他脾氣好,手藝好,話不多,和許許多多細心的匠人一個性子,並不特別。

青竹,青竹,原來真正的他,和他的名字一樣。竹子空心卻生節,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並不是能一眼看透的。

他越發神秘,她越發好奇。

最初那朦朦朧朧的情絲被趨利避害的她狠心剪斷,如今卻像是打了個結又聯繫起來,再也捨不得輕易解開了。

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即是小時候的玩伴,又是十多年的鄰里,就在幾日前,她還曾在內心刻意淡化他待她的好。沒想到,這情感卻在數日之間突然升華改變,她早把心緒扯成一團亂麻。

她壓下這感受,提醒自己暫時不要想這些,畢竟還要為吳有德守孝。

她對那真相越心虛,越是要在眾人面前做出十足孝女的樣子。在這期間,倒不好時常與顏青竹這等男子太過親密。

心下又有了另一個想法,若是過了這段時間,他對自己的好仍舊不減半分,那自己便再也不管娘從前的教誨,勢必要死心塌地跟着這個傘匠。

走了些許路,遠遠的便看見一所被一人高圍牆籠住四圍,只露出煙囪的房子,煙囪里已開始冒煙。南安村的普通民居大都是籬笆圍住院子,眼望的這家卻不是哪家富戶,就是石寡婦家,她竟然早早地開始準備晚飯了。

“阿媛,回來啦?可跟青竹說過了?”石寡婦聽到阿媛回來的聲音,走到廚房的窗口張望。

阿媛答了話,又將顏青竹要烤傘的事兒說了。

“喲,這可不巧。我這老母雞都燉上了!”

阿媛跨進廚房,隨着石寡婦的話往灶台上看去,爐上一口大大的黑砂鍋,鍋蓋的氣孔里騰騰的冒着熱氣,屋裏雖有燒柴的余煙卻依舊掩不住濃郁的香氣。

“嬸子,你殺雞了?”阿媛有些驚訝,這可是一天一個蛋的雞,石寡婦也太捨得了吧。這哪裏是家常便飯,對鄉下人來說是要過年過節才捨得殺雞的。隨後,阿媛便注意到灶台下的略帶腥臭的雞毛,和白瓷碗裏的尚未凝固的鮮雞血,知道自己問得多餘了。

“可不是殺了么,還指望着青竹過來吃飯。”石寡婦簡直失望得有些沮喪了,嘴裏不住地嘆氣,看着阿媛正無措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什麼,又笑了起來,“倒是也無妨,等做好了飯,咱們拿簍子裝了給他送過去。”

阿媛覺得,這也是個不錯的辦法了。既然石寡婦已經張羅了這麼一頓大的,沒理由給浪費了。若是等到明日再請顏青竹,食材又比不上今日新鮮了。

當下阿媛便應了聲好,又從外間拿了掃帚和撮箕,將那些雞毛打掃了。

晚飯時分,雞肉已經燉得軟爛,石寡婦還讓阿媛洗了些山蘑菇加進去,整個湯味更是濃郁鮮香得不得了。

雞腸、雞血和着些黃花做了雜碎湯,撒上蔥花,紅紅綠綠的煞是誘人。

雞腎、雞心、雞肝則用鮮菜杆子和發好的梅乾菜炒了,因着加了黃酒,沒有半點腥味,只瞧着鮮嫩可口,令人不斷吞津。

“好久沒這麼做菜了,也不知怎麼樣了。”石寡婦用筷子夾起一塊,送到阿媛嘴邊。

阿媛嘗了嘗,趕忙點頭誠心道:“好吃得緊!”

阿媛與石寡婦平日都吃得簡單,大部分菜就是放點鹽罷了,她實是想不到石寡婦還有這等手藝,比起她娘只怕也不差分毫。

石寡婦自己也嘗了嘗,滿意地點了下頭。

石寡婦從灶台邊摸出幾個潔凈的小陶罐,將每樣菜都分出一些放入其中,蓋好蓋子。爐膛里的火還沒滅盡,灶上還帶着溫度,幾個陶罐煨在邊上,保着溫度。

待兩人吃過,石寡婦又取了牆壁上掛着的竹簍子,用帕子擦了灰塵,將幾個陶罐放了進去。

“這簍子啊,還是你大叔在的時候用過。那時他在田間幹活,我做了飯便用簍子給他提過去,兩個人在田裏一起吃。有時候吃着吃着,就有螞蚱跳到碗裏來了。”石寡婦呵呵笑着,將簍子遞給阿媛,“現在就把這簍子交到你手裏了,快給青竹送飯去吧!”

阿媛看着石寡婦的笑,總覺得她好像話裏有話,臉上便騰起一片桃花色。

剛走到門口,又聽身後的石寡婦語重心長地道:“青竹做活兒不容易,阿媛你多幫幫他。我這家裏沒什麼事兒忙的,你不用掛記。要是晚了,你就別回來了。”

阿媛心想,她就過去送個飯,怎麼就會晚到回不來了?自己又不會做傘,如何幫得了他?石寡婦要撮合她與顏青竹,她早就察覺到,可這次倒真是太明顯了些。

想着石寡婦似比她還着急的樣子,心下有些好笑,又更覺石寡婦可親。阿媛嘴上隨口應下,只當是沒聽明白對方的意思,隨後跨出門去,將門掩了,提步往村口而行。

柳巧娘當初將阿媛送到梅吟詩社,除了想讓阿媛得到一些詩書熏染,其實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她避開顏青竹。不到十歲的孩子對男女之情還懵懂無知,但過得幾年也就到了開蒙的豆蔻年華,若青梅竹馬的兩人真的生出什麼情絲,柳巧娘只怕後悔不及。

這些事情顏青竹自是能感知到的,只是不會當著阿媛的面兒說這個。

阿媛這幾日也想過,如果當初阿娘沒有刻意分開他們,是不是他們早好到一處,誰也阻止不了了?若真是這樣,許多事情都與現在不同了。不過現在,歷經變故,識得真心,也未嘗不好。

兩人又沉默得一陣,這次是顏青竹先開了口。

“阿媛,你住石嬸子家還習慣吧?我自作主張跟村長說了,讓你去住石嬸子家,都沒問過你的意思。”

阿媛把凳子往烤爐挪了挪,離顏青竹近了些。

“這件事我還沒謝你呢,你反倒說這個。石嬸子以前雖沒怎麼接觸過,如今住下來卻知道她是個熱心純善的人,對我好得很呢。我想繼續做糕點賣,一來是報答她,幫她補貼些家用,二來——”阿媛頓了頓,沒有看顏青竹的眼睛,小聲卻堅定地把話接下去,“二來,我不想被以前的事消磨了心志,我想找些事兒做。”她微微笑了笑,終於又抬頭道,“其實我也沒有太多打算,就先從會做的事情開始做吧。”

其實她心中想的是,二來……以後和你過日子的話自己也要出份力氣,不能讓你一個人累着來養我。自己尋親恐怕要花許多錢,也不能全叫你來擔負。

可這種話如何說的出口。

顏青竹用棍子挑了挑爐膛,讓火燒得又旺了些,他坐起來笑道:“你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只是你隨便做做就好,別像以前那麼累着自己。”

阿媛應下,又問:“青竹哥,你和石嬸子以前就熟識的?”如果不是熟識的,又怎麼想到把她安置到石嬸子家?

顏青竹輕嗯了一聲,又道:“也算不上多熟識,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她是個很和善很爽快的人,跟她相處很自在,她織布的手藝也是跟柳嬸子學的,我想你住過去的話,她必是要好好待你的。”

阿媛聽他說算不上多熟悉,卻又好像對石寡婦的事很了解,不由有些好奇。

顏青竹見她盯着自己,還等着聽後續一般,微一斟酌,笑道:“其實……我娘走的那會兒,石嬸子也剛好新寡。後來,我爹和石嬸子走得近了。大抵一個喪妻,一個喪夫,同病相憐吧。但那年頭,他們並不敢真的走到一起……石嬸子倒一直待我挺好的,我爹走了以後,她還來操心過我的婚事,怕將來沒人替我張羅。”

阿媛瞪大了眼,實想不到上一輩人之間竟有這樣的往事。

但她能夠想像,兩個人至今沒有在村中留下半分口舌,可見當年互通情愫的過程是相當隱秘艱難的。

前朝末年,烽火連天,戰事不絕,許多男丁被徵召入伍,最終埋骨他鄉。大華朝初立之時,許多地方已是地廣人稀,百廢待興,為增長帝國人口量,提高生產力,朝廷推行了多項鼓勵生育的政策,其中一項,便是暫停了前朝時對節婦的表彰,反而鼓勵適齡寡婦再嫁。

十多年前,也就是這項政策推行三十多年以後。然而像南安村這種小鄉村,經年累月被各種宗法族規限制,又沒有受到戰事波及,對於朝廷這種新政策,人們視而不見。寡婦不守節,對這種偏遠鄉村的人來說,仍舊不是什麼好事。雖然不至於將人抓了浸豬籠,但非議與責難定然是少不了的。

阿媛能曉得這些事,乃是因為柳巧娘當初也是帶着她這個女兒嫁給吳有德的。當時不乏流言蜚語,若非她母親善於經營與周邊人的關係,又是個賢惠的婦人,慢慢改變了人們的看法,只怕她童年的生活也是艱辛的。

只是這種情況在近些年卻又有了改變。大抵是因為枕水鎮逐漸成為了江南一帶有名的水鄉集鎮,八方往來,民風開化,附近村落也受到其影響。

寡婦再嫁,已不再是什麼新奇的事情。村人雖不至於像朝廷律法那般鼓勵再嫁,到底反對和鄙視的聲音是少得多了。

可嘆,石寡婦與顏本益是沒有趕上好時候。

阿媛得知這事,心下甚是惋惜。

顏青竹卻接着道:“也怪我爹沒膽識,否則我現在說不定都有好幾個弟弟妹妹了,石嬸子也不會一個人沒有照應。他自己更不會鬱鬱寡歡,悶頭喝酒,引發風疾……”他神色淡淡,唇角彎彎,語氣里卻不乏唏噓之意。

阿媛以為他生出了傷心孤寂的感受,忍不住寬慰道:“當時的情況便是那樣,也怨不得顏大叔。今後我們……你可以多照應下石嬸子。”再說你也會有妻子孩子的,將來並不會孤寂。心下這句,卻未說出。

“自然是要照應的。”顏青竹嘆了口氣,“但一些遺憾終不能彌補。我爹這輩子自己沒過安生,也連累了石嬸子。他這輩子守着許多規矩,就像帶着枷鎖一般,有時候,我都替他可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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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匠娘子的水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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