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破曉》
文/陳惜
2017年4月17日
他高考落榜,做了沒人看得上的鐵匠。
她卻說:阿旭,你一定會成為最牛的鐵匠。
第1章
夏天。
七月,太陽勁頭足,天氣一絲不透風。汗水冒出來就像湯水一樣粘稠,貼在肌膚上,膩得慌。
落地大風扇嗡嗡轉着,沒覺得涼快,反而和外頭小樹林裏的知了叫聲般,讓人煩躁。
鍾旭坐在陌生的堂屋裏,背挺得筆直,兩膝緊閉。
他微微垂着頭,盯着新刷的水泥地板,和自己洗得泛了白的藍網鞋,眼神沉沉,漆黑而不見底。
耳邊有兩道聲音,你一句我一句交談着,不時夾雜着哈哈的笑聲。
真他媽煩人啊,鍾旭暗暗想。
他悄悄抬頭,鍾棋叼着支棒棒糖,津津有味的吮着,一派懵懂無知。
再一側頭,瞥見旁邊女人黝黑面孔上隱隱的緋紅。
她顯得局促而開心,又有些微的羞捻。這副神情,就和對門大姐帶男朋友回來時,一模一樣。
鍾旭怔了怔,他順着女人的視線看過去。
國字臉、劍眉、星目,是一個長相端正,身材高大強壯的中年男人。
這個男人,和他爸完全不一樣,人才更好,也更有味道。
他姓蒲,單名一個民字。
蒲民撞上男孩的目光,爽朗一笑,“阿旭十六了?”
第一次見面就叫這麼親昵?鍾旭一僵,渾身不舒服,沒吭聲。
女人急忙應道,“是,是,十六歲。”
鍾旭又看了眼女人,她的臉似乎愈發紅了。
這是黃祥書,他的媽媽,三十七了。
前年春天,鍾旭爸爸突發心臟病去了,留下妻子和兩個兒子。
鍾旭是老大,讀初中。鍾棋年紀小,一年級。黃祥書沒什麼文化,靠務農為生,供着兩個兒子上學,格外吃力。
家裏沒有身強力壯的男人哪兒行?於是託了人做媒。前前後後說了不少,但凡條件好些,一聽說她這情況,全都看不上。
直到前陣子,媒人介紹了另一個村的蒲民。
年紀比黃祥書小一點,三十四歲,小學文憑,還沒結過婚,家庭條件也不大好。
按理來說,像他這樣外在條件不錯的男人,即使家境窘困,也有女人願意嫁。
不過這人二十多歲時無拘無束慣了,向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荒廢。
等到三十幾開始醒悟已經晚了,未婚的年輕姑娘,都瞧不上他。也相過幾個結過婚的女人,有的是模樣差,有的是脾氣差,他又瞧不上。
到最後,他和黃祥書看對了眼。兩人私下見過兩次,大致情況了解了,相互都有意思。
所以今天,黃祥書帶了兩個兒子到他家裏,見一見,這事便算定下來。
黃祥書又對蒲民說了句,“這孩子不大愛說話,你別見怪。”
蒲民咧着嘴笑,“沒事,以後熟了就好,阿旭幾年級?”
黃祥書說,“過了暑假,就上高一了。”
蒲民說,“那正好,我侄女兒嬌嬌也上高一,他們可以一起玩。不過嬌嬌比阿旭大點,十七了。”
鍾旭想到了什麼,不由神色一動。
黃祥書笑,解釋,“阿旭啟蒙早。”
蒲民點頭,又問,“聽說小棋考了班上第一名?”
黃祥書點頭,“是,他成績一向都不錯。”
蒲民大笑出聲,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又道,“祥書,咱們今後一起努力,爭取把他們兩個孩子都供上大學,出人頭地。”
黃祥書眼裏有光閃過,她點點頭,答應了。
鍾旭心裏說不清什麼滋味,不過他知道,不管願不願意,這就是他的新家人了,以父親的位置。
三天後。
太陽像熊熊火爐,掛在水洗一樣藍的空中。
天氣依舊熱得討人恨,碧天白雲下,一輛藍皮小貨車裝滿了行李物件。
後面的露天貨箱,蒲民擦了把汗,好不容易挪出一堂空地方,安了長凳,“阿旭,小棋,來這兒坐。”
鍾棋率先坐了過去,笑嘻嘻的,“大哥,快來。”
鍾旭靠着倉欄,“蒲叔,你坐。”
蒲民說,“你來坐,要一個小時才到,難捱。我經常站,習慣了。”
他一片好意,鍾旭沒堅持,挨着鍾棋坐下。
蒲民無聲笑了。
車子發動,輪子轆轆滾動,哐當哐當的行駛在黃泥馬路上。
鍾旭看向外面,兩邊綠油油的玉米林不斷倒退,身後的石頭房子,漸漸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拐角,終究不見了。
他心裏默默長嘆一口氣。
一路無話,空氣中浮動着微妙的氣息。
大約一個鐘頭,貨車熄了火,到了。
蒲民把鍾棋抱下車,然後對着下面大聲喊到,“嬌嬌。”
很快,響起一聲清脆甜軟的女孩子聲音,“二叔,我們上來了。”
鍾旭心頭一顫。
聲音沒錯,果然是她。
他跳下車,幫着卸貨。
不一會兒,上來了兩人,老人乾瘦卻精神倍好,還有個漂亮的中年女人。
一個是奶奶,一個是大伯母。
那天黃祥書帶着兩個兒子上門,她們正好去了外地的親戚家吃酒,沒在家。
鍾旭和鍾棋跟着喊了人。
漂亮的大伯母眯着眼睛笑,“阿旭可長得好,又帥又高,有一米八了吧?”
鍾旭不動聲色的看了看緊張的母親,回答,“還差兩厘米。”
大伯母仍是笑,“是班上最高的男孩子吧?”
鍾旭點頭。
黃祥書鬆口氣,接口,“這孩子長得太快了,比班上的男學生普遍高出了一個頭。”
“男孩子長高點是好事,倒沒什麼。我家嬌嬌也是班上最高的女生,這都一米六五了,我可巴不得她別再長了,女孩子過分高了可不是什麼好事。”
“女孩子就長那幾年,你也別擔心。”
“這倒是,對了,這下半年,阿旭也在實驗中學讀高一?”
“是,我聽蒲民說嬌嬌也念高一。”
“對的,她也報了實驗中學,說不定兩人還能分到一個班呢。”
另一邊,奶奶正拉着鍾棋問話,蒲民點了支煙和司機擺談。
鍾旭長手長腳的站在邊上,神情平靜。
直到一道清麗的身影闖進視線中。
女孩兒穿着天藍色的連衣裙,皮膚像棉花一樣白凈,裊裊婷婷走來了。
她微微喘着氣,面上暈着兩塊淺粉的紅,不知是曬的,還是累的。
卻是很好看,像一朵水蓮花兒。
鍾旭心裏又是一顫,他綳直了身體,手腳都不知道如何安放。
他聽見大伯母說,“嬌嬌快過來,這是你二娘。”
蒲嬌朝他們走來,乖乖叫人,“二娘。”
黃祥書極高興的應了一聲,誇道,“嬌嬌長得真好看。”
鍾旭聞言看過去,又迅速收回目光。
蒲嬌紅了臉,“謝謝二娘。”
大伯母拉過鍾旭,“這是阿旭,比你小一歲,以後你就是姐姐了。”
黃祥書對鍾旭說,“阿旭,快叫嬌嬌姐。”
鍾旭手心起了汗,他愣愣的,心砰砰直跳。
蒲嬌對上他的目光,“呀”了一聲,她忽然抿嘴笑起來,“媽,二娘,我認識阿旭。”
鍾旭心臟一縮,咯噔跳了下。
兩個大人好奇,“嬌嬌怎麼認識阿旭?”
蒲嬌樂不可支,脆生生的,“你們不知道,在我們年級,阿旭可出名了!”
“出名?”
“因為阿旭長得帥呀,我們班上好多女同學都喜歡他!”
鍾旭臉一熱,不自在的撓了撓頭。
蒲嬌卻伸出手,“你好,阿旭,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啦!”
她的眼睛裏閃着光,友好,真誠,像星子一樣迷人。
鍾旭愣了片刻,伸手握住她的,然後放開。
母親和大伯母在笑,以他和她為中心大聲交談,鍾旭卻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手上柔軟的觸感愈發清晰,而腦子裏不斷回蕩着她清脆的聲音。
你好,阿旭,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啦!
很多年後,鍾旭再回想起這一刻,仍是感慨萬千。
蒲嬌大概永遠不知道,那時候,她給他漂浮不定的心,帶來多麼大的力量!
就好像,一葉孤舟,忽然看到了可以停泊的港灣。他知道,他要去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