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九皇子
凈空心下一驚,連忙側開了身,才彎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崔嬤嬤,念了聲佛才道,“施主快快起身,莫要如此。”
崔嬤嬤順勢抓住凈空的手,抬頭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悲哭道,“九殿下,太后這些年念你念得好苦啊!”她來不及扯帕子,只捏了衣袖輕拭淚珠,盼着把眼前這人看得再清楚一些,也多替太後娘娘多看幾眼。
太後娘娘當年生下九殿下的時候已是筋疲力盡,還是她替九殿下包的衣裳。當時第一眼看到他,她想這必定是個極俊俏的兒郎。後來生出了許多變故,九殿下才三個月大,先皇便讓他離了皇宮,一晃十七年,母子不得相見,生離好似死別。
當初那個巴掌大的孩子,如今已是英挺俊秀的郎君,見他一身撲灰的僧衣,崔嬤嬤剛壓下去的心疼又泛了上來,真真是作孽啊。
凈空聞言輕輕地掙脫了崔嬤嬤的手,又是雙手合十微微一頷首,“此處只有凈空,出家之人不必念想。”
崔嬤嬤原先以為他不知自己身世,聽凈空這般說話,看來已然曉得自己是皇家貴胄,也不知九殿下在心裏是不是怨着太後娘娘。
金福連忙上前扶了崔嬤嬤往圈椅上坐了,輕言安慰了幾句,才轉身朝凈空和上座的了悟方丈恭聲道,“九殿下,方丈,奴纔此番前來,是帶了皇上的手諭。”
說話間從箭袖裏抽出一折明黃摺子,了悟方丈、凈心連忙上前跪下,口稱萬歲。凈空輕退了一步,在兩人身後也跟着跪下。
“傳皇上手諭,皇九子葉天祁天資聰慧,年幼離京,為皇室祈福已十七載,朕與皇太後日思夜念,惟盼早日相見。月後乃團圓佳節,親王儀駕迎之,特接皇弟回朝,共享天倫之樂。欽此。”
金福念完了手諭,見凈空依舊跪俯在地上,不曾謝恩,只好輕咳了一聲,笑着提醒道,“九殿下,快快領旨謝恩才是。”
又是好一會兒靜寂,方丈依舊不動聲色。凈心額際微汗,轉過頭輕扯了他的衣袖。
凈空這才淡聲道:“貧僧謝主隆恩。”雙手輕抬從金福手裏接過那道明黃摺子,臉上卻不喜不悲。
金福見三人起了身,笑呵呵地走到凈空跟前,彎了腰恭聲道,“皇上太後日夜惦念着殿下,又怕擾了九殿下清靜,今日只讓奴才傳了手諭,中秋佳節便會派儀仗來接。”
抬頭偷偷地覷了他一眼,見凈空依舊一臉淡漠,眉目輕垂,金福捏不住他心裏的想法,只好又陪着笑道:“到時便是封王之禮,九殿下不如趁着這一個月光景,蓄蓄頭髮,封王之禮還更好看些。”
凈空聞言輕抬了鳳眼,淡淡地看了金福一眼,“貧僧乃是出家之人,六根清靜,何來蓄髮一說。”
金福被他一噎,不敢再多說,只能呵呵陪笑,暗道這九殿下心中恐怕怨念頗深。轉身朝了悟方丈拱了拱手,笑道:“還請了悟大師多多看顧我們殿下才是。”莫又讓他去做那些砍柴挑水的粗活。
了悟方丈聽了只低聲念了聲佛,垂目卻不多說,一旁的凈心點頭連聲應道,“貴人還請放心。”
金福見他應了,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朝崔嬤嬤笑道,“嬤嬤,咱們還是儘快回宮復旨罷,不然太後娘娘該等急了。”
崔嬤嬤一邊念着太后,一邊又想同凈空多說幾句話,便上前幾步朝凈空福了福身道:“奴婢先前失禮,九殿下莫怪。太後娘娘這十七年來日日夜夜都惦念着殿下,卻遍尋不得殿下蹤跡。昨日剛聽聞殿下已經歸來,今日便恨不得親自前來,只是鳳體欠安,起不得身了,還望殿下莫怨着娘娘才是。”
崔嬤嬤偷偷地覷了他一眼,見凈空依舊眉眼輕垂,沒有心軟擔憂之色。她心裏微微失落,原本還想着殿下能稍稍問侯太后兩句,如今想來怕是不能了。
想了想又替太后辯解了兩句,“當年殿下離宮之事實屬無奈……”
她待要再說,只聽一旁的金福輕咳了一聲,崔嬤嬤這才收了話,心下暗暗悔恨自己太心急了些。
金福又朝凈空拱了拱了手,依舊陪了笑臉:“九殿下,奴才和崔嬤嬤還要回宮復命,恐誤了時辰,這下先行告退了,過些時日,奴才再給殿下送了禮服來。”
凈空微微頷首,雙手合十,卻沒有多言。
“今日辛苦貴人跑了這一趟。”一旁的凈心見此連忙出聲打了和和,這才解了尷尬的場面。
金福連連擺手,九皇子再是甩臉色,他這當下人的也不會說句不是的。更何況待九殿下回了朝,恐怕就成了太后心尖上的人,他可沒有那個膽子輕易得罪。
崔嬤嬤一邊隨了金福出了堂屋,一邊回首去看凈空,見他面無聲色,只低眉垂目,一瞬間苦意又泛了上來,這回了宮,母子間恐怕又是一場搓磨。
凈心一路將二人送到山門前,金福上轎前猶豫了一下,又將他拉到一旁。
凈心見他低頭思忖,低聲問道:“不知貴人有何吩咐?”
金福抬頭緊緊地盯了他一眼,復又滿臉笑意:“凈空師傅,咱家有一事相托,萬望師傅勸一勸九皇子,莫要讓太后她老人家傷心吶。”
凈心聞言眉目低垂,掩了神色,只恭聲道:“貧僧儘力而為。”
聽他這般講,金福臉上笑意更盛,“有勞師傅了,聖上知曉了定會龍顏歡愉。”這才轉身上轎。
待兩人登轎下了山,凈心望着一行人搖了搖頭,又輕嘆了口氣。
本該在掃落葉的明覺聽到嘆息聲,從樹叢里探出頭來,高聲道:“師父何故如此?”
凈心被明覺唬了一跳,見山門落葉繁多,眉頭便皺了起來,想他又是調皮了,把明覺從樹叢里揪了出來,沉了聲道:“把落葉掃了,回去把心經抄個二十遍。”才轉身進了山門。
明覺聞言癟了癟嘴,看着凈心的身影頗為怨念,先前還好好的,怎的說罰就罰,早知道就不吱聲了。
皇城壽安宮
一眾宮婢太監皆垂頭斂眉,繃緊了弦不敢隨意說話。
一道湖綠身影端着葯盞緩緩而來,廳堂處侍立的宮婢見了,連忙福了福身,低聲道:“香璃姐姐。”又側身替她掀開珠簾。
香璃一身湖綠交織綾襖裙,挽着雙丫髻,戴着金鑲珍珠點翠珠花,聞言只點點頭,徑直往內室去。
屋內繞着淡淡的葯汁味,香璃輕手輕腳地把葯端到榻前,抬眼只見一位貴婦人斜斜倚躺在貴妃榻上,雖拆了釵佩環玉,面容憔悴,卻不損一身雍容華貴。
“太後娘娘,葯來了。”
榻邊坐着兩名年輕女子。坐在榻邊的那個一身茜色鳳凰牡丹月華錦襖裙,挽着朝陽五鳳髻,簪着朝陽五鳳掛珠釵,使得原本秀麗的模樣更顯端莊雍容,見香璃端了葯盞,待要起身去接。
一旁坐在圓凳上的嬌俏女子先行一步接過,笑盈盈地朝香璃道,“辛苦香璃姑娘了。”只見她一身鏤金蝶戲水仙雲錦裙衫,飛仙髻上雙鳳銜珠金步搖隨着她的身姿搖搖曳曳,透着一絲媚意。
香璃聞言欠了欠身,“貴妃娘娘言重了,這是奴婢本分。”既然貴妃娘娘接了手,她索性站到榻邊等着吩咐。
皇后見貴妃搶了先,不露聲色,只滿臉含笑道,“妹妹坐這裏罷。”喂葯嘛,自然得近一些才方便。話了便起身讓了榻邊的位置,一旁的丫鬟連忙端了新的圓凳來。
貴妃也不客氣,坐到榻邊,舀了一勺藥汁輕輕地吹了吹,才遞到太后嘴邊,柔聲道,“姑母,趕緊喝葯罷,涼了就褪了藥性了。”語氣里不自覺帶了一股嬌意。
貴妃李氏是太后的外甥女,護國將軍府長房長女,十七歲那年入了東宮成了太子側妃。
三年後皇后王氏入東宮成了太子妃,李側妃就此結束一家獨大的日子。只是她是太后外甥女,倆人自然親近,在這後宮和皇后也算旗鼓相當。
太后看到這烏黑的葯汁更是心煩意亂,皺了眉抬手微微推開,只探頭往簾外張望,“阿瑾怎地還沒有來?”
阿瑾是崔嬤嬤。
貴妃見她神情不愉,又柔聲勸慰道,“該在路上了,姑母莫急,還是先把身體將養好,不然到時候表弟見了,該傷心了。”說完又把葯盞往太後跟前送了送。
太后聞言臉上哀戚更重,捶了捶心口,眼淚順着眼角滑溜下來,“我的九兒啊……”
皇后連忙扯了帕子伸手替她拭去淚珠,“母后莫要傷心,待到了團圓佳節,便可見到九皇弟了。”
見太后愈發悲傷,皇后待要開口再勸,只聽見外面傳來問安聲,知道皇上來了,連忙起身相迎。
“兒臣給母后請安。”皇帝一身十二團龍紋妝花紗龍袍,顯然剛下了朝便趕來的。
太后看着眼前的皇帝,一副眉眼冷峻,不怒自威的模樣,恍惚間仿若見到先皇,想起當年恩怨,心中不忿,轉過頭去,不喊起也不說話。
皇帝知道太后近來身體欠安,心情煩躁,也不生氣,只淡淡地朝跪了一地的宮婢說了聲起,又伸手扶起微微欠身行禮的貴妃,才上前到太后榻邊坐下。
“臣妾謝過陛下。”貴妃起身朝皇帝嫵媚一笑,才盈盈地上前把葯盞遞給皇帝,“姑母不肯吃藥呢,恐怕還是得表哥來了才行。”也不坐下,只在皇帝身邊亭亭一立,覷了皇后一眼,面露得色。
皇后瞧了不動聲色,只滿眼關心地看着太后,身後的貼身婢女心下不甘,卻只敢低了頭暗自咬牙。
皇帝見太后依舊不拿正眼看他,嘆了口氣拉過太后的手,見她三伏天裏指尖泛涼,用掌心暖了暖,低聲勸道,“母后何故如此?損了身子讓兒子於心何安?”
太后神情不見緩和,皇帝讓宮婢把葯重新溫了,又思忖了一會兒才道,“九弟中秋便要回宮,母后還是早日把身子養好,到時候一家人和和美美不是更好?”
“若不是哀家這兩年千求萬求,怕是這一輩子也見不着他了!”太后狠狠地甩了皇帝的手,轉過頭來,言語沉痛,緊緊地盯着皇帝。
皇后見此,連忙示意香璃帶了一眾宮婢退下去。
太后餘光瞥見皇后的動靜,嘴角輕扯,“哼”了一聲:“怎麼,皇帝還怕人知道不成?明眼人難道看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