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假意
等岳淵睡下,李檀回居處時,過中亭,見一人在亭中習劍,中亭四角懸燈,李檀走近才看清是燕行天。
燕行天聽見腳步聲,調轉劍頭過來,見是李檀,方收劍立身,鞠躬行禮:“侯爺。”
“怎麼?睡不着了?”李檀問道。
燕行天指了指手中劍:“好幾日沒練了,不能落下。”
李檀伸手,燕行天反應片刻,躬身將劍交到他的手上。李檀提劍起式,燕行天退至一旁。
李檀猶疑片刻,眼神在燕行天身上游轉一圈,起手落式展劍,旋、挑、點、橫,竟與岳淵之前的劍舞無甚分別,可他身法更為輕靈嫻熟,抬腳落步,步步穿雲帶風,踏得庄肅且重。
燕行天驚怔了片刻,下意識道:“這不是南地祭天時的劍舞么?”
李檀收劍,玩味地打量燕行天:“你認得?”
燕行天趕緊斂聲,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屬下多嘴了。我自從北方逃過來、在南地安幫結寨,想想已有十餘年,這南地祭天的劍舞當然見過。倒是這劍舞獨淮王公王室中人才能習得,一人還不算甚麼,百人共舞,配上鼓聲、鐘聲,可真是氣勢磅礴,將我祈國士兵雄赳赳氣昂昂的士氣全都囊括到劍法當中,叫人大開眼界。...沒想到...侯爺也會。”
李檀不明意味地笑了聲,說:“燕兄真是見多識廣,南地祭舞,連我都很少見。”
燕行天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應答,李檀將劍扔到他的手中,臉上的笑意更深:“好了,天色不早了,今夜早些睡罷,明日還要勞你在前頭領隊。”
“恭送侯爺。”
李檀正欲走,燕行天喚住了他。李檀回身問道:“何事?”
燕行天沉嘆再三,終是開口問道:“忘了告訴侯爺,您之前吩咐留意的,景王謝容...已經到京城了,一行人安頓在舊府。...景王去過刑部尚書陳家,也到侯爺府探望過老夫人。”
李檀挑眉,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握緊。李檀哼笑幾聲,頗為不屑:“景王果然好胸襟,覥着臉往侯爺府跑。這是叫他看到侯爺府威風堂堂的時候了,往前李家光景如何慘淡,怕是他景王即便知,也當不知了吧。”
燕行天看了眼李檀,一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可他也是頭一回見李檀如此尖酸刻薄地挖苦一個人,加上他之前聽過關於李檀和景王之間的一些傳聞...
原本他為臣子,不該過問主上私事,可這涉及景王,燕行天卻也不得不問一句。
“我聽聞侯爺的父親兄長與景王交好,他許是念着舊情,才去看看老夫人。”
李檀睥睨他一眼,道:“你這些倒是知道得清楚。”
燕行天急忙低頭認罪:“屬下僭越。”
李檀說:“罷了。也沒甚好瞞着燕兄的。京都風言風語傳得厲害,我又不是皇上,還能堵住悠悠眾口么?景王幼時曾在我父親手下習武,我父待他如親子,大哥三弟皆視他為手足。只不過當年我李家牆倒眾人推,其中也有景王出得一份力。我與他的嫌隙甚深,素有恩怨過節,當年與景王割袍斷義,也是京都人盡皆知的事。”
燕行天:“屬下無意冒犯侯爺。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侯爺要與康崢海過手結交,幫助吳王返京,如此景王難免與侯爺心生嫌隙...侯爺剛剛回朝,倘若景王仗着身份給侯爺使絆子,屬下怕侯爺在朝中更是步履維艱。”
李檀低頭,手指揉捏着袖口上的花紋,眼中的笑意越堆越濃:“就憑謝容?他算什麼東西。”
燕行天躬身伏首,屏氣不出一言。
※※※
翌日,整軍離城。李檀與岳淵乘馬車,燕氏兄妹在前頭開路。關飲江騎馬,他剛剛學會的,在馬上還不穩,堪堪跟在隊伍最後。
這天晴得極好,不長不短的隊伍塞滿了巷子。
蘭城的縣令跪着送行,也不知是日光太烈還是怎的,大冷的天,他額上還起了一層細汗。盤龍似的隊伍在燦燦的日光下遊動起來。除卻縣令,還有不少百姓來送,歡聲笑語的,一路上倒也熱鬧得很。
白天行路,夜晚在客棧落腳休息,走走停停三日,才到黎州的府城“玉池”。
李檀命燕行天帶人在玉池整軍歇息,又派人將拜帖送到黎州太守府康崢海的府邸。
李檀看着驛站內外人來人外,端手而立,待一隊人安歇下后,康崢海那邊派了個下人來給李檀傳話,說康崢海已在敝府翹首以待神威侯。
李檀聽后,衝著在一旁同關飲江說話的岳淵招招手,問道:“阿淵,太守府,想不想去?”
岳淵和關飲江一併看過來。岳淵沒聽清,再問道:“去哪兒?”
“太守府。黎州的太守,可是個惹不起的大老爺。”
岳淵一聽,沒想着李檀竟是這般言出必行,那日答應說要帶他,今日就履行承諾。
能跟着李檀已是一大趣事,岳淵也不管他見得是怎樣惹不起的大老爺,當即興沖沖地點頭,連招呼都忘記跟關飲江打,就跑到李檀的身邊去。
剛剛岳淵還叫關飲江看他那把精緻的小劍,關飲江羨煞不已,又見李檀引着岳淵一前一後上了馬車,要去見黎州的太守。
那是關飲江從前一輩子都見不到的人物,如今的岳淵卻能輕易見到...
“喂,小子,看什麼呢!”教關飲江練劍的士兵懟了一下他的肩膀,喊道,“去幫忙搬東西去,不要仗着岳小公子,就在這裏偷懶兒!”
關飲江的目光才從遠去的馬車上收回來,趕緊連聲低頭應着:“是,師父。”
李檀一路上不說話,岳淵也想問這黎州太守是何人物、為何要見他,可他記起那天答應李檀“只聽、只看、不說”的規矩,乖乖閉上嘴巴,替李檀理了理鬢邊兒的發。
李檀笑着將他的手握住,攏在手心。
到太守府並未花太長時間,李檀同岳淵下馬車,由下人引着進府。
剛走進中庭,岳淵就見一白須鶴髮的老者正身而立,年歲頗大,可聲音中正洪亮,見了李檀便行禮道:“下官康崢海,拜見神威侯。”
李檀鬆了岳淵的手,揚聲笑着,大步迎上去虛扶起康崢海,口吻熱絡得如同見親拜故:“康伯父——!多年未見,您老還是這樣容光煥發!”
康崢海呵呵笑了幾聲:“哎,都老胳膊老腿的了,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康崢海看見李檀身後還立着個小人,奇道:“這位小友是...?”
李檀將岳淵推上前來:“我義弟,岳淵。阿淵啊,來,給康伯父行禮。”
岳淵躬身,恭恭敬敬地喚了聲“康伯父”。
康崢海再打量了岳淵幾眼,眼睛眯眯笑:“哦,姓岳么?岳是南地的大姓,北方少見,小友也是南地的人么?”
“是。”岳淵話不多,康崢海問什麼,他便答什麼,再不提旁的話。
康崢海趕緊將李檀和岳淵請進客廳當中,早前就令人備了茶水點心,請李檀上座:“侯爺,您先坐。”
李檀推辭道:“萬萬不可。之前侄兒一時糊塗,遣下人來太守府放肆,忘了長幼禮儀規矩,意桓心中慚愧不已,寢食難安,如今是帶着歉意登門拜訪,又怎能有先主人而坐的道理?康伯父,您先請。”
康崢海說:“如此客氣,倒顯得我們叔侄生分許多。”說著,他便先入了座,又請李檀坐下,而岳淵則乖順地站在李檀身邊。
康崢海飲了口茶,轉眼視線又落在岳淵的身上。他扣下茶蓋,笑着說:“看這孩子長得器宇軒昂,倒讓老夫想起侯爺少年意氣的時候,那樣的——神采飛揚!”
李檀趕緊拱手拜謝:“康伯父過獎了。”
康崢海:“當年你們李家一門雙彩,你大哥李梁得武狀元,你領文探花,文武雙全,一併騎在那高頭大馬上,又逢花朝節,雕樓上的姑娘都往你們身上擲花兒。哎呦...如今想起來,京都子弟有幾個能勝你一段風流的?”
“真是少年不懂事,徒叫康伯父笑話到現在。”
“哎——!”康崢海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怎麼能是笑話?記得那天,皇上即興擺了高台結綵,上頭懸着越國進貢來的角刀,還叫宮中四大高手守台。大祈國那麼多勇士,無一敢上去奪刀,就連你大哥都在心中掂量幾分,獨你一人,追星踏月似的飛上高台,將結綵的角刀奪下。皇上還問你為何要奪刀,你還記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么?”
李檀扯開笑容,低下頭,彷彿不太好意思一般撫摸着袖口的花紋:“那麼久的事,誰能記得?”
“你說,要將刀送給心儀之人。”康崢海哈哈笑了幾聲,“老朽到現在還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李探花垂青。這麼多年,可抱得美人歸了?”
李檀眉宇間浮出些無奈的笑意來:“康伯父莫要再提這些事,且讓它爛了罷,當初那姑娘不肯接我的刀,搞得侄兒連台都下不了。”
“是了,是了。怪不得,後來老朽偶然間在景王手上看到過那把角刀,當時還好奇怎麼跑到他那裏去了。現在想想,原是那個女娃娃不要的,你拿來賣給景王一個人情。”
李檀沉默了一會兒,眼中泛着冷冷的波光,一字一句地好似是從牙縫裏咬出來的,道:“康伯父好端端地提他作甚?”
康崢海思忖片刻,想從李檀臉上尋着半分端倪出來,他見李檀蹙眉,不耐地整着袖口,彷彿單單是景王的名號就能污了他的耳朵一般。
看來景王謝容與他交惡已久的消息並非誤傳。
見李檀許久不言,康崢海突兀地乾笑幾聲:“哎,老朽的確是老了,總愛提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總以為自己還在年輕的時候。不想轉眼,當年的小探花一下成了大名鼎鼎的神威侯,當真是後生可畏啊...”
“伯父念舊,是好事。”李檀說,“侄兒沾了父親兄弟的恩,才能有今日成就,倘若伯父當初...當初沒有被吳王所累,如今也該及相國位,斷不是我等晚輩能夠望其項背的。”
康崢海趕緊回道:“下官無德無能,如今在黎州忝居太守之位已是皇上的恩典。侯爺此話,下官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