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新生
此為防盜章,防盜過後會正常顯示。斗獸棋中講鼠可吞象,如今叫他一個無名小卒拿捏住神威侯府的把柄,他焉能不討些好處?
可即便這樣,李檀仍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俊利的眼睛當中儘是不屑和鄙夷,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嫌惡。偏偏李檀生得唇紅齒白,面若冠玉,好似骨子裏就流着驕縱的血,撐着那挺直腰背的是世代富貴才有的傲慢,睥睨過來,直叫曹睿只有低頭的份兒。
曹睿臉上腆着笑,心中卻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這人從雲端拉下來,按在地上,叫他飽嘗一番卑賤泥土的味道。
李檀不過是上天眷顧投了個好種,他手上握着的證據一捅出去,他們神威侯府可就要背個滔天大罪。屆時成了階下囚,再傲的骨頭也能給他折碎了。
曹睿心下盤算,待傳了景王的命令,他再來神威侯府要挾一番。李檀要想封住他的口,必定也得給他一些好處。
曹睿不想要錢,也不想要官。
他同謝容的人混得久了,酒後總會露幾句口風,斷斷續續自也聽出了些東西。
早些年神威侯還未拜官之時,是個年輕的俊俏人物,那時京都無一人不知,神威侯與景王交涉頗深。說起交涉頗深四字,幾個手下總會擠眉弄眼,意味深長,繼而就是一陣嘰嘰私笑,再酌小酒,話不說明白,平生幾分模糊的曖昧。
任曹睿再傻,也能明白謝容和李檀當年絕非只是相知相交這般簡單。
曹睿早就聽說貴門中有人喜好男風,心中雖覺稀奇,卻也沒放在心上。後來再聽他們談起風月,說李檀少時曾與謝容有過一段**事,也不是出於甚麼情歡,只是為了一張考卷。
當時京都會試,出題之人乃是謝容的太傅,謝容隨試考核,自也知道個些題目。李檀意欲在科舉中大展風采,博取功名,將主意打到謝容身上,在夜半時分潛入王府,爬上了謝容的床。
繼而便是一些淫詞穢語,描述兩人當夜如何如何纏綿交頸,竟好似他們親眼所見一般。
曹睿質疑真假,他們便搬出當年李檀中探花一事來佐證。
想想李檀脂粉堆里出來的紈絝少爺,又生在將門世家,哪會有甚麼真才實學?若非謝容泄題給他,他怎麼可能超過苦讀數年的寒門學子,一舉高中探花?
真處描得極真,假處玩弄言辭,一番描繪,有板有眼,讓人聽着確是真事無疑。
曹睿當時聽着,卻也樂了。
他知景王謝容向來清心寡欲,潔身自好,如今府上也只有一位王妃,何故會將李檀放在眼中?但如今得見李檀長成這副模樣,哪還能不明白?
想來就算是吃齋念經的和尚,見平日裏高傲輕狂的人甘為下賤地求歡,恐也忍不了會犯戒。
曹睿算得當年的李檀才十幾歲,就已經能做出這般淫丨亂的事,可見這外頭的傲氣皆是假撐着的,本性里流着跟窯姐兒一樣的賤性。
他曹睿不求財,不求權,只想見一見這素日裏高高在上的神威侯,在床上伺候人時是何等的低賤模樣,若是他能享用一番,定比神仙都快活。
有權有勢算甚麼,不還是得向他曹睿低三下四地求饒?
謝容已經叫人備好轎子,待李檀上去,曹睿笑眯眯地放下帘子,就在轎旁隨行。曹睿隔着轎簾,邪邪地笑着,好似同李檀閑談般,提起當年他中探花一事。
曹睿言辭欽佩,語氣卻夾雜着不敬,以坊間傳聞暗諷,半真半假地羞辱李檀。一直不聞李檀有任何辯駁,曹睿便認定了是他心虛,越說心裏越痛快,再不管甚麼分寸。
李檀在轎中眼角直跳,面色鐵青,死死握着手,卻怎麼也沒有發作。
等到了品香樓,謝容已在墨菊軒恭候良久。
謝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邊擺着一個錦盒,手指不停摩挲着上頭的雕紋。見李檀走過來,謝容起身迎接,眼睛起了一絲波瀾,掩不住眉角的喜色:“你來了?”
“王爺有甚麼事,儘快說了吧,小侯還有公務在身。”
“不急。”謝容指了指錦盒,卻未打算交給他,只道,“本王備了些酒,侯爺想坐會兒么?”
這就是不肯簡簡單單地交給他了?李檀一挑眉,也甚麼都不問,走到屏風后,見謝容果然已備一桌酒菜。他旋即坐下,道:“景王不是想請小侯喝酒么?來。”
謝容不想他竟這般乾脆地坐下,可李檀亦不顧謝容如何,連飲三杯,直喝得面色急紅。
謝容按住他的手腕,喝道:“李檀!”
李檀斟滿酒,指尖微動,遞給他,舉杯道:“小侯敬王爺一杯。”
謝容怔了片刻,半晌,慢吞吞地從李檀手中接過這杯酒,唇碰到杯口,遲疑片刻,卻也僅這一刻,繼而一飲而下。
這兩人喝酒實在奇怪,甚麼也不說,只喝酒,待與謝容對飲幾巡后,才見李檀放下酒杯子。他紅着臉,目色橫轉:“怎麼?王爺可還滿意么?”
謝容扶着桌子,痴痴地看着李檀,忽地笑了一聲,也不理他這句話,轉而說道:“忽然想起多年前同你飲酒的時候,你沾酒即醉,總好胡言亂語,攀着人不放手,大哥笑你像個潑猴兒。現在倒是喝不醉了。”
謝容口中的大哥指得是李梁。
李檀不言語,再為謝容滿上酒,謝容沒有推辭拒絕,盡數飲下。但凡是李檀倒的酒,哪怕是毒酒,他也喝。
軒窗外伸出一截花枝兒,酷熱透過明紗卷進來。幾杯急酒下肚,謝容心中燥熱非常,轉眼見李檀雙頰酡紅,隱約中還能看出少時輕狂的模樣。
李檀的聲音比酒要恬淡,比酒要醉人,說出的話無情又似有情:“是呀。那時滿京城的酒坊都不如我釀得好。王爺還記得在柳月亭的時候么?”
謝容從未奢望李檀還能同他這般平靜地提起往事,但聽李檀字字落下,好似都不是真實的。
他焉能不記得呢?那樣的李意桓,總能叫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元宵節香車寶駒,花燈連天,好似銀河從九霄而落,流淌在京都的明波當中。
柳月亭臨水、寒氣重,不得人喜,佳節在頭,亦是幽靜。
彼時謝容還未封王,沒有自己的府邸,故而鮮少能出宮。這日逢佳節,他難能出來一次,逛書攤時看上幾本野書,謝容又不大敢帶回宮中,只能買了花燈,揣着書,到柳月亭來看,先盡了興。
卻恰巧碰上了前來拿酒的李檀,那是李檀第一次看見他。李檀不知他已在遠遠望見自己過多少回,只當遇見新友,將自己釀的桂花酒分予他喝。
李檀善談,愛結友,那時候謝容與他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
謝容撐着腦袋,彷彿眼皮沉得厲害,半睜着眼說:“你的酒,總讓人醉得快......”這幾杯酒燒得眼睛發酸,再說不成話。
謝容身形不穩,搖搖欲墜。李檀見狀,沉默着站起身,扶住謝容昏昏倒下的頭,靠過去,好叫他整個人倚住。
半晌,他平靜地說:“謝容,我那時喜歡你,是真心的,沒有半分假。”
他將謝容緩緩放倒,叫他伏在桌子上,轉身將謝容備好的錦盒揣在懷中。剛走出去沒幾步,他僵住步伐,回身亦是沒有的,話也不知說給誰聽。
“可你即便再恨,也不該叫曹睿這樣的人來羞辱我。”
坊間如何傳說,他怎會不知道?尚且不提現在李檀手下眼線遍佈京都,就是當時的李檀,也聽說過一兩句流言蜚語。
可他不在意。
一來當年他的確喜歡謝容,聽着取樂也無不好;二來無論是將軍府還是景王府,在京都扎着人眼,難斂鋒芒,有流言蜚語中傷着,總能讓那些將他們視為眼中釘的人心中舒坦些,故而謝容也是有意放任。
若曹睿並非謝容派來的人,即便他說再多的不敬之言,李檀都不會生氣。
可往昔他的真心,現在成了別人口中帶着輕辱的取笑之言,只得擺在明面上任爾踐踏,李檀都不知自己是可笑還是可悲。
門一張一合,隱約有李檀的聲音傳進來,“王爺喝醉了,你們好生照應”,繼而是漸遠的腳步聲。不久之後在外守衛的人衝進來,卻見謝容安靜地坐在桌旁,面色無瀾,神容冷淡,不像是喝醉的樣子。
謝容握住手邊的酒杯。
“王爺?”
杯身轉動,隱約可見杯口沾着些許白色粉末。謝容用手指抹去,緩緩地閉上眼睛。“啪”地一聲,瓷片入肉,掌心當中盡然鮮血淋漓。
“王爺——!”
何必下藥呢?他也沒藏什麼旁的心思,只是想同李檀再喝一場酒而已。僅此而已。
謝容將李檀飲過的半杯酒執起來,摩挲着杯口,觸感冰冷堅硬不似柔軟,卻同樣的醉人。他將剩下的烈酒灌入喉中,陰霍着一雙眼,冷聲說:“去割了曹睿的舌頭。”
“是。”
這天燕秀秀來幫岳淵收拾行李,岳淵好奇問起那天的事,燕秀秀靈靈笑着道:“那麼大動靜,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小祖宗?”
這話就不知從何說起了。岳淵聽得一頭霧水。
燕秀秀將幾件剛裁的新衣裳疊起來,對岳淵說:“那日在巷子裏打你的,不是韓繼榮的人么?侯爺派人去摸了摸他的底子,想要給你出氣,結果不摸不知道,你想不到這人做了多少壞事!侯爺就跟縣令說,叫他不要忘了朝廷律令,那天那麼大動靜,就是要砍韓繼榮的頭呢。”
岳淵睜大了眼睛:“真的?”
燕秀秀說:“我騙你作甚?可好玩了,什麼菜葉子、臭雞蛋都往上砸,一個人能到這般人人喊打的地步,我這輩子還沒看見第二個!”
“那他...他死了嗎?”
“頭都掉了,還能活着?”燕秀秀系好包袱,盈盈小手點在岳淵的腦袋上,“怎麼?害怕呀?”
岳淵說:“不...不怕,他這樣的惡人,死有餘辜。”
“說著不怕,頭上都出汗了,你呀...”燕秀秀掏出手帕給他擦了擦額頭,說,“你可知,侯爺是從屍山血海中走過來的人,往後你跟着他,這樣膽小可不行。”
“我才不是怕!”岳淵氣紅了臉,躲開燕秀秀的手。
燕秀秀已經將包袱收拾好,揶揄道:“好,你不怕。今天吃完飯就早些睡罷,明早就好回京了,雖說馬車也能小憩,但總不如床板舒服,小心困着。”
岳淵悶悶不樂,哼聲應着“知道了”,臨燕秀秀走前,又問了句:“今天怎麼沒有見到李檀?”
燕秀秀說:“哦,今天侯爺去東市給人挑禮物去了,在外頭晃了一天...好像剛剛回來沒多久,這會兒應該還在沐浴。”
“好。”
燕秀秀言語一聲便退下了。
晚膳送到岳淵的房中,他本是要同關飲江一同用膳的,不過今天關飲江隨兵士練了一天的劍,傍晚回來一身汗臭味,也沒心思吃飯,躺在外間的床上,匆匆啃了一個饅頭,啃着啃着就昏睡過去,連饅頭也只吃了一半。
李檀來時,見關飲江在外間睡得橫七豎八,輕輕蹙了下眉,令下人將他抱到偏房去睡。
自燕秀秀走後,岳淵就一直悶悶不樂,如今見李檀來,第一眼還是高興的,可后又萎蔫兒了下來,懨懨地答着李檀慣來的問詢。
李檀見他不如往日活潑,揶揄着眉眼問:“怎麼?誰惹你不開心了?告訴我,我去教訓他。”
岳淵癟了癟嘴,小臉沉下來。李檀見這樣也逗不着他,抿着笑,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短劍出來,往岳淵面前一遞,說:“阿淵,你瞧瞧這是什麼?”
岳淵一看是只精鋼煅的小劍,眼睛瞬間亮起來,伸手就要去拿。
李檀挽劍藏到身後,一本正經地說:“笑一個,笑一個就給你。”形態活像個市井流氓,沒有半分侯爺樣子。
為了小劍,岳淵說笑就笑,央聲求着李檀,一點都不含糊。他扯着李檀的衣袖就去奪他手中的劍,不想李檀身如游龍似的,劍一張一收,過了岳淵的手,卻也沒叫他抓住分毫。
岳淵急得嗚嗚直叫,李檀方才不逗弄他,將劍交到岳淵的手中。
岳淵摸着雕着花紋的劍鞘,透出一絲絲寒涼氣,出半截劍刃,露出的鋒芒更是寒氣逼人,帶着兵器特有的凝重與威嚴,凌厲至極,彷彿在等待着飲一口熱血。
李檀湊到他身邊來,討賞似的問:“喜歡不喜歡?”
“喜歡。”岳淵簡直愛不釋手。他興奮地告訴李檀:“從前我爹也有一把劍,他是用作劍舞,全是花把式。不過我娘看了不高興,我爹就再也沒用過劍,他就酒醉的時候才偷偷教我幾式。”
岳淵說著就抽出劍來,展劍而出,劍不鋒卻帶着“意”,旋、挑、點、橫,雖無琳琅鏘鳴、拊鼓安歌,卻自生其韻,五音步步皆蘊在劍法劍意當中,他身法雖澀,但舞起來卻還像幾分模樣。
收劍,立身,岳淵看向李檀,好久才見李檀為他鼓掌。
岳淵怎麼看都覺得勉強:“怎麼,不好看么?”
“好看。”李檀招岳淵過來,將他的劍收回鞘中,“你舞得這樣好,以後千萬不要叫外人看見。”
岳淵問道:“為什麼?”
李檀:“只給我看就好。”
岳淵紅了紅臉,抿着嘴笑,重重地點頭應下李檀:“好呀,以後就給你看。”
李檀說:“這會兒高興了,說說,剛剛在生什麼氣呢,悶悶不樂的。”
岳淵撫着手中的劍,低頭沒回答,過了會兒才說:“有兩惑不解,越想越悶。”
“予我聽聽,看我能不能為你解惑。”
岳淵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李檀面前,正色說道:“秀秀姐今天來幫我收拾東西,說起韓繼榮已經被砍了頭,我雖然恨他厭惡他,可一想到他死了,心中還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點都不覺得痛快。李檀,他是不是因為我...才死的?”
李檀聽了,既搖頭也點頭,答道:“是,也不是。韓繼榮作惡多端,才有今日惡果,此事與你無關;但若沒有你,他可能會活得更久一點。”
“那麼說,還是因為我...”
李檀撫着他的額角,問:“心中愧疚?還是害怕?”
“我不知道。”
“很多年前,我與你也差不多。”李檀說,“你未直接去害人,而我是拿起刀來殺了人。”
岳淵抬起驚懼的眼睛。
李檀說:“我第一次殺人是在鳳陽關,當時我隨軍征糧,押送糧草回營的路上,在茶攤兒歇息,碰上一夥土匪來劫糧草。當時我就躲在隊伍最後,看着前面的人一個一個倒下,很害怕,劍都拿不住,我平日裏學了那麼多劍式,一樣都使不出來。賣茶的小姑娘就躲在我的身後,一直哭喊着叫我救她,可我叫人狠狠砍了一刀,那些土匪便將小姑娘從我身後拖走了。”
岳淵心裏更加着急,追問道:“然後呢?她怎樣了?”
“那姑娘哭叫得厲害,我也懵了,不知想什麼就拿着劍衝上去,那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身上臉上全是血,耳邊嗡嗡隆隆的,什麼都聽不見,只能聽見那個小姑娘在哭。夜裏回到營地,還怕得不行,整晚整晚睡不着覺,後來是先生...就是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