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七十章
?數日後,庚敖終於不似前些時候那般忙碌了,便帶着阿玄和興奮的玉璣,一行人來到了木蘭宮。
人人都知,木蘭宮是國君為君夫人所造,依山坐落於城外,佔地廣闊,流水穿入宮牆,東西逶迤而出,內中樓台矗立,氣勢巍峨,長橋縵廊,精緻華麗,主體宮殿更以深山所出的百年香木為材,奇香蒸騰,不但如此,內中還就着一道天然溫泉泉眼建了一座暖宮,這種天氣過來,熱霧氤氳,人泡在溫泉湯中,美妙宛如置身人間仙境。
阿玄頗喜歡這地方,玉璣更不用說了,到了后的第一天,便似出籠的鳥兒般歡快,東遊西逛,無事和阿玄泛舟水上,冷了便拉她一起去泡溫泉,如此一晃十來天過去,樂不思蜀,恨不得一直住下來不走才好。
庚敖人雖出了王宮,事務也不似之前繁忙,但其實也就相當於換了個地方履行國君之職罷了,每日照舊會有成車簡牘送來等他批閱,大臣們也來來去去,故白天還好,但到了晚上,玉璣還是要和阿玄粘一起,不到入睡時刻便不走,總插在兩人中間,令庚敖倍感不便。
這日傍晚,他早早結束事情,打發了人,回到這些天他和阿玄所居的宮室,不出所料,玉璣果然又在,正和阿玄說著她從前山居時的一些趣事,邊說邊笑,人還未入,先便聽到了她那銀鈴似的笑聲。
庚敖入內。阿玄見他回來,起身相迎。
因此處是別宮,故阿玄日常穿的也不似前些日在王宮中那般嚴謹,一襲雨過天青色的深衣,長發垂束於後,除去耳畔戴了一雙玉璫,別無多餘裝飾,別有一種溫婉之美。
她幫他脫去外衣,一邊脫,一邊問:“腹中飢餓了吧?正等着你回,稍候便可用飯了。”
她眉眼盈盈,語氣溫柔,庚敖心中極是受用,低頭看着她:“你想必等餓了吧?下回不必特意等我,若是餓了,自己先用飯便是。”
阿玄搖頭:“先前我和玉璣吃了些小食,不餓。”
她順手又幫庚敖理了理了衣襟,庚敖便握住了她的手,送到自己唇邊,飛快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他做這事時,本是背對着玉璣的,動作也很快,卻還是被眼尖的玉璣給看到了,在他身後睜大眼睛,吃吃笑個不停。
阿玄有些耳熱,急忙抽回自己的手,庚敖便轉過身,衝著玉璣道:“小丫頭,笑什麼笑?”
玉璣道:“才回來,竟就當著你姑姑的面和她親熱!眼裏可還有我這個姑姑?”
庚敖笑吟吟道:“孤和夫人親熱,天經地義,哪裏來的姑姑,既是長輩,怎就不知避讓?”
玉璣手指划臉:“好不知羞!”
庚敖正色道:“你再說孤不好,孤今晚就派車把你送回去。你來也有些日了,叔祖他老人家定有些想你。”
玉璣沖他嘻嘻一笑:“你休想趕我走!我才不怕你。來之前,我就求過叔父了,叔父說了,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若瞧我不順眼,不如你回宮去,我陪她留在此處過冬。等春來了,我再送她回宮。”
庚敖笑:“原來你也知孤瞧你不順眼?”說罷屈指,重重彈了一下她的額頭,玉璣哎呦一聲,捂住頭,撅嘴向阿玄告狀:“他欺負我!他從前不這樣的!”
阿玄白了庚敖一眼,趕緊伸手摸了摸玉璣方才被他彈過的額,又湊過去輕輕吹了吹:“方才你不是嚷着腹飢嗎?去用飯吧。”
玉璣見她護着自己,一下又歡喜了,朝庚敖投去一個不屑眼神,挽住了阿玄的胳膊:“我們一道。”
庚敖望着阿玄被她帶走的背影,搖了搖頭,邁步跟了上去。
三人一道用完了飯,歇了片刻,庚敖取了件鑲着狐裘的大氅,披在阿玄身上,一邊為她繫着領口,一邊低聲道:“和孤出去走走吧。”
他話音還未落下,一旁玉璣立刻站了起來,一邊催促侍女趕緊取來自己的斗篷,一邊湊過去,伸手要挽阿玄的胳膊:“我也要去走走。”
庚敖眼疾手快,抱住阿玄肩膀,一帶,便將她帶入自己懷裏,玉璣手伸了個空,嘟了嘟嘴:“你不能撇下我。我先前就和她說好了,你們去哪都不能丟下我,她也答應我的了,是不是?”
她終於還是捉住了阿玄的一隻手,一邊輕輕地搖晃,一邊用懇求的目光看着她。
阿玄犯難之時,腳下一空,庚敖竟將她打橫抱了起來,撇下玉璣,轉頭而去。
玉璣目瞪口呆,回過神來,頓了頓腳,追了上來。
庚敖停下了腳步,轉頭看着玉璣,揚了揚眉。
玉璣有點害羞,卻仍不肯認輸,翹着下巴道:“你這般我就怕了?你抱便是,休想撇下我!”
庚敖笑吟吟的:“小姑姑,你知孤要帶她去何處?”
“何處?”
“孤要和她去泉宮共浴,你真要來,孤也不攔你。”
玉璣雖天真浪漫,對男女之情也懵懵懂懂,但一男一女到溫泉中會是什麼樣子,她還是知道的。
要脫了衣裳下去,她之前和阿玄沒少一起洗過。
玉璣一張小臉頓時漲得通紅,腳步定在了原地。
庚敖見終於鎮住了她,哈哈一笑,抱着懷中阿玄,轉身便揚長而去。
……
他抱着阿玄,一直出了宮門,回頭見身後靜悄悄的,想必那丫頭知道害臊,終於沒再跟出來了,頓覺耳根清凈,這才放下了她,吁出一口氣。
阿玄想起方才一幕,忍不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見他看向自己,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忍不住同時笑了起來。
“陪孤走走吧?”
笑完了,庚敖柔聲問道。
阿玄嗯了一聲,將手放進了他朝自己伸來的掌心之中。
外面空氣乾冷,他的掌心卻很溫暖,握住了她手,兩人並肩,朝前慢慢走去。
……
庚敖和阿玄散步了片刻,便轉去泉宮。
溫泉洗滑脂,美人嬌無力,身處此間,別有一番**滋味,等出來已是半夜,阿玄腿腳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被他一路抱回了寢宮,此刻玉璣早已回去睡了,阿玄倒在床上,很快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沉甜,連身畔的人什麼時候起身離開,阿玄都未覺察,只在醒來睜開眼時,發現外面天還是黑蒙蒙的。
雖也是清早了,但這裏畢竟不是王宮,大冬天的,庚敖沒必要起的如此之早,來此半個多月,阿玄還是頭回醒來不見他人。
她等了片刻,一直不見他回來,漸漸覺得有些不對,於是披衣下床,開門問人,寺人忙忙地跑來道:“稟君夫人,酉時大司馬來此,急欲求見君上,君上出時吩咐,君夫人若醒來,繼續睡便是,他見完大司馬便回。”
大司馬便是祝叔彌。他忽然這麼一大早地從城中趕來木蘭宮見庚敖,莫非起了軍情?
阿玄望了眼前方,呵了呵手,遲疑了下,轉身慢慢入內,爬回已經漸漸涼下的被窩裏,也睡不着覺了,見天漸漸起了絲曦光,正要起身,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殿門被推開,急忙坐了起來,看見庚敖回了。
她忙掀被要下床,庚敖已快步到了床邊,坐在床沿之上,俯身過來,伸手將她按回了枕頭,微笑道:“還早,你不必起身,再睡便是。”
他的雙手雖已小心地不去碰到她了,但阿玄依然能感到他的雙手,帶着外面的寒意。
她便從被窩裏伸出自己帶着溫暖體溫的手,捂了捂他的手,望着他輕聲問道:“大司馬如此早來見你,可是出了事?”
“孤正想和你說此事。”
庚敖側身躺到了她的外面,將裹在被中的阿玄摟在懷裏。
“昨夜大司馬得前方軍情,晉**發兵奪曲地。曲地乃晉人南下之通道,亦是我穆國東出之道,附近橫貫大河,有一良渡,地理至關重要,若被晉人奪去,則我穆國東出之道必定被阻,事關大計,故大司馬一早來此見孤。”
阿玄聽到晉人二字,不禁微微恍惚。
距離躍被困於大冥遇險的那場變故,時間過去雖還不到半年,但這中間,卻彷彿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
她嫁入穆國,成了庚敖的君夫人,而晉國,似乎也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
媯頤當時帶兵趕回晉國之後,憑着手中強大兵力,將公子緩和趁自己不在時追隨公子緩作亂的一眾公族大夫們制住了。
如何對付這些人,成了擺在媯頤面前的一個難題。
因為分封制的存在,一直以來,各國國君權力被手中握有兵權和土地的公族大夫們分削乃至架空,這已是一個普遍的問題。
媯頤夢想着將全部權力都集中到自己的手上,而公族大夫們不肯放權,這就註定他無法和他們和平共處下去。
懷柔,已被證明作用甚微,他的一再容忍和安撫,只會愈發助長這些人的野心。
繼續以分封為名將這些人趕到遠離國都的地方,也非良策,反而給他們提供了在暗處繼續發展實力相互勾結的機會,此次公子產的捲土重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教訓。
剩下驅逐,讓他們遠離晉國,這亦是個風險舉動,他們極有可能賄賂別國國君,借兵回攻晉國。這一招,在別國也已屢屢上演,並不新鮮。
媯頤最後採用了一個可謂是石破驚天的斬草除根之法。他先是赦了所有人的罪,表示不予追究,誠懇地希望他們往後能真心擁戴自己,並保證不會削弱他們已有的半點權力。隨後,他以封賞為名,將這些人召集到一個遠離他們原本封地範圍的城邑,等人全部到齊之後,深夜時分,預先埋伏在外的軍隊便湧入城中,將這些還在睡夢中的人一網打盡,全部殺掉,這其中,就包括了他的弟弟公子緩。
政治鬥爭從來就是冷酷無情,不論血緣,亦無親情,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媯頤能做出如此決斷之事,可見他亦非尋常之人。
這些人在睡夢中被砍掉腦袋的時候,也依然無法相信,一向看似謙恭的媯頤,竟敢對自己下了如此的狠手。
自然,等這可怕的消息傳到國都,全國為之震驚之時,媯頤便稱當夜殺入城中的軍隊乃是穆人喬裝潛伏入境所為,當時自己倘若不是得到親兵誓死保衛,恐怕也難逃一死。
消息傳開,整個晉國嘩然。
當初庚敖婉拒晉國聯姻,便已引起晉人不滿,如今出了這事,街頭巷尾,到處都是痛斥穆人不講信義卑鄙無恥的言論,晉人義憤填膺,紛紛要求與穆人誓死一戰。
上月,晉侯病死,媯頤順理成章繼位,晉侯出喪后,他便下令發兵曲地,不惜代價定要奪下。他身穿孝衣,親自督陣,晉國大軍,如今正在向著曲地開赴而來。
……
庚敖對曲地,早亦虎視眈眈,但此刻也不欲對阿玄多說這些,沉吟了下,道:“孤有事,今日先回宮。王宮陰冷,此處更適合過冬,你無事,不必急着回去,和玉璣在此住下便是。”
阿玄知這些軍情之事,和自己確實無多大幹系,望着他慢慢點了點頭。
庚敖一笑,伸手親昵地揉了揉她堆在枕上的鴉鬢,俯身靠過來,親了一口她溫暖的額頭:“安心住下便是。孤議完事,便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