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巨賈
?境況就這樣戲劇性地發生了改變。
也算是因禍得福,阿玄的俘隸身份雖依舊如前,但待遇卻好了不少。成足不但允許阿玄和隗嫫以車代步,分配了乾淨的飲用水和精細口糧,還派她一頂氈帳,夜晚終於可以免於露宿之苦。
作為回報,阿玄盡職地充當著一個軍醫的角色。
她容貌平平,身材也去豐滿甚遠,討一件軍士的闊大長襦,腿扎行縢,腳穿淺履,再將長發綰成男式錐髻,以布巾扎,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引人注目之處,前來就醫的軍士雖知她是女子,聽聲音嬌稚,但循聲望人,看她一眼,無人會去打她的主意。倒是見她看病仔細,處置傷口的動作也不像別的軍醫那樣粗暴,都願意來找她診治。
除了穆人軍士,力所能及的範圍里,阿玄也替秭人醫治。
她猜測成足應該知道的,但一直沒人來阻止,想必得到過他的默許。
如此一晃七八天過去,這支由士兵和遷徙俘隸組成的數萬人的隊伍,經過將近兩個月的艱苦跋涉,終於靠近了天水。
天水是距離狄道最近的一個有着定居人口的城池,過了天水再往西,就是人煙稀渺的狄道了。幾百年前,穆國國君的祖先就是在這一帶為周天子戍邊牧馬,經過多代先祖的經營和擴張,慢慢地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蕞爾小國變成如今能與楚國相抗衡的國邦。
不僅如此,天水如今也是西北最大的商貿城池。每天都有來自東方各國的商人,用駝馬拉着一車一車的布帛、黍粟、山珍、海味,來到這裏交易西戎的皮毛、馬匹、奴隸。前幾日開始,隨着距離天水越來越近,遠處那條古道之上,不時就能看到商隊的身影。
這日抵達了天水。包括俘隸在內,隊伍將在城外的曠野里整休一日,隨後去往此行的最終目的地狄道。
雖名為整休,但對於阿玄來說,卻更加忙碌。一早起尋她診治的軍士就絡繹不絕,雖然多是些因為長途跋涉導致的腿腳受傷之類的小毛病,但架不住人多,她忙了整整一個白天,直到傍晚,才看完了最後一個就醫的軍士。
軍營和俘隸的宿地是分開的。阿玄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往俘隸的宿地,快走出軍營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的前方傳來號令官的一聲大吼,似乎是在發號令,旗幟在風中舞動。因為距離遠,阿玄沒聽清楚到底在喊什麼,但士兵們顯然明白髮生了什麼,原本或坐或卧的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這騷動如同波浪,由遠及近,迅速地傳到了阿玄的近旁。
整個軍營都變得沸騰了。
“君上臨,犒慰守軍!”
阿玄聽到近旁一個軍士和夥伴接耳,面帶欣色。
派去駐守狄道的守軍長年孤懸邊境,不但要備戰西戎,還要經受苦寒氣候,條件艱苦。穆國去年剛繼任的那位國君前些天親自去狄道巡邊,今日回天水,來到了軍營,犒慰這一支即將要去戍邊的軍隊。
百夫長高聲喝令列隊,轉眼之間,軍士們就列成了整齊的兩排隊列,左右相對而站,個個昂首挺胸,雄赳氣昂,猶如下一刻就要出發作戰。
阿玄起初有些茫然,駐足停在原地,抬眼看向前方。
十數匹駿馬以縱隊疾馳而來,停在了軍營入口,馬蹄翻起一陣黃塵,她看到成足隨一男子從馬上翻身而下,那男子很年輕,不過二十多歲,玄甲鶡冠,脅下佩劍,形貌偉岸,腳步矯健,下馬後與成足似乎相談着什麼,兩人快步往這方向走來。
衣甲簌簌摩擦聲中,兩旁的軍士參拜,齊刷刷地單膝下跪,轉眼之間,四周就只剩阿玄一人孤零零地矗在了道旁,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那男子似乎注意到了阿玄,抬眼,一道銳利目光掃了過來。
阿玄認了出來,這個正朝自己快步而來的穆國國君,竟就是去年在邊境獵殺了白鹿的那個穆國公子!
兩人四目相對。
阿玄一身尋常軍士的打扮,猶如男子。
對方顯然並未認出她,神色淡漠。或許他只是訝異於來自這個低等士兵對自己的無禮直視,雙眉又微微一簇。
阿玄終於回過神,急忙低頭,退到了路邊,如身旁的軍士那般向他見禮。
庚敖未再看她一眼,腳步更是沒有絲毫的停頓,從她面前大步而過。衣袂隨他步伐翻動,拂出一絲輕風,撩動了阿玄面門上垂下的几絲鬢髮。
成足經過阿玄的面前,飛快看她一眼,快步追上了庚敖,低聲道:“君上,方才那人,不知君上記得否,乃去歲君上於邊境秋獮所遇的醫女,前些日我在俘隸眾中遇到了她,因軍醫不足,故提她出來充當,也算是盡她之用。”
庚敖腳步一頓,終於停了下來,轉頭,目光再次掃向阿玄。
她低首斂眉。
他的視線在她側顏上停留了片刻。
“君上若覺不妥,明日我便叫她不必再來。”
“由你安排便是。”
庚敖淡淡道了一句,隨即收回目光,轉頭繼續快步朝前而去。
“君上,齊翚恰也在天水,得知君上亦來此,不勝欣喜,正在城中傳舍里等候覲見君上。”成足又道。
齊翚家族本是息國人,姓姒,后遷居齊國,被人以齊冠名。齊國商貿一向繁榮,齊翚家族數代從商,傳到齊翚手上,經他翻雲覆雨,不過數年之間,他便成為齊國巨賈,財富積累富可敵國,門下食客上千,被人冠以天下首富之名。據說齊王也曾邀他入朝為士,卻被齊翚以年輕德薄而婉拒,他每年都會親自來天水一趟,當地無人不知他的名字。
庚敖略一沉吟,道:“如此,孤便去見他一見。”
……
周室立天下之初,各諸侯國便於道途和城池裏設館,供人長距離行旅中歇宿。路上為驛舍,城中為賓館,都城和重要城池裏的賓館則為傳舍,專門接待各國來往使臣和貴賓。各國為在外國臣賓面前彰顯國力強盛,傳舍無不修的富麗而堂皇,甚至有國力弱小的國君,自己居住的宮室已經多年未修低矮破敗,但用來接待外國賓客的傳舍,卻修的高大華麗,氣派如同大國王宮。
天水作為穆國重要的一個城池,城內的傳舍卻普普通通,雖高大而寬闊,卻無堂皇裝飾,絲毫沒有特別顯眼之處。
但是今晚,傳舍里卻來了兩個當世的大人物。
一個是因穆楚一戰聲名迅速傳遍天下諸侯之耳的穆國新君庚敖。
一個是富甲天下的東方巨賈,各國國君的座上之賓齊翚。
天還沒黑,傳舍里的甸人便點起每一個角落裏的火把和燭杖,館人親自再一次巡視遍館室,以確保隸人做好分派下去的每一件事情。
火光洞洞,庚敖坐主位,齊翚相對,兩側叢臣陪坐。
齊翚雖以巨富之身而名揚天下,其人卻不過二十七八歲而已,修眉鳳目,發以玉簪綰於頂,衣白色繒衫,廣袖飄飄,風流倜儻,數尊酒後,放下手中的嵌錯龍紋銅酒尊,笑道:“我雖一向遠在東夷,卻也聽聞君上之名,有心想拜會,苦於無人引薦,此次前來天水易些賤鄙資貨,本未敢希冀得見君上面,未曾想此刻能與君上共飲,幸甚!我有一雙寶物,願獻君上,以表尊慕。”
說罷輕拍雙掌。
先是兩個隸人抬了一支高過人頂的玉燈入內,玉燈下雕了一條蟠龍,鱗甲上百,栩栩如生,龍口銜了一燈。那隸人點亮了燈盞,只見蟠龍上的鱗甲竟遊走而動,點點燈光隨之閃耀,放射出的光芒如同星光漫射,撒滿了屋室,蔚為奇觀。
陪坐的叢臣見狀,無不露出驚訝之色,嘖嘖稱讚。
齊翚面露笑容:“此為西域離支國之寶,我以重金求得……”他望了眼對面那個始終面帶微笑,卻並無半點別樣神色的年輕的穆侯,頓了一頓,又拍了一下雙掌。
一對年輕女郎並肩入內,玉臂共捧一件色白如玉的裘衣。女郎極其貌美,更難得兩人竟生的一模一樣,顯是一對孿生姐妹。
兩女款款入內,跪在堂前。
“君上請看,此裘看似尋常,實則有妙處,名吉光,入水不沉,入火不焦,世間罕見。”
他說完,其中一個女郎起身,取了一支火燭湊向皮裘,燒了片刻,皮裘果然分毫未損。又以水潑之,水滴紛紛滑落,皮裘絲毫不沾。
堂內眾人再次交頭接耳,發出驚嘆的嗡嗡之聲。
齊翚拱手道:“不瞞君上,齊侯聽聞我有此二寶,曾數次在我面前提及,言語間不無索要之意,均被我推脫了去。我願獻給君上,請君上笑納。”
庚敖微微一笑:“君既知孤,當也聽說過,孤之穆國,不過一西北苦寒之邦,地貧瘠而民生艱,孤初初即位,怎能受用如此珍奇玩物?君之美物,孤可心嚮往,卻不敢實受,還是請君收回。”
齊翚微微一怔。
這兩件東西,稱珍奇異寶,並不為過。他有心結交這個年輕的穆國國君,所以這趟出門特意帶在了身邊。原本擔心沒有機會見面,倘若能夠見面,他篤定必定能夠打動國君的心。
卻沒有想到,竟然被拒了。
齊翚雖不到而立,自幼起卻就隨了家中商隊走南闖北,歷練非一般人能啟及,被拒,心裏雖失望,面上卻沒有表露半分,笑道:“從前就聽聞穆侯英才大略,今日有幸面君,果不欺我!”說完再拍手掌,隸人和那一雙美姝便各自帶着寶物退了出去。
……
阿玄回到住的地方。
成足派給她的那頂軍帳,晚上除了她和隗嫫,還一同容了十幾個年邁體弱的婦人,一下就變得擠了。
夜深,身邊有婦人磨牙呻,吟,她久久無法入眠,漸漸覺得氣悶,正想到帳外透一口氣,忽聽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秭玄!”
成足的聲音傳了過來。
阿玄霍然睜眼。
“快出來!隨我入城,有人發急症!”
阿玄撩開帳門出去。
成足立在月光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