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南陵原往事
搖晃在河面上的金銀島仍舊歌舞昇平,但沈桐兒已經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心情。
顯然黃思道想為自己之前的輕視找補,時不時便對驚虛先生阿諛奉承,使得亮出陰陽眼的老頭分外得意,端着月光杯幾乎來者不拒。
如此一番,倒顯得沈桐兒的本事沒有那般稀奇了,誰也不知道這丫頭是不是開始暗自懊惱嫉妒,總之她的臉色並不十分好看。
滿桌醉酒客,一派荒唐言。
始終靜坐的嘉荼忽然深吸了口氣,輕聲勸道:“師父,貪杯誤事。”
“言之有理,老夫醉了,醉了。”驚虛先生笑起來。
然而此處的舞女們早就在風月場上身經百戰,拿不吃不喝的黑臉小姑娘沒辦法,圍起這糟老頭來倒是輕而易舉。
沈桐兒挑眉望着驚虛先生摟住位極美的姑娘,不禁心生厭惡,拿着紙傘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去周圍巡夜,多謝黃知府款待,今日就此別過。”
她撂下話來,也不等對方回答,便起身大步往外走。
天幕下夜色正濃,金銀島的生意也處在一天裏最鼎盛的時候。
沈桐兒出門后從欄杆翻躍了下去,正打算找到梯子跳回岸邊去,肩膀卻忽地被人用力按住,自然心生警覺,瞬間回身過了兩招,才發現是剛才在宴席間表演過獨舞的舞女。
舞女笑臉盈盈,如蝴蝶般將她引至暗處:“小女子羽夕,忽然攔下姑娘,多有得罪了。”
對漂亮的人和事都不太忍心露出冷眼,這是桐兒這般年紀之人的通病,她不解問道:“有什麼事嗎?”
“羽夕只是想奉勸姑娘一句,再也不要隨便登上金銀島,此處沒那麼簡單,也不是黃思道那老知府能夠保你的地方,異鬼雖可怕,人心更黑暗。”羽夕有雙極其動人的眸子,笑起來時簡直令身後的燈火闌珊都黯淡了下去,她講完這席話,便垂下手優雅地微微屈膝:“人多眼雜,與姑娘說話也是冒了極大風險,羽夕就此告辭。”
“喂,那荷花燈是你給我的嗎?”沈桐兒立刻說道:“我剛剛可是什麼吃喝都沒碰過。”
已經往前邁出幾步的羽夕回首嬌笑,轉眼就隨着紗裙的衣角飛揚而不見了蹤影。
沈桐兒自然打算再追上去問個仔細,偏偏有隊抱着琵琶的美人魚貫而過,待她躲避過再往前邁步時,早已分不清羽夕到底是鑽進哪條廊道了。
——
夜錦河邊依然飄蕩着十里荷花、菱歌泛夜,美到不似人間景。
經常遊走在暗處的阿古已經坐在角落裏很久了。
達官貴人有達官貴人的耳目眼線,販夫走卒也有販夫走卒的小道傳聞。
他傍晚就聽聞過沈桐兒要去金銀島的事,直等到月明星稀時還沒見她歸來的身影,自然內心焦灼。
畢竟那輝煌如天宮的巨船不是誰人都能登上,裏面所發生的扭曲血腥之事,偶爾傳出一兩件出來,就足夠大家戰慄着琢磨許久了。
小乞丐正發獃走神的時候,忽有飄飄的紅裙在不遠處閃現。
眼尖的他一個激靈站起身來,發覺果然是沈桐兒,立刻飛奔過去呼喚道:“恩人、恩人!稍等半步!”
沈桐兒詫異回頭,見是被自己救過的乞丐阿古,不禁露出開朗的笑容:“咦,幾日沒見,你還好嗎?”
“托姑娘的福,好的很。”阿古跟在她旁邊使眼神,示意她隨自己到人少些的地方詳聊。
沈桐兒明亮的眼睛轉了圈,決意暫且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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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出了異鬼食人的慘事,此刻的陋巷之中更是無比荒涼。
因為從小就沒什麼機會吃飽肚子,阿古的身形比同齡人乾瘦許多,看起來不過是個半大的孩童。
他警惕地朝周圍望了望,才把沈桐兒帶入最近暫且窩身的破宅里說:“我知道姑娘事忙,但見你和永樂門那些人一前一後的登了金銀島,心裏實在怕得緊,總忍不住想囑咐姑娘幾句,千萬不要去招惹那個驚虛先生,他手段辛辣得很,早已有幾件命案在身,偏得幾任知府護着,可以說是我們南陵原的地頭蛇了。”
“我不想招他,他卻不放過我。”沈桐兒抱起胳膊氣道:“我上了船方知那是賭坊,現在可是帶着賭約下來的。”
“什、什麼?”阿古的碗驚得掉在地上。
沈桐兒嗤笑道:“那驚虛老頭咄咄逼人,非要和我比試誰能找到黃知府的孫子,輸的人剜下陰陽眼交給對方,真不知何以如此深仇大恨。”
聞言阿古的臉色變得比見到異鬼還慘淡上幾分:“沈姑娘,你還是趁着現在快逃吧,驚虛先生老奸巨猾,他敢賭那就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到時候輸了的話,金銀島的高手自然有辦法找到你履約的!”
“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他在裝什麼神弄什麼鬼,驚虛先生?呸,我看叫虛驚還差不多。”沈桐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若能看到異鬼,那才真叫見鬼了!”
“嗨……這年頭有身武藝又自稱御鬼師,總是能混得幾分富貴,誰又知真假呢?”阿古嘆息:“之前除卻永樂門,城裏也有些其他的同職,現在還不是被驚虛先生剷除了?他治不治了異鬼尚不可知,治住尋常百姓總是綽綽有餘的。”
沈桐兒輕鬆地跳上枯井邊落座,然後笑着看他:”小乞丐,你可知御鬼師有什麼特點?”
阿古摸摸頭遲疑說:“自、自然是能看得到異鬼、殺的了異鬼嘍。”
“看得到不假,殺不殺的了得憑個人本事。”沈桐兒嘆息:“我娘親告訴我,有陰陽眼的人通常都活不過四十歲,大部分會在小時候夭折……驚虛老頭已過花甲之年,不是江湖騙子是什麼?”
阿古顯然頭一次聽說這件事,但對她的話依然深信不疑,立刻急道:“那、那姑娘你……”
沈桐兒抬頭咧嘴笑:“即已生成此命,何必再勞神自憂?我活一天過一天,每天隨心做事便夠了。”
不知世間有多少人會如此洒脫,阿古被她飽含溫度的笑容安撫道,低頭嘆息:“總之姑娘還是小心為上,不要未被異鬼所傷,卻着了奸人的道,我沒別的本事,混在本地乞丐群里替沈姑娘打探些消息還是可以的,但凡永樂門有風吹草動,我定然立刻……”
他的話沒說完,遠處黑暗的群山中竟然毫無預兆地響起了長鳴之音,與前些清晨沈桐兒無意間聽到的別無二致,一聲接一聲,穿雲驚霄,簡直衝破山間迷霧而震蕩起她的耳鼓。
阿古發現恩人姑娘猛然驚訝起身,不由疑惑:“怎麼了?”
“你聽不到嗎?山裡……有東西在叫。”沈桐兒指向南方,正是破壞燈塔的異鬼逃走之方向。
阿古愣了愣,不自在地移開目光:“那聲音有很多年了,常常隱約出現。”
沈桐兒難受到捂住耳朵:“隱約?我覺得再響幾分我就要聾了!”
阿古發愣:“也許是姑娘聽覺特別敏銳。”
沈桐兒擰着眉毛煎熬片刻,終於等到鳴聲漸弱,猜忍不住說道:“或許我應該去山上一探究竟,那日的異鬼也進了山,結果偏偏被那嘉荼攔住,跟我講什麼山中霧氣有毒。”
“使不得!迷雩山不可入內!這在我們南陵原是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那山要吃人的!”阿古嚇得連忙擺手後退:“陸陸續續總有些外地人不信邪,他們爬進去可都再沒出來過,也不曉得死在了哪裏,旁人我勸不住,卻不想看到姑娘以身犯險啊。”
“真的嗎?吃人?”沈桐兒摸着下巴皺眉,轉而瞪他:“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
阿古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只有雙眼睛黑白分明,他欲言又止地回視剎那,終於結巴着開口:“其實……也不是誰都沒出來……”
沈桐兒好奇心非常重,立刻湊到他面前追問:“哦?聽你這話里話外果真有秘密?方才我只是在詐你而已。”
阿古無奈地深深嘆息:“以前爺爺跟我講過些一事,我發過誓絕不亂傳,否則不得好死!但如果姑娘想知道的話……”
沈桐兒才不信那些莫須有的賭咒,馬上催促道:“告訴我吧,不管山裏有什麼,衝著異鬼躲了進去我也必須探查清楚,否則待它養好傷再殺下來,還不是大家遭殃?”
阿古猶豫着原地轉了幾圈,最後失力地坐到廢石階上,決定道出爺爺講述的往事,由於事情發生久遠,敘述者又是一位老人接一個孩子,期間有語焉不詳之處,倒也不足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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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很多老人都知道,南陵原過去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爺爺年輕的時候,當地人多以養藕荷水產為生,日子過得清貧安定,直至有位北方的玉面公子游至此處,方才改變一切。
他見到河邊美景如畫,興緻大發,不僅小住半月有餘,還在夜錦河邊買下許多地產,最初老百姓們只覺得公子是出手闊綽的世家子弟,後來一座氣派的酒樓拔地而起,為此地帶來最初的熱鬧,才曉得他竟然來自玉京鹿家。
鹿家的買賣從南至北,恐怕沒有誰不曉得,即便是在閉塞的南陵原也是聲名如雷貫耳。
當年人人都在議論,這個小漁港要發達了。
果不其然,自那酒樓之後,一座又一座商鋪、當鋪、浴場、勾欄院……統統都沿着河水嶄露崢嶸,其中不僅有鹿家的產業,也有別處的商人趕來分杯羹而展開貿易,總而言之南陵原人的生活天翻地覆,過去的水農和蓮女通通做了商鋪里的夥計和櫃仆,也有些命苦者淪落紅塵,自來不被世人知曉的小地方漸漸成為這亂世中的安樂窩、快活林,雖然山遙路遠,但每日到訪者仍舊多如牛毛,沈姑娘如今所見之繁榮也是由此而來。
不過南陵原活了,南陵原周圍的山仍是死的。
那裏瘴沼瀰漫、四處都是毒蛇猛獸,自古便少有當地人進得去,幾乎不存在任何人類存活的痕迹。
不僅如此,老人們都說啊,那山裏有鬼,特別是南面的迷雩山,每年春末夏初都會冒出慘白鬼影在山腳徘徊,遇到迷路的山民便會拖進去吃掉,屍骨無存。
可是本地扔諱莫如深的事情外地人怎麼會相信?
許多來南陵原瀟洒的公子小姐都會被這鬼語逗得哈哈大笑,三五一群地進入冒險。
結果呢?
誰也沒見他們回來。
時間長了,消失的人多了,再不怕的人就少了。
偶有人進山,也都像沉進水裏的石頭,進去就再聽不到半聲響。
爺爺曾給商人做過苦力,後來年紀太大,因故腳瘸,沒有賺錢的本事,才淪落到要飯求生,十多年前他有個相依為命的老夥計日日相伴,某次因為爺爺感染惡疾,無人願醫,老夥計便鼓起勇氣去迷雩山角挖草藥,結果……竟也憑空消失無蹤,福大命大的爺爺熬活下來,曾幾次三番想要去尋自己的朋友,卻又缺乏勇氣,那段日子他除了在城裏的富人家門口混點吃食,就是到荒郊野外猶豫徘徊着想辦法,結果有天夜裏,爺爺竟然看到十多個男人趁着夜色上山,而且多半在黎明未到之際便安安全全地走了出來!
聽說那十多個男人都穿着黑衣、騎着駿馬、趕着木車,紛紛自北方的夜色中冒出,他們停到迷雩山下,將馬拴好后,從車裏抬出個黑漆漆的棺材,徑直搬起朝山上走去,心心念念想要上山的爺爺被駿馬嘶鳴聲吵醒,自然而然也想尾隨,但那些黑衣人全都帶着長劍和寒刀,身形比一般人強壯巨大許多,這讓連路都走不穩的老人家怎麼敢驚擾?於是他決定先躲在暗處看看情況。
爺爺反覆跟我提起過:那天夜裏山中一直刮出極為寒冷的風,對於這一年到頭都熱到流油的南陵原來說奇異極了,如果沈姑娘去翻縣誌,便會發現那夜次日竟然下了幾十年來的第一場小雪。
雖然爺爺不知道黑衣人在山裏做了什麼,卻記得很清楚:當晚上山的黑衣人是十一個,下山時還剩八個活的和一個死的被橫抬出來,而且棺材也不見了蹤影,他們上馬便離去,再無影無蹤,只用詭異二字不足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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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桐兒坐在夜風中聽完阿古講的故事,皺眉問道:“棺材?難道他們是上山安葬什麼人?”
阿古似是心有餘悸的搖搖頭:“不知道……可是沈姑娘不覺得,很多事還不去了解比較好嗎?”
“不覺得啊。”沈桐兒笑:“聽你這麼說完,我反而越發想去山上看看了,即便是把那棺材挖出來找找有什麼寶貝也好,他們費盡周折的埋的總不見得是個普通人吧?”
阿古的小臉在月亮底下蒼白至極,他半晌才嘆息,繼續說道:“後來啊,雪停了……巨大的金銀島就開進了夜錦河,南陵原的百姓沒有看到進山的黑衣人,卻都雲集到河邊讚歎那鹿家的手筆之大,當時我還沒有出生,永樂門的興起也是在一兩年之後了,所以無論是金銀島還是永樂門,肯定都沒姑娘想的簡單,姑娘還是多多保重的好。”
沈桐兒半點沒被嚇到,笑容仍舊像初夏的陽光般溫熱:“小乞丐,你放心好啦,沒有萬全的準備我肯定不會冒然行動,多謝你告訴我這些,否則我一個人在這裏和沒頭蒼蠅真沒區別,所以我娘說的特別對,在家靠着她,出門就得靠朋友!”
“朋友……我是你的朋友嗎?”阿古抬起臉問道。
沈桐兒酒窩深深:“當然,我救了你,你現在又幫了我,還這麼關心我,不是朋友是什麼?走,今夜我也懶得巡街了,那當通財庄的掌柜送來很多金銀珠寶,我請你吃肉去!”
阿谷望着她的神采飛揚,不由橫生錯覺:沈桐兒一定是來自個極光明、極坦蕩、極勇敢的世界,行事作風與這孤獨、潮濕而黑暗的南陵原沒有一分相似,所以,她也斷然不該死在這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