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遙遠的海陵

48.遙遠的海陵

硬着頭皮對着居心叵測的人講不被信任的故事是什麼感覺?

實在比□□乾脆脆捅上幾刀還要難熬。

沈桐兒硬被帶回破廟中,站在仍在燃燒的篝火前面,把離開南陵原后的發生的林林總總敘述了一遍,然後氣惱道:“你把我們騙到這裏來,根本就是想找機會殺死小白!哪有什麼鮫膏和鮫人,如果有的哈,我倆早就要被拖到海底去淹死了,又怎麼僥倖可能逃過一劫?!”

“此言差矣,雖然蘇公子來路神秘,不願以誠告知,但鹿某向來只有愛美之心,為何要處心積慮殺死他呢?”鹿笙坐在被從車裏搬出的巨大紅木椅上,端着熱茶悠閑品嘗:“也許沈姑娘對鹿家的實力並不了解才如此幼稚,無論蘇公子有什麼絕世武功,我若是想殺他,隨時都可以殺,根本不用迂迴到這個鬼地方動手,再說長明燈舉世難求,用來燒死一個人多可惜?”

沈桐兒嘴角抽動,原本和他撕破臉皮將話說開的衝動漸漸消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鹿笙究竟是在裝傻,還是的確什麼都不知道?

他不主動提起,自己搶先把小白是只鳥的事情講出來是不是太傻?

恰是這猶豫的片刻功夫,便已經讓老謀深算的鹿笙佔了上風,他故而平靜地繼續撒餌:“看來,所謂鮫膏之事的確有可能是場被謀划的騙局,雖然現在那水商行半個人都不剩,但還留着不少鮫人屍體,我昨日氣急之下命袖兒切開來看,才發現其骨骼並不連接,似乎上身是人,下身是魚,通過魚線縫製而成,也怪鹿某自大,如果當初在南陵原再仔細些,根本不至於受此愚弄。”

“什麼?!”沈桐兒身體一震,回憶過所見所聞逐漸明了之後,不禁露出震驚而厭惡的神色。

“罷了,現在我只是想知道,酒兒和其他御鬼師到底身在何處。”鹿笙抬起蒼白的手,把茶杯交給身旁的黑衣人。

“我不是講過了嗎,她肯定還在那條船上。”沈桐兒強調:“我和小白被燒成這個樣子,怎麼可能還去海上尋仇?長海那麼大,誰想得出具體位置。”

鹿笙輕咳,而後搖頭:“無憑無據,實難相信。”

沈桐兒無奈:“那你想怎樣,講來講去還不是找借口殺我們?”

鹿笙露出淡笑:“殺人有什麼意思,沈姑娘小小年紀怎麼滿腦子都是血腥之事?”

見人太少的小姑娘怎麼斗得過如此道貌岸然之徒?

聞言頓時不禁有些氣急,幸而被蘇晟在旁邊按住胳膊才沒有繼續爭辯。

篝火已經隨着木材成碳而漸漸小了,不是迸發出苦苦掙扎的火星。

四處檢查廢墟的御鬼師們紛紛回到破廟來,面無表情地稟報道:“家主,這個鎮子中的確半個人都沒有,唯獨山頂那座竹屋裏殘留着些比較新鮮的血跡。”

“剛才我都告訴你了,這事和我沒關係,是個老奶奶被人殺死了,我見她可憐才埋在後院的。”沈桐兒立刻開口。

“是嗎?看來還有其他人來過。”鹿笙淡淡皺眉。

“家主,死人無關緊要,這些書着實蹊蹺。”此外在旁閱讀金箔的風滿袖終於開了口。

“此等古物,當真是從廟裏的地里挖出來的嗎?沈姑娘的運氣未免太好些。”鹿笙抬袖打了個疲倦的哈欠,接過一捲來垂眸輕翻:“倒是很久沒有看過這種文字了。”

“你認得上面寫着什麼?”沈桐兒吃驚。

鹿笙平靜回答:“小有研究,這字比當今通行的書法古老許多,只在寫古籍和陵墓中能夠得見,誰也不知它是怎麼被創造、又是怎麼消失的,因為第一次被拓印出世是在西海的古迹石碑,所以學者們都喚它西海文。”

這些事簡直聞所未聞,沈桐兒頓時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汗顏。

那讀卷的風滿袖也不避諱消息,拱手朗聲道:“這十三卷《長湖地誌》中講得是此鎮如何得建,以及長海海陵誕生的往事,值得家主帶回玉京仔細研究。”

“海陵?”鹿笙忽然直起身子,皺眉匆匆翻過之後,竟然露出半是喜悅半是興奮的笑意。

在沈桐兒心裏此人多半變態,越笑越可怕,不禁頓時後退半步。

鹿笙又從風滿袖那裏接過幾卷金箔書,一目十行之後抬眸感慨:“看來天意如此,到這裏尋鮫膏、卻是尋對了!”

沈桐兒緊張偷看蘇晟。

蘇晟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難道姑娘就不好奇嗎?”鹿笙問道。

“我雖不認識西海文,但方才也仔細瞧過上面的畫,多半猜得出大概,難道鹿先生相信這無稽之談?”沈桐兒略顯驚訝。

鹿笙笑道:“信與不信何須猜測,試試就知道了。”

沈桐兒頓時不安:“試什麼?”

“根據刻書之人所言,此地原本荒無人煙,全因遠方能上天入海的貴客帶着上千勞工從北方而來,至此修建陵墓,才漸漸興起的。”鹿笙繼續把杯茶端到手裏:“那些勞工皆是凡骨,需要食一種名為海靈的藥物方能避氣入海,海陵修建過程之苦不足為外人道之,勞工們死的死、傷的傷,最後所剩無幾,而那些無名貴客為了掩飾秘密,按規矩本應將剩餘勞工全部填海,幸得一位地位頗高的明燭姑娘下令寬恕才留得性命,而這長湖鎮的前身,也是由那位姑娘幫住他們建起的。”

沈桐兒扭頭哼道:“或許此地的確藏有大墓,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但什麼上天入海純屬誇張——”

鹿笙打斷她:”刻書之人是明燭姑娘的奴僕,為了證明所言非虛,還留下些海靈。”

說著,他便抬抬下巴示意風滿袖。

風滿袖的容貌雖與花病酒同樣艷麗奪目,性格卻相對較為沉默,立即無聲地將金捲軸的豎桿頭擰開,果然從裏面倒出了些淡綠色的珠子。

鹿笙微笑:“看來,我們也能去長海里一探了呢,酒兒莫不是早從別處得此奧秘,才背叛我先行一步?”

風滿袖終於不悅開口:“姐姐不可能背叛家主,家主多慮了。”

“之前是不可能,但去瓊州時我多納了位與你們模樣相似的小妾,惹得她大發雷霆,想必是對我失望至極。”鹿笙拂袖嘆息:“女人吶……相比之下沈姑娘年齡還小,蘇公子就無此煩惱。”

雖然已經變成人家的囚徒,但蘇晟的態度仍舊不卑不亢:“我待桐兒一心一意,當然無此煩惱。”

“小白,別鬥嘴啦。”沈桐兒着急地揪住他的袖子不放:“他肯定是想讓咱倆當試藥的倒霉鬼,你快說這都是騙人的呀。”

“試藥?鹿某的心思都被看穿了呢。”鹿笙笑得更歡,抖開最後的金卷說:“這裏面還記載,明燭娘娘曾贈與鎮長奇寶璃玉,璃玉能抵禦數千年後世間橫行的一切修羅餓鬼,這預言難不成正是當今這異鬼的來由?”

沈桐兒獃滯,再也按耐不住求知慾:“真、真的嗎,書里有說過異鬼是哪裏來的嗎?鹿先生!異鬼究竟是什麼?”

“這倒半字無提,其實鹿某可比誰都更想知道答案,若沒有異鬼泛濫,我的生意不曉得會有繁盛,而如今……”鹿笙嘆了口氣。

意外得來的信息讓沈桐兒有些走神,不由摸住下巴恍然道:“參考金箔畫和那位老奶奶的打扮,她大概果然是最後一任鎮長,可惜入葬時身上並未帶有璃玉,難不成這就是惹來殺身之禍的真實原因?”

鹿笙這個人的態度總是忽冷忽熱,性格多變,聽到此話不由嗤笑哼道:“是嗎,鹿某怎麼知道鎮長是被別人所殺,還是被你所殺?奇寶誰不想要?來人,搜他倆的身!”

沈桐兒自然大驚失色,但更緊張的卻是蘇晟。

他不怕鹿家、也不怕死,就怕那金箔被搜出來引得她懷疑與傷心。

比起現在就現出鳥形拼個你死我活,或許暫且妥協是最好的辦法。

更何況海陵他也想入,怎麼可以被鹿笙搶先?

“夠了!桐兒她自小少與外人相交、心地簡白,你到底要折磨她到什麼時候,不管要試藥還是要償命,你沖我來便罷!”

蘇晟喊出這話后,便忍着燒痛反握住沈桐兒手。

鹿笙笑:“真是感人吶,公子何必把我想得那麼邪惡呢?我鹿家根本不缺試藥人,殺與不殺對我而言又有什麼影響?只不過現在花病酒帶着那麼多御鬼師無影無蹤,鹿某必須要找到她,而且有此奇遇,下水看看也無妨,無奈鹿家最近的航船也要三日後到岸,我看你們兩個傷勢不輕,趁此歇歇去吧。”

周圍高手如雲,沈桐兒自知動手也沒用,只能依偎在蘇晟身邊攙扶並保護着着他:“小白,不管發生什麼我都陪你。”

蘇晟冷冷地回視着鹿笙那難掩得意的扭曲臉龐,幾乎不再有懷疑:發現這石箱哪是什麼奇遇?分明就是一步又一步吊著沈桐兒這個天真開陵人的險棋!

——

倘若世上沒有鹿笙,像齊彥之那種人也許還真算得上是梟雄了。

可惜一次又一次親眼目睹到鹿家的詭異與實力,沈桐兒終明白姓齊的不過一介草民而已。

三日一過,當她與蘇晟被強帶下山,坐車到達長海沙灘時,抬眸便看到艘不比金銀島更小、而且非常結實的巨船。

鹿笙仍舊是那副病怏怏的樣子,暴露在炙熱的太陽底下彷彿瞬間就要暈倒似的,始終躲於風滿袖撐起的傘下,淡笑問:“我這長海號,比你們之前乘得船隻如何?”

“那怎麼可比,齊彥之的船都是爛木頭拼的,雲泥之別。”沈桐兒不情不願地承認。

“如此最好,也有希望尋到酒兒了。”鹿笙咳嗽了兩聲,邁步坐到船工垂下的梯架上,立刻被穩穩地吊了上去。

“真會作威作福。”沈桐兒忍不住抱怨道,然後才關心地望向蘇晟:“你還好吧?”

人類的葯對他實在沒半點作用,本就重傷未愈,又要始終維持人形,不曉得有多辛苦。

然而蘇晟卻慘淡微笑:“無妨。”

沈桐兒這才用力攙扶着他邁上陡峭的船梯。

——

在世人的傳言中,像長湖鎮周圍全無人煙的地方,和恐怖的地獄根本沒有區別。

但誰能想到暗藏着無數異鬼的長海卻比其它水域更加平靜無爭呢?

鹿家的巨船又快又穩,沒多久便乘風破浪地遠離了沙灘。

站在甲板上的沈桐兒望向無際的天空和毫無波瀾的碧綠海面,深深地嘆了口氣:“那日咱們兩個雙雙跌進海里,之後到底發生過什麼?”

蘇晟當然搖頭。

回頭偷窺了眼在陰涼處打盹的鹿笙,沈桐兒低聲道:“現在回想起來,花病酒朝你動手即乾脆又利落,顯然是蓄謀已久,她與你無冤無仇的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多半還是鹿笙吩咐,所以千萬別信了他裝傻充愣的鬼話。”

蘇晟沒有回答,只是半笑不笑地打量着她。

雖然漸漸結痂的皮膚顯得狼狽,可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仍舊光彩四溢。

沈桐兒臉紅道:“笑什麼呀,我是認真講話的。”

“經歷這麼多事,終於學會謹慎思考了,如果以後我死掉,桐兒也必須繼續如此,次次吃苦卻不長記性,那怎麼可以呢?”蘇晟摸住她的頭。

“胡說!我死掉你都不會死!”沈桐兒着急。

“你相信我嗎?”蘇晟問道。

沈桐兒立刻點點頭。

蘇晟道:“我也值得你相信……所以不管什麼時候,都聽我的話吧。”

沈桐兒又點頭。

這個時候蘇晟毫無預兆地伸手擁抱她,在她耳畔輕聲道:“等到達金箔書所記載的海域,鹿笙是一定會逼你我都下海的,如果他不下,你便隨我走,如果他也下去,我會想辦法制住他們,你一定別回頭地朝岸邊游,聽清沒?”

沈桐兒沒想到會被這樣囑咐,聯想到小白剛剛說的生死之言,不禁皮膚髮涼。

蘇晟苦笑:“海陵裏面的東西,不是現在的你所能應付的。”

可惜未等沈桐兒回答,鹿笙便撐着傘靠近:“這麼會兒功夫也要你儂我儂,真是羨煞旁人。”

蘇晟立刻站到他與沈桐兒中間。

鹿笙哼說:“公子傷勢頗重,本是不入水的好,但鹿某實在不放心讓你留在船上,所以還隨我們一同下海如何?”

“什麼?鹿先生看起來體質偏弱,不好親自折騰吧?”沈桐兒忍不住打岔。

“的確是病了許久,但人活着有幾次機會見到海陵那般奇景呢?”鹿笙嘆息:“但願《長湖地誌》裏說得都是真的,這長海底下定有至寶。”

“又是湖又是海的,全是古人胡言亂語。”沈桐兒蹙眉。

鹿笙不再與她多費口舌,合上傘拍了拍手。

風滿袖立刻舉着水靈靠近。

他們身後的御鬼師已經毫不猶豫地一人吞食一顆,眼看着不吃就要掉腦袋,沈桐兒只能聽話照做。

這水靈入喉即化,且待着絲絲幽香,瞬間帶來如雲朵般的輕盈感。

風滿袖上前一步道:“姑娘已可以不用口鼻呼吸了。”

話畢,他竟然抬手將她抓起來,毫不留情地丟進長海!

完全沒防備的沈桐兒只覺得此人武功更在花病酒之上,便墜落到海面被砸個劈頭蓋臉。

起初她當然慌張,可隨着御鬼師們一個又一個地跳下來往海里鑽,便也漸漸平靜,發現自己懸在水中果然再無窒息之苦。

幽綠的周身簡直和太陽之下的長海是兩種世界。

沈桐兒緩慢地越降越深,終於看到蘇晟的白衣入水,幾乎沒有猶豫便朝他游去,頂着浮力抱住他的腰,含糊不清地說:“我方才可沒答應你,不想丟下小白自己跑,永遠都不想!”

蘇晟詫異低頭,終而還是在風滿袖的虎視眈眈中無奈地拉起她的手,帶着她朝漆黑無光的海底旋轉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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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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