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山與海的傳說

43.山與海的傳說

當齊彥之被花病酒劫持着上了東拼西湊的巨船之時,沈桐兒才意識到:原來這幾日大家的和平相處不過是種錯覺。

他們各司其主、各為其命,本就與自己的狀況截然不同。

但這般毫無準備地駛向大海,之前連半點準備都沒做,實在太過於衝動。

怎麼可以這樣呢?

不知老天爺是否為此顯露了不祥之兆,碼頭上的風變得很大,吹到大家衣物颯颯作響。

眼見着水手們乘夜色紛紛登船,沈桐兒不安阻止道:“花姐姐,別這麼魯莽好嗎?我們不能只聽他一面之詞就行動,萬一是瞎編的怎麼辦?姓齊的又殘忍又靠不住,這點已經無需證明了!”

“所以我才要帶他一起出發,越是靠不住的人,越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就算編得出故事,他編得出這盞燈嗎?”花病酒的態度非常自信,自信到讓沈桐兒感覺詭異。

正在她全然措手不及的時刻,蘇晟竟然也扶住她的肩膀勸說:“的確,即便最後沒收穫,也比錯過機遇要強,再說如有不測的狀況,我儘力帶你回來便是。”

沈桐兒失去語言,雖然明知小白有雙不畏風浪的翅膀,但船上還有這麼多御鬼師,風又這樣猛烈……

可惜悲天憫人是沒有用的。

此刻狀況容不得她再多考慮,花病酒已顯出不耐煩的神色:“小丫頭平時乾乾脆脆,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反而畏手畏腳?你去不去,直接給我個回答!天一亮就發船,反正我心意已決。”

沈桐兒無可奈何地低下頭:“那好吧,至少我是在海邊長大的,如果情況不對,你們一定得聽我的話往回開。”

花病酒哼了聲,不置可否地抱起胳膊,看手下把裝着齊彥之夫婦的籠子抬到船上,才在背對着沈桐兒的角度露出略有深意的笑容。

——

卻說被活生生趕出長湖鎮的吉瑞,生存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這姑娘因衝動刺傷了沈桐兒,自然也斷絕了唯一的幫助和出路。

由於畏懼水商行的勢力之大,她唯有藏在長湖鎮附近的深林里伺機而動,卻又為了躲避異鬼而被折磨得精疲力竭。

最危險的夜晚時刻,是最不敢輕易入睡的。

午時剛過,吉瑞謹慎地繞過樹榦上新鮮的粘液痕迹,終於找到處水源,蹲下來迫不及待地喝了兩口。

如此下去定然是找不到妹妹了吧?

她難過地擦了下眼角,後悔當初不該和她分開討生活。

兩個人既然來到這世界是同時的,走又怎麼可以分開走?

正悲傷的時候,身後死寂的林間忽然傳來細碎而急促的聲響。

吉瑞自小便在血腥的危險中苦苦掙扎,幾乎沒產生任何猶豫,就躍進水中朝着對岸急着游去。

一隻異鬼沖開樹叢急躍而出,低沉而恐怖的嚎叫聲以無法想像的速度朝她靠近,終隨着落水聲而變得近在咫尺。

幸而吉瑞水性不錯,拼了命地衝到岸上,反身就是狠狠一劍。

餓過太久的兇殘異鬼才不會這般反抗被嚇退,它裂開滿嘴尖銳的巨牙,用盡全力朝她撕咬而來。

吉瑞不如沈桐兒那般靈巧,卻比她手辣得多,由於深知你死我亡的殘酷,簡直如同瘋了般衝到它的面前揮砍。

好不容易見到食物的異鬼也不甘示弱,頂着劍傷怒氣沖沖地將她撞飛。

失去平衡的吉瑞後腦重重磕在堅硬的土地上,被震得滿口腥甜。

然而眼前狀況不容她心疼自己:因為又有兩隻異鬼從對岸露出泛着紅光的身體,尋着血腥味渡河而來,加入分食的隊伍。

吉瑞忍着痛在地上翻滾到旁邊的草叢中,回首丟出沾有劇毒的暗器,拾起劍便朝山坡上狂奔逃離。

畢竟異鬼一多,她就再也沒有勝利的可能。

在生存面前,人的潛力是沒有極限的。

任誰也想不到一個許些天不曾進食、受傷虛弱的女孩子會跑得如此之快。

無奈再有潛力的人,在異鬼面前也渺小無比。

耳畔呼嘯的風送來腐臭,吉瑞慌張中倉皇回頭,看到那三隻異鬼馬上就要觸到自己的後背,在驚慌中腳下一軟,竟然踩空摔下幾十丈的土坡!

她沒法被控制的身體在亂石中橫衝直撞,直接痛到噴血,終於被個灌木卡住的時候實在是再也動彈不得。

耳鳴中只剩下喘息的回蕩。

神智模糊的吉瑞漸漸聽清異鬼的吼聲,絕望地閉上眼睛:雪兒,你是已經死了嗎?自不量力的姐姐要來陪你了……

沒想到那幾隻恐怖的怪獸並沒有追隨着跳下,反而在一陣徘徊之後扭頭漸行漸遠。

吉瑞的眼前完全昏花,根本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直到一根拐杖伴着雙布鞋停到身旁,才吃力抬眸、漸漸看清月色下的景象:那是張蒼老到只剩下皺紋的臉,以及雙再也不剩清透的眸子……再然後,就是漫無邊際的黑暗襲來了。

——

夜風夾雜着皂角的香味,若有若無地徘徊在鼻息之間。

吱呀,吱呀——

有點刺耳又很令人安心的聲音怎麼總是響個不停?

受傷后的吉瑞全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噩夢此起彼伏之後,才忽然急喘過那口氣,從床邊驚慌坐起。

原來夜色仍未消退。

這是座上了年頭的竹屋,所有傢具都是蒼綠而潮濕的,唯有四處點綴的錦布色彩斑瀾。

那位昏迷前出現的老人正坐在紡織機前忙碌,手指上的厚繭使得她動作顯得穩妥至極,也不曉得這樣忙過多久了。

吉瑞驚魂未定地摸住額頭遮擋着傷口的棉布,小聲問道:“奶奶,是你救了我嗎?”

“還以為你是雪兒,原來不是……幸好我晚上總是失眠,打水路過那裏……”老人繼續做着自己的事,淡淡說道:“喚我溫瑪便好。”

聽到這話,吉瑞瞬間激動地忍痛下床,用劍支撐住身體:“您認得吉雪?她在哪裏,我是她親姐姐!我叫吉瑞,瑞雪的雪,瑞雪的瑞!”

“認得,只是有段日子沒見過了。”溫瑪實在太過蒼老,蒼老到臉上甚至做不出多餘的表情,她拉下一軸紅色的線,慢騰騰地回答說:“之前那丫頭也是被異鬼在山裏追,逃到我這裏……後來她便常常來看我,送些米面,還幫我修好了紡織機……倒是知恩圖報……”

“雪兒是個非常善良、非常溫柔的姑娘。”吉瑞難過地揉了揉眼睛,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只是我倆月前斷了聯繫,最近我不僅沒在長湖鎮打探到她的消息,還被那裏的惡霸驅趕了出來……現在妹妹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長湖……”溫瑪冷笑:“那裏的人,比異鬼還要可怕。”

看起來老人非常了解附近的狀況,吉瑞想要努力挖掘出些希望,忍不住扒到紡織機旁邊追問:“原來您知道長湖鎮?那這又是哪裏?我被趕出來后,迷迷糊糊地在山裏走得迷了路,好像離海邊越來越遠了。”

“傻姑娘,哪裏遠?”溫瑪終於停下動作,拄着拐杖吃力起身,示意她跟上自己。

也不曉得被喂服過什麼葯,吉瑞只覺得原本支離破碎的身體已經好過很多,連忙尾隨其後。

溫瑪拎起桌上的油燈,推開門帶她邁步出去。

隨着夜色同時撲面而來的,還有股非常清冽的海腥。

吉瑞睜大眼睛,發現她們正處在高山之巔,遠處層層斷壁之外,竟然是漫無邊際的混黑大洋。

雖然星光暗淡而明月躲藏,但依舊能夠從那氣勢逼人的寬闊無邊中,感受到長海的恐怖。

溫瑪漫步離開小竹屋,淡聲道:“既然你是雪兒的胞姐,告訴你也無妨。其實我們所在的地方,才是原本的長湖鎮,依山傍海、富饒安定……只可惜……”

異鬼已經摧毀了人類的一處又一處樂土,這事實無需描述。

吉瑞回首望向後山坡上空蕩的房舍以及數不清的墳冢,不敢置信地問:“那、那現在的長湖鎮又是什麼?”

“不過是處五十年前的熱鬧市集而已,現在長湖人只剩下我一個,我不說,誰還知道呢?所以任那些惡人招搖撞騙去吧。”溫瑪走到院外的水缸前,幫她舀了碗清水,慈祥地勸道:“你應當好好休息。”

吉瑞非常擔心妹妹的安危,根本無心飲用,瞪着赤紅的陰陽眼說:“我必須找到雪兒,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所以傷好些就不會再打擾您。”

溫瑪搖着頭否定:“你根本鬥不過那些海上來的強盜。”

“我不怕他們。”吉瑞拉住她的胳膊追問:“奶奶,為何剛才那些異鬼看到您出現就不追了,為何您可以安然無恙地生活在這裏?”

溫瑪已經渾濁的眼睛裏浮現出赤誠的崇拜:“因為明燭娘娘永遠保佑我,保護長湖。”

“明燭娘娘?”吉瑞疑惑地重複。

“是啊,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本是荒山野嶺。”溫瑪對着漆黑的長海嘆了口氣,反握住她的手轉身朝鎮上的廢墟走去:“是明燭娘娘帶來了遠方的勞工,指引着大家建造屋舍、開墾荒地,逐漸安家落戶,才造就了我們一代又一代的長湖人。”

雖然以玉京為中心的中原宗教已被異鬼的出現徹底摧毀,但是偏遠的地方仍舊各有信仰,這種狀況吉瑞是明白的。

雖然聽起來明燭娘娘並非什麼神靈,只不過是從外地而來的貴族,但是她未敢擅自評價,反而跟在旁邊點頭,追問道:“那這裏是因為異鬼才變得……”

溫瑪脆弱而衰老的身體微微顫抖,語氣依然能夠因為往事裝滿恐懼的味道:“是啊,當年我還是你這般年紀,哪見過那等怪物?它們第一次從長海中襲來的時候,鎮上的人全都在恬靜的睡夢中,多半死時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最大的異鬼比酒樓還要高聳,伸出長着鱗片的爪子,進窗撈人便吃,血把整條街都染紅了……”

與這位老人不同,吉瑞出生在亂世又長着陰陽眼,自然早見慣那地獄般的慘景。

不過但心內凡有良知,無論見過幾次,都無法習以為常。

她深吸了口氣,因着心裏埋藏的恐怖記憶而褪去了臉上的血色。

溫瑪邊走邊追憶:“當時我的父親是這裏的鎮長,儘管同樣害怕、同樣手足無措,卻因為肩上的責任而不能選擇退縮,他將我藏在,明燭娘娘廟中的石像下,便帶着大家拿着武器衝出去抵抗,最後當然……沒有回來,長湖鎮經過三番五次的襲擊,最後活着的,就剩下我一個人……”

“可您怎麼能獨自度過這五六十年呢?為什麼不去別的地方討生活?”吉瑞疑惑發問。

溫瑪扶住胸口:“因為父親把明燭娘娘的信物交給了我,拿着信物就是鎮長,我走了,這個鎮就徹底不存在了。”

“是不是也因這信物……異鬼才不會近您的身子?”吉瑞終於明白其中精妙。

溫瑪沒有講話,推開廟宇陳舊的門,將她引至神像前,便虔誠地放下拐杖拜了又拜。

吉瑞抬起眼睛朝上打量,意外看見這破敗的地方竟然立着個纖塵不染的玉雕,在黑暗的破廟裏散着融融的暖光,的確極有聖潔之意。

——

為了保住脖子上的腦袋,水商行的人辦事極為麻利。

不出幾個時辰,倉促而成的船隊已隨着朝陽升起而準備就緒,可以進行遠航。

非常滿意的花病酒持着鞭子站在甲板上,舉起那盞潔白的長明燈說:“齊老闆,我勸你別再耍什麼鬼心眼,只有我們鹿家好,你和你的妻兒才能平安無恙。”

已別無選擇的齊彥之蹲在籠中摟着吳容,面色即憔悴又憤恨:“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長海向來是死域,到時出了事,就算你逼死我也毫無作用!”

絲毫不受影響的花病酒嬌笑道:“無妨,死之前我肯定會拉上齊老闆墊背的,現在你只需老老實實講出發現鮫王的位置,沒準我心情好,就不拿你喂鯊魚!”

“你想抓它對不對!你根本就不是來買鮫膏的!”齊彥之激動起來:“不可以!它是海里的神明!”

花病酒嘖了聲,垂下抹了桃色香粉的眼眸:“如此喪心病狂的惡棍竟能講出這種話,讓我幾乎都要相信了呢,不過我勸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你們——”

她用鞭子指着岸邊的水商行家僕,大聲道:“把那些沒用的鮫人放了,然後起航!”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沈桐兒實在搞不清楚他們的目的何在,扶着船欄但見水牢裏的鐵箱被拽起打開,不由微微鬆口氣,望向蘇晟的眼睛發出求助之意。

蘇晟扶住她的頭,輕聲道:“人無黑白之分,你用不着為之糾結,只記得不要離開我身邊就好。”

“我們這是幹什麼去……長明燈是鮫王送的,又不是用鮫膏做的,難道還能抓住它討要來更多嗎?”沈桐兒皺起眉頭:“小白,你當真是為了幫我完成任務,才這麼積極着出海?”

“不然呢?都走到這步,難道留在碼頭你會甘心?”蘇晟淡笑反問。

沈桐兒不想懷疑他,也沒理由懷疑他。

所以終而還是點點頭,拉住蘇晟的袖子強調:“其實我也不是沒朋友……島上除了我娘以外,還有條可愛的小魚常常來看我,娘在幹活的時候,只有它會陪我說話了,所以我不想傷害魚,不想傷害鮫人……我、我娘要是知道赤離草是用鮫膏換來的,肯定會大發雷霆……”

蘇晟苦笑:“既然如此,為何你要答應鹿笙呢?”

沈桐兒抬起頭,眼底里藏着淚花:“因為娘總說她活不過明年的,我想讓她在去世前看看我長什麼樣子,這樣記住了的話,下輩子她才會認出我吧?”

——

一陣又一陣涼風襲來,平白為這沿海的高山降了幾分溫度。

因為傷勢實在不輕,吉瑞沒有辦法繼續為尋找妹妹想辦法,只能留在溫瑪身邊暫且認真修養。

雖然她的性子向來浮躁又容易激動,好在從來不會受嗟來之食,自然而然選擇在早起后做些力所能及的粗活幫助老人。

由於溫瑪的身子骨已經不行了,無法耕作和捕撈,平日所吃的都是在附近採集來的野菜和果子。

吉瑞仔細認清品種后,就拿起籃子說:“奶奶,我去幫你摘吧,我手腳快。”

溫瑪搖頭阻止:“那些異鬼四處亂爬,已經有不少路過的外鄉人被咬死吃掉了,我可不想這個歲數還為黑髮人樹碑。”

“沒關係,我不會走的太遠,而且御鬼師必須要學會保護自己。”吉瑞拿起劍微笑:“我苦慣了,這不算什麼。”

溫瑪慈祥地望着她:“你和雪兒真的是像、太像了……你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吉瑞並不善於甜言蜜語,她繼續彎彎嘴角,便拎着籃子朝着坡下的樹林方向邁步走去,柔軟的馬尾辮盪在空中,因着一些身上殘留的傷而顯得比平時更要清瘦脆弱,卻又被剛剛升起的朝陽鍍上了溫暖的光。

——

倘若沒有異鬼,人世間該有多美好?

這個想像或許藏在所有老百姓的心中。

眼前的山土壤肥沃、果蔬遍佈各處,實在是天降的豐饒寶地。

吉瑞仰着脖子摘摘采采,幾乎可以想像出長湖鎮當年的幸福與熱鬧。

她本答應着不離開小竹屋太遠,可又惦記着多幫老奶奶存儲些食物再辭行。

故而難免在林子裏走得深了些。

幸好附近枝葉間陽光燦爛,並不像有異鬼活動的跡象。

吉瑞又發現了棵枇杷,立刻靠了過去,誰曉得光顧着樹梢上的果子,卻被腳下的枝蔓絆了個跟頭。

籃子中的碩果和野菜立刻被摔得到處都是。

吉瑞扶着傷口吃痛爬起,撿了幾下才發現絆倒自己的並不是樹枝,而是從鬆土中裸露出來的尚未腐爛的人腿!

她在全然意外的震驚中愣過片刻,才爬過去用劍挖起來,想要知道是誰被埋在這裏。

萬萬沒想到,最後重見天日的只有腿。

一條一條掛着爛肉的,屬於女人的斷腿!

恐怖的想像不自覺地擠入吉瑞的腦袋,她控制不住地瘋狂挖掘,全身都在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終而在看到一條腿骨上掛着的熟悉腳鏈而徹底僵硬住,任大滴的眼淚湧出眼眸。

身邊的被摔爛的水果好像不能吃了……

吉瑞側頭無意識地瞧望,漸漸露出有些扭曲的笑容,任眼淚滑進唇間、苦澀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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