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是誰在說謊

41.是誰在說謊

吉瑞來訪的結果和沈桐兒想像得相差無幾。

雖然齊彥之眼底露出不耐之色,嘴邊還是勉強掛着微笑:“鹿家的朋友就是齊某的朋友,快請過來吧。”

“抱歉,小孩子家不懂事。”花病酒轉身罵道:“沈桐兒!拿到這水商行的腰牌是老闆對我們的信任,你怎可隨意借給他人!”

“我錯啦……”沈桐兒心虛回答,而後解釋:“齊老闆你別生氣,那位姑娘是來長湖鎮找妹妹的御鬼師,只怪她人生地不熟,問不到什麼消息,想到您在此地德高望重,故此叨擾,當真只想來打聽些家人的消息罷了。”

“妹妹?”齊彥之微笑:“如果齊某知道些什麼,自然據實已告,只不過……”

沈桐兒關心:“只不過什麼?”

齊彥之拱手笑:“只不過平日我實在繁忙,除了重要主雇一概不接待、不接觸,所以並不比長湖鎮其他人識得更多面孔,長湖鎮的大部分人也不熟悉我面目,結果恐怕要令你們失望了。”

沈桐兒聽出他並不願幫忙,鬱悶低頭:“那怪我自作主張。”

齊彥之依然笑得溫和:“無妨。”

就在幾句話的功夫里,吉瑞已經被張猛帶到了水港邊。

她臉上原本還帶着半絲忐忑,卻在瞧見齊彥之的剎那全身一震,神情古怪起來。

齊彥之的表情一如往常:“這位就是你們的朋友嗎,不知她要尋找的姑娘有什麼特徵?”

沈桐兒立刻給吉瑞使眼色。

未想吉瑞卻從牙縫裏擠出了四個字:“原來是你!”

齊彥之微怔,簡直不明所以:“這話是什麼意思?”

吉瑞撲到他面前,用力抓住他的胳膊追問:“我妹妹呢,雪兒在哪裏!”

“幹什麼,退下!”張猛當即把她大力推到一旁,護住老闆安危。

“這是怎麼回事?”齊彥之狼狽地整了整長袍,無語道:“我並不認得你妹妹,全是看在鹿家的面子上才多問幾句,姑娘莫要胡言亂語。”

“你敢說你不認得!雪兒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吉瑞急切地說道:“她原本好好的,家書每隔半月都會寄來,風雨無阻,可自從告知我與此地的一名男子相愛后,竟變得杳無音信,找來找去,原來你就是那個男人!”

忽然被扣上帽子的齊彥之皺眉不悅:“這話怎麼講的,在下從未見過姑娘、更不識得你的妹妹,現今髮妻還有孕在身,莫要傳這些沒有邊際的話令她心焦。”

沈桐兒沒想到齊彥之已有家室,更想不到吉瑞尋親的結果如此,左顧右盼之後,插嘴道:“吉瑞姐姐,看起來齊老闆確實是挺冤枉的,你既然是第一次到長湖鎮來,又怎麼能確認齊老闆是你妹妹的戀人呢?”

吉瑞的手微微顫抖,從懷裏摸出張被疊過幾次的淡黃宣紙:“因為雪兒曾給我寄過他的畫像!”

話畢她便將那紙舉起展開。

眾人藉著岸邊的火光一看,上面果然繪製着齊彥之臨海眺望,其模樣神態分毫不差。

沈桐兒不禁為此面露狐疑之色。

被倒霉事纏住的齊彥之簡直有口難辯,未想家僕趁機慌慌張張靠近稟報道:“夫人聽說了消息,已經過來了。”

果不其然,家僕的話音剛落,水商行方向便出現了幾個掌着燈籠的丫鬟,被包圍在中間的妙齡女子容顏姣好,腹部微凸,見面便大大方方地被攙扶着屈膝問好:“吳容見過各位貴客。”

“夫人啊,你怎麼來了?這真的是誤會一場。”齊彥之忙不迭地扶住她。

吳容朝夫君淡笑,而後看向吉瑞道:“前因後果我剛剛聽說,碰巧路過便來瞧瞧,姑娘拿着張莫名其妙的畫朝我們要人,實在和胡攪蠻纏沒有分別,還是請回吧。”

吉瑞低頭瞧了瞧畫上的男子,又望向齊彥之,堅持道:“雪兒不會對我撒謊,也沒必要製造這種謊言,您不如好好問問自己的丈夫做過什麼!”

聽到這話吳容並無憤怒之意,甚至氣定神閑:“實不相瞞,小女子本也是位御鬼師,若非懷有身孕,這水商行的大半生意都要靠我打理,彥之不過一位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全身半點武藝沒有,是哪來的膽子瞞着我做這種事呢?再者說,他除了要照料鮫膏的煉製,就是每日陪伴我與未出世的孩子,實在分身乏術,當真沒有發生過姑娘懷疑的事情。”

“現在我妹妹丟了,只留下這張畫像和幾頁書信,我怎麼知道不是被你們夫妻二人所害?如果你們互相包庇,那豈不是在愚弄我嗎?”吉瑞原本不算咄咄逼人的性格,卻在見過齊彥之後不依不饒,此刻更是氣急敗壞。

吳容疲倦地扶住額頭,擺手冷聲道:“既然姑娘蠻不講理,那我們也沒必要以禮相待,在這長湖鎮還輪不到你撒野,把她趕出去!再敢踏本鎮一步,殺無赦!”

齊彥之在旁邊小心翼翼:“夫人,你可不要動了胎氣。”

此等糾紛鹿家斷沒有插手的道理,大家全在冷眼旁觀,只有沈桐兒看到吉瑞被張猛拎着硬拽開來,急得欲言又止。

蘇晟扶住這小姑娘的肩膀,皺眉阻止道:“夠了,撲朔迷離之事,你管不了。”

——

卻說好不容易找到點眉目的吉瑞被張猛等壯漢一路拖到破敗的鎮子外面,狠狠地丟出圍牆。

她自然氣急不服,站起來喊道:“肯定是姓齊的玩弄我妹妹年幼無知,敗露后就和妻子害她性命!”

張猛面無表情:“隨便你怎麼說,長湖鎮天高皇帝遠,不怕死的話再進城試試!”

吉瑞瞬時間拔出腰中長劍,緊緊握在手裏。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沈桐兒忽從天降,攔在兩人當中說:“且慢!”

從頭至尾只有這小姑娘伸出過援手,吉瑞儘管憤怒不已,卻也強壓怒火沒再發作。

沈桐兒把她拉得離張猛他們稍遠了些,然後勸道:“好女不吃眼前虧,這地方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你打不過他們,就別再硬碰硬了。”

“不是打不過就可以不追究,難道我要不管我的親人了嗎?”吉瑞依舊激動:“雪兒在信中告訴我她所戀之人赤子心腸,乾乾淨淨,誰想得到竟然是水商行的狡猾老闆?其間定有騙局!”

沈桐兒頭一回遇到比自己還不理智的女孩子,被吼得愣了愣才道:“可我看齊老闆的詫異不是裝出來的,現在是他妻子要殺你,你還是暫且迴避吧,這些銀子是方才齊老闆偷偷給我,讓我勸你回家之用,不拿白不……”

她的話還沒講完,錢袋就被打落在地上。

吉瑞罵道:“我才不碰這等髒錢,誰知道你是不是和齊彥之一夥的!”

“我?”沈桐兒瞪大眼睛,頓時也來了脾氣:“我若與他一夥還搭理你幹什麼,狗咬呂洞賓,活該你被欺負!我看你妹妹八成已經死了!”

聽到這話吉瑞頓時揮劍朝她刺去!

沈桐兒根本沒料到這姑娘會與自己動手,雖以最快的速度側身躲避,卻還是被劃破了胳膊。

她翻身往後推了兩三步,氣得立即甩出金縷絲,捆住吉瑞的腰便把她砸到地上!

正當圍觀眾人目瞪口呆之際,不放心的蘇晟終於露面,抬聲說:“桐兒,算了!殺掉她你自己又要後悔!”

沈桐兒從來也沒對同類痛下狠手的**,捂着淌血的胳膊委屈:“是她先砍我的。”

“這種自私的人只會把你的好意當成理所當然,不準再多管了。”蘇晟非常厭惡地瞥了吉瑞一眼,便拉着沈桐兒回了鎮內。

吉瑞趴在地上,含着眼淚低頭喊道:“公子,我沒有撒謊!為什麼誰也不信我!”

蘇晟當然不會回頭。

吉瑞想像不到,一隻對人類毫無情感的鳥根本不會在意她講得是真話還是假話。

傷了沈桐兒,在蘇晟的世界中就已經成為“惡”。

不過此刻無需他動手,被獨自拋棄在荒郊野外,本就離死亡的厄運不遠了。

——

幽暗的燭火似是很難照亮長湖鎮漆黑夜色。

蘇晟在桌前將有了年頭的油燈調了又調,才稍微提高它的亮度。

“不是有長明燈嗎,為何給滅啦?”沈桐兒從裏間沐浴完畢,擦着頭髮出來詢問。

“暫時未搞清鮫膏到底是什麼東西,還是遠離的好。”蘇晟向她伸出手:“上藥。”

沈桐兒胳膊上極深的裂口已經自己止住了血,她捂着躲避說:“不用,過幾天就沒事了,我的身體向來比旁人復原的快。”

蘇晟不理拒絕,用力把她按在床邊,而後才小心地稍稍拽起她的袖子,低頭塗抹從花病酒那裏討要來的藥膏。

沈桐兒想起方才吉瑞的憤怒,主動承認道:“感覺我又做錯了事,那位姐姐真不討人喜歡。”

“無所謂對與錯,是你自己本性使然。”蘇晟回答:“只不過她隨隨便便就傷你,可見對你並不在意。”

“嘿嘿。”沈桐兒忽然笑起來:“因我覺得她有點喜歡小白呢,還拐彎抹角來問我與你是何關係,見我們親密,肯心聲彆扭。”

蘇晟抬起明亮的眼眸,似是有所期待。

然而沈桐兒卻又將注意力移到別的事情上:“小白,你說齊彥之真的跟她妹妹……”

蘇晟頓時黑臉。

沈桐兒擺手:“好啦,誰是誰非我都不再多問,好不好?”

蘇晟的表情這才有所緩和。

沈桐兒抱住他的胳膊哀求:“快變回小鳥吧,我都受傷了,我需要毛茸茸的安慰。”

“咎由自取,誰要安慰你?”蘇晟沒好氣地躲到一旁,又拿起桌上的鮫膏觀察起來。

沈桐兒追在旁邊道:“比起人家的愛恨情仇,倒是水牢裏那些鮫人更叫我厭惡,這個水商行當真變態的緊,看得我毛骨悚然,要不是我有求於鹿家,肯定要去把它們都放回海里。”

蘇晟放下油燈:“無謂的仁慈只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沈桐兒咬住嘴唇沉思。

“等你長大就明白了,再怎麼恨旁人的貪慾、那貪慾也不可能消失,這是生命的本性。”蘇晟扶着她的肩膀,目光中透着悲傷:“別平白搭上自己的幸福。”

沈桐兒小聲道:“但覺得對的事情總是害怕不去做,就會漸漸活成一個錯誤。”

蘇晟走神了片刻,終於不再堅持自己的想法,只是壓抑不住太難熬的回憶,忽地伸手擁抱住了她:“罷了,只要桐兒不傷害自己,想做的我都願意陪着。”

從來都未與異性親密接觸過的沈桐兒頓時呆住,她個子太矮小,通紅的臉忽然貼到結實的胸膛,頓時變得更加滾燙。

然而蘇晟卻並沒有鬆手的打算,彷彿拒絕再失去一般,摟得極為用力,用尖俏的下巴抵住她柔軟的髮絲,閉眸說道:“但我希望這次你能做個自私的人。”

還在小心臟砰砰亂跳的沈桐兒立刻仰起臉:“這次?”

蘇晟回神,鬆開她道:“別再像在南陵原時那麼傻了。”

沈桐兒正摸着下巴疑惑時,窗外忽而飄過個長發黑影,嚇得她立刻跳到床邊:“誰?!”

蘇晟也瞧見了,往前一步推開門扉,空蕩蕩的廊橋外卻什麼都沒有,只有帶着淡淡水腥味撲面襲來。

沈桐兒面如菜色:“這……長湖鎮冤魂無數,不會真的鬧鬼吧?”

“世上哪有鬼魂?”蘇晟否認。

“可是……”沈桐兒大眼睛使勁眨,不願顯得太沒用。

“恐怕是水商行不希望我們留得太久,才故意用這些陰招,今日我聽到鹿家其餘御鬼師在議論類似的事。”蘇晟哼道:“想必明日參觀完油坊,齊彥之就會催着成交。”

沈桐兒嘟囔:“成交也沒什麼不好,我看你也別再去管那油了。”

蘇晟側首淡笑:“自有打算,桐兒只需相信,我絕不會害你便是。”

沈桐兒坦蕩地望向他的俊臉,自然是絕對信任。

然而世上從來沒有真實的純粹,任何東西變得絕對了,到頭來都難免惹人傷懷。

——

許些貓膩手段用在常人身上,或許還有效力,然而遇到花病酒這等棘手性格卻只會自取其辱。

次日清晨時分,太陽將將在山頭露出微亮明光,水商行的院子便熱鬧起來。

總是喜好穿着綠衣的花病酒將個身首分離的女子屍體丟到門外,當著齊彥之的面歪着頭道:“齊老闆,抱歉了,這個瘋子深更半夜在我兄弟們窗外晃來晃去、裝神弄鬼,我全當是刺客將其處置,若是有冒犯之處——那也沒辦法了!”

女子的頭顱是被齊齊隔斷的,淌着鮮血在眾人面前滾了好遠。

正在啃包子的沈桐兒頓時失去胃口,為自己這兩夜的膽小深感羞愧。

有點意外的齊彥之抬袖擦過額角冷汗,乾笑后扭頭訓斥張猛:“這不是上個月翻了癔病的丫鬟嗎,怎麼不看緊一點!”

“屬下知錯。”張猛只得抬起粗壯的胳膊認錯。

“快收拾乾淨,別壞了貴客的興緻。”齊彥之厭惡地擺擺手,然後邀請道:“油坊已經迎着日頭開工了,花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隨我一瞧。”

“好。”花病酒嬌嗔的抬起裙擺,好像生怕沾到血似的小步跟上。

沈桐兒連忙拉起蘇晟的手:“我們也要看!”

蘇晟拒絕:“你受不了的。”

沈桐兒的好奇心大過天,堅持道:“我答應鹿先生給他運回鮫膏去,不仔細瞧瞧怎麼行?”

花病酒笑意盎然:“說得好,那就請齊老闆帶大家開開眼界吧。”

——

所謂的煉油工坊的規模實在比港口水牢強不了多少,不過是三五個臨時搭建的石頭房子,稍微靠近后便能聞到奇異肉香。

齊彥之指揮着張猛引路,解釋道:“讓動物出油的最好方式便是炙烤,而後再經過濾、提純、香料調配等種種工序,最後才能制出鮫膏來。”

“哦?不知齊老闆再來長湖之前是做什麼的?怎麼曉得傳說之物的製法?”沈桐兒立刻追問。

“齊某本家正是在南方開食用油坊的,無奈異鬼橫行,幾乎慘遭滅門,只有我與愛妻逃難出來、流落此地,後來也是機緣巧合,在海邊撿到鮫人的屍體,才趁此機緣做起生意。”齊彥之顯然已經回答過多次,說得眼睛都不眨,話畢便率先進門道:“請看。”

沈桐兒跟隨大家邁進屋內,果然瞧見數個架在炭爐上的細密鐵網,鮫人屍體已被烤的熟透,它們滴滴答答淋着透明的油,全濺在地下的銅盤裏,最後順着吸管匯聚入缸,那味道實在很像灼熱的食物,卻又透着莫名的怪臭。

愛美的花病酒擰巴起眉頭,難免不願觀察眼前的恐怖。

倒是蘇晟依舊平靜,忽然伸出修長食指,試圖觸碰油膏。

齊彥之頓時大驚失色:“公子小心,鮫膏奇燙,莫要傷了你!”

蘇晟不知在想什麼,在快要碰到的瞬間又收回胳膊,輕聲回答:“多謝關心。”

此時,忽有隻鮫人的尾巴經不起小火燒烤,忽地從鐵網中漏下尾肉來。

沈桐兒瞧着它已經軟化變形卻與人類無異的頭顱,忍不住捂嘴巴,逃出油坊大門,將剛剛吃過的兩口早餐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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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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