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番外藺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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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中的太后撥開紗綃,露出雪膚花貌,黛眉上蹙,“夙兒,你來母后這兒興師問罪?”
她鳳目一沉。殿中人察言觀色,登時跪了滿地。
連從針囊之中取針的衛夷,也伏低了身,跪在太後腳下。
身後跟來的近侍已被太后的甲衛擋在殿外,桓夙孤身一人,上前一步,“孤聽了幾句嚼舌根子的話,說太后剋扣了孟宓的例俸,孤來求證。”
“既是嚼舌根子的話,夙兒不必在意。”太后的手指微動,紗簾晃出一道婆娑纖瘦的人影。
桓夙緊鎖修眉,漸漸長開的五官,愈發如沉水深靜,他對抬手執禮,朗朗道:“孟宓畢竟是孤楚宮轎輦抬入雲棲宮的伴讀,她雖得罪過母后,但幽居至今,已算懲處,母后何必與她為難。”
“難道她被軟禁一事,是因為得罪了母后?”太后因為桓夙區區幾句話又沉凝了臉色。
明知失言,戳了太后的軟肋,桓夙就是一口氣咽不下。這半年來,他苛求年少的自己,勵精圖治,可是大權落在太後手中,他只能暫時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強迫自己不想孟宓。
一個要成為王后的女人,為自己受些委屈是應該的。可今日知道她過得這般清苦,於楚宮任人欺凌,孤立無援,他剎那又忘了給自己的訓誡。
衝動至此,只怕對孟宓更是招禍。
他忍了忍氣澤,要退下,“兒臣失言。”
太后卻喚住他,“可哀家聽說,駱先生的女兒在你宮中,很得夙兒的寵愛。怎麼時至如今,還沒忘記孟宓?”
桓夙背着身,清冷如月光的身姿,被燭光拋下一段俊美無儔的修影。
“沒忘。”
忘了,孟宓也許便再也不存於世間了。
“小包子。”廊下積雪厚實,砌下落梅微亂如碎雪,拂過滿肩,又剎那盈滿。
小包子佝僂着腰跟上前,替大王撐開一柄竹骨傘,桓夙的目光落到南閣樓上。不公平,那座高閣離霞倚宮分明近些,原來是他鞭長莫及,桓夙的嗓音被寒風抖開,“孤去見一見她。”
小包子悚然一驚。
“大大……大王,萬萬不可……”難道要前功盡棄嗎?
如今太后對孟宓沒動殺機,是因為桓夙暫時沒有真因為孟宓與她反目,還不曾逾矩,可這規矩和楚國,畢竟都是太后的,大王要是忤逆太后,不說別的,當先死的人便是孟宓。
“怎麼這麼啰嗦。”桓夙少年心性未泯,皺起眉,一腳踹得小包子骨碌碌滾落在地。
南閣樓幾乎無人把守,孟宓趴在地面,裹着一床夏日用來遮陰的被子,僵直的身體聚不住一絲暖意,窗扉被鐵鎖扣着,透骨的寒風猛烈拍打着,一架燭台被刮到,刷地整樓陷入了漆黑。
她縮成毛絨絨的一團,齒關直打顫。
黑暗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知道從哪邊跑來的,只知道一隻腳踢在自己肚子上,然後那人便栽倒了。
一個人的重量壓下來,孟宓被砸得咳嗽不止,“是……是誰?”
已經半年沒見過人的孟宓,難得見到一個活人,忍不住用手去摸,黑夜裏傳來卻傳來男人粗重的喘息,很快便聽到了桓夙的冷哼,“不躺在床上,趴在地上做什麼!”
被他凶了,孟宓沒想到竟是桓夙,微微吃驚,她咬住了下唇,哆嗦着說道:“風侵雨淋,牆滲了雨水進來,床已經濕了大半,不能睡了。”
生嫩清脆的少女童音,已經變得柔弱無力。桓夙忍不住要摸她的臉,可是——
“小包子!”
門被推開,泄出一天如梨花般的飛雪,也露出微白的天光,小包子手裏抱着狐裘和軟氈匆匆過來,孟宓才終於看見了一絲光。
映着光,才是眼前的桓夙。
上回見,還是春天。他,更冷更俊美了,削尖的下頜白皙如圭璧,泠泠岑寂的眼深不可測,漆黑得讓人畏懼。
她哆嗦了一下要往後靠。
見他一面,如臨深淵。孟宓用了半年的時間,好像學乖了不少。
但桓夙卻是眼色一痛。他那麼嫌棄的胖妞,在終於清減了,瘦了之後,他卻沒有絲愉悅。反而,有一股苦水從不知何處冒出來。
她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唇也凍得烏紫,畏懼而警惕地蜷縮成一團。那床寒酸的棉被還裹在她身上,孟宓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桓夙沉聲道:“東西拿來。”
小包子飛快地呈上狐裘。
桓夙傾身上前,手搭住孟宓的被子,她下意識縮起來,想反抗而不敢,轉眼便被他抽走了被子,最後遮擋物也沒有了,孟宓扯出最後一絲殘餘的力氣,哆嗦着唇瓣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擋。
身後的小包子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此冰雪天氣,孟宓竟然只穿了夏季的薄綃,裹着一層幾乎毫無防寒作用的被子,清瘦的面容,木箸一般的胳膊和腿……
比起出來時的玉雪可愛,何止變了千分萬分。
桓夙不給她吹風的時間,寬大的狐裘瞬間罩在她的身上,孟宓驚嚇之下,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仍然感覺到身體一輕,竟被他橫着抱了起來,毫無遲疑地往外走。
“大王。”孟宓不敢隨意走出這裏,小聲地喚他。
桓夙冷臉,“不想死就給孤閉嘴。”
孟宓瞬時緘口。
有楚侯護着,她暢行無阻地出了南閣樓,困了她半年的地方,她遠遠地回頭望,只見灰白的樓闕,矗成冰雕玉琢的奇景。
忽地聽到桓夙的冷哼:“你還留戀那裏?”手指卻微微收緊,居然輕了這麼多。
孟宓如今的身體羸弱不勝,又幾日不曾溫飽,被桓夙這麼抱着顛着,很快便陷入了昏睡。
失去意識之前,她彷彿聽到了桓夙罵人的聲音。
他還是一點都沒變。只有她,更膽小了,她再也不敢輕易跟他說一句話了。
孟宓醒來時分,皎皎的月光清冷如霜,積雪未消,伶仃的冰棱墜於樹梢,她身上換了一件厚實的冬裝,楚國雖地處南面,但入冬之冷,絲毫不遜於北方。
她才恢復了一點意識,手邊便有人送來溫熱的水帶。
好長的一段日子,都沒有人圍在身邊了,沒有人監視,沒有人看望,除了間隔不斷的琴聲時時地與她心音相和,告訴她有人與她同在。除了孤寂,恐懼,卻很自由。
“孟小姐。”
聽到有人喚她,孟宓緩慢地張開了眼帘,侍女溫言道:“奴婢煮了參湯,請孟小姐起身用些。”
別人怎麼說她便怎麼做,孟宓點頭,由着她宮人將她攙扶起。她偷瞄了一眼,陌生而熟悉的陳設,應是雲棲宮的偏殿,昔日她住的地方。
這一眼之後再沒有別的,孟宓謹慎地捧着參湯用了一口,熱霧熏了她一臉,久違的滋味,她卻似乎不敢多嘗,低頭又放回一旁的秋海棠色髹漆小几,忐忑地問了一聲,“可以了么?”
侍女臉色為難,不知該如何回應。
孟宓聽到外邊有女子鶯語般的嗓音,“孟宓在裏邊?”
“是。”
孟宓微微凝神,只見一個楚式宮裝的美人緩步而入,下擺處淡雅梅花紋鮮亮瑰麗,髮髻雅秀,嬌容綺貌,比一般宮中美人猶勝三分,妖而不艷,婉而不俗。她張了張口,有過一時衝動想問這女人是誰。
可不必問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明白,桓夙會另結新歡,很快的。比她能想像的,能承受的,要快得多。
“趕緊把她弄醒!”孟老爺氣急,兩個丫頭得令,將孟宓左搖右晃。
人沒醒,反倒墜入了更深的酣眠。夢裏有八寶鴨、什錦蒸餃、粉紅獅子頭、珍珠玉露湯……
孟宓努了努唇,粉蜜的嘴角流出一長串銀色的水。
她當然是知道今日太后的諭旨要送到孟家的,在這之前,她嘗試過水遁、土遁、尿遁、翻牆遁,無一例外地都被揪回來了,最後狠狠地餓了兩日,孟小妞被餓皮實了,後來不哭不鬧,安安逸逸地每日吃喝拉撒,似乎接受了太後娘娘的安排。
太後娘娘和她娘出閣前是閨中密友,最後一個高嫁,一個低嫁,造就了如今身份天差地遠的局面,為了以後方便與孟夫人往來而不使孟夫人尷尬,太后相中了孟宓,入楚王宮給楚侯陪讀。
不定讀着讀着讀到床榻上去了,然後一不做二不休,把孟宓變成兒媳婦,她身材豐腴好生養,嫁入王宮,也算變廢為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