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緣起時
“娘親,疼……”
床榻上響起一道細弱的叫聲,帶着哭腔。
趴在旁邊打盹的薛氏猛地抬起頭,三十不到的年紀,鬢角已經夾雜了幾縷白髮,容貌生得秀麗,臉色卻有些晦暗,眼睛下面一圈青色,許是多日未好好休息的緣故。
“蓉兒,哪裏疼?快告訴娘,哪裏疼?”
她急忙詢問床榻上的小姑娘,聲音微微打顫。
“腿,腿疼……”小姑娘皺着眉頭哼哼,旋即抽泣起來,小手緊緊拽着她,“疼,娘親,蓉兒好疼……”
薛氏眼裏流露出喜色,立刻沖侍候在旁的常嬤嬤喊,“快去請先生,”待嬤嬤應聲出去,視線回在女兒痛苦的小臉上,又心疼的掉起淚來。
小姑娘乃雍武侯府嫡長女洛蓉,剛滿七歲,半個月前,雙腿突然失去知覺,不能動彈,侯爺遍訪名醫無人可治,太醫院亦束手無策,聽聞巫咸族長醫術高超,藥到病除,便將她送至此處,請族長診治。
此處名虞靈谷,乃巫咸族世代隱居之地,位於豐沮群山之內,位置隱秘,且谷口設有毒障,外人難以進入,若非洛蓉的小姑父與族長有些交情,他們壓根尋不到。
未幾,兩個男子快步進來,前面的正是雍武侯洛禾,剛到而立之年,身材高大,相貌威武。
後面的略年輕他幾歲,一襲紫色長袍,未系腰帶,鬆鬆垮垮披在身上,腰間掛了一硃色玉琮,頭髮只梳理了耳旁兩側,用一根玄色帶子勾起來綁着,模樣俊美,身姿卓絕,便是巫咸族第七百代族長,奚澤。
“蓉兒醒了嗎?怎麼樣了?”洛禾三兩步走到床榻前,連聲問道,同時握住女兒的小手,眼裏佈滿擔憂。
薛氏忙道:“她方才說腿疼,可是好轉的跡象?”
奚澤未回答,上前把了把脈,又捏了捏洛蓉的腿,輕聲問她,“可是這兒疼?”
洛蓉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極好看的叔叔,想沖他笑笑,腿上襲來一陣痛意,已經彎起的唇角霎時垂下來,眼淚嘩嘩往下流。
“這兒疼嗎?”他又換了個地方捏,洛蓉疼的哇哇大叫,拉住他衣袖不讓他再動自己,淚眼汪汪地望着他,“疼,蓉兒疼。”
薛氏看得心如刀割,恨不得替女兒去受這痛,想讓他下手輕些,話已經到了嘴邊,見他收了手,便沒有說出來。
“有了知覺,再過兩個月便可康復,”奚澤起身道。
洛禾和薛氏同時面上一喜,朝他行禮致謝,他側身避開,淡淡道:“我去配些藥膏,可減輕痛楚。”
言罷出了屋子,並無多話。
三日後,洛蓉不再那麼痛了,雙腿開始可以慢慢挪動,薛氏連日緊繃的心終於鬆緩了些,在常嬤嬤勸說下回房歇息。
洛禾哄着洛蓉睡了,便去山上挖草藥,讓常嬤嬤守着。
族裏種着一片葯田,但洛蓉所需之葯長在山林之中,很是稀缺,他每日都會抽時間去找一些。
洛禾前腳走,奚澤後腳就進來了,坐到床邊,將針灸包打開。
洛蓉睡的迷迷糊糊,驀地感覺腿上麻麻的,一陣陣刺痛,睜眼一看,就見自己雙腿上許多銀針,好看叔叔手上拿了根最長的,正要紮下去。
她趕緊往後縮了縮,嘴巴一癟就要哭出來,聽到他開口道:“不許哭。”登時一個激靈,不敢發出聲來,可憐兮兮地看他。
那聲音雖不嚴厲,卻叫她不敢違抗,尤其那張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便越發膽怯,淚水在眼眶直打轉。
奚澤將手中最後一根針扎進去,看了眼小姑娘,這幾日氣色好了許多,臉蛋粉嘟嘟的,好像三月里的桃花,眼睛漆黑澄澈,蓄滿了淚水,小嘴緊抿,顯然極力忍着,彷彿受了極大委屈似的。
見他看自己,那雙清泉一般的眼睛裏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鼻子一抽一抽的,怕他責怪,連忙用小手在臉上擦拭,小聲辯解,“我沒哭,我沒哭……”
這幅可憐樣,任誰看了都會心軟,奚澤神情不自覺溫柔了些,拿掉她的手,用沾了水的帕子幫她凈了臉,然後扶她躺好,囑咐她不要亂動。
洛蓉乖乖地由他擺弄,其實本來也沒那麼疼,就是這幾日哭習慣了,眼淚隨時準備着奪眶而出,方才多半是被腿上那麼多針嚇得,這會兒那個勁過去了,也就不覺得什麼了,睜着大眼睛看旁邊的奚澤。
“叔叔,你長得真好看。”
奚澤收拾藥箱的手一頓,沒有搭理她,她未得到回應,便伸手去拽他衣袖,等他回過頭來看着自己時,又笑嘻嘻道:“叔叔,你長得真好看。”
許是方才哭過,那雙眼睛顯得異常明亮,倒影着他的面容,他目不轉睛望着她,視線穿透那雙漂亮的眸子,定在了陌生又熟悉的畫面上。
綉帷低垂,紅燭搖曳,少女臉上帶着嬌羞的笑,身着鮮紅嫁衣立於榻旁,明艷奪目,燦若朝華,嫣紅的雙唇微微開闔,柔聲喚道:“夫君。”
這幅畫面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兩年前在金陵城的茶樓偶爾遇見她時,他便看到了她長大的樣子,亦知道,她將來會是自己的妻。
巫咸一族應天地而生,為天神之使,以卜筮問卦著稱,世代相傳,迄今已上千年。巫覡雖遍佈九州大地,然多為招搖撞騙之徒,只有真正巫咸一族,方能上通天意,下達地旨,以卦象預知未來,于山河動蕩之時而出,解病痛疑惑,災劫禍端,拯救天下黎民於水火。一族之首,既要保護族人得享安樂,又須遵從祖訓,挽救國祚於覆滅之境,守天下太平,職責重大,歷代皆由天定,然沒有人知道,族長在機緣之下,可親眼看到與自己有關的未來,他也是見到洛蓉后才曉得。
“叔叔,你為何不說話?”洛蓉見他盯着自己不做聲,奇怪地問了聲,奚澤睫毛顫了顫,收回視線,將她腿上的針取下來,起身往外走。
“叔叔,”洛蓉連忙叫了他一聲,他腳步頓住,回過頭來。
她有些害羞的樣子,眼神飄忽,囁嚅道:“我,我想如廁,叔叔能不能抱我出去?”
奚澤神情微變,沉默了片刻,剛要讓人去叫薛氏,就見她忽然坐起來,朝他伸長了胳膊,明顯等不及,連聲催促,“叔叔,你快點,我憋不住了。”
奚澤遲疑着,腳步稍微往前挪了挪,聽到門外傳來說話聲,是常嬤嬤和薛氏,暗自鬆了口氣,什麼也未說,轉身出去了。
夜裏要泡葯湯,洛蓉脫得光溜溜坐在木桶里,熱氣氤氳,蒸得她面頰紅撲撲的,奚澤雙手探入水中,手法嫻熟地幫她按摩雙腿。
小姑娘很羞澀,閉着眼睛,睫毛沾了幾滴水珠,小手緊緊拽着薛氏衣袖,一動不動,看起來很是乖巧。
泡了半個時辰,洛禾用浴巾包住她放到了床榻上,薛氏擔心她着涼,忙用帕子幫她擦拭臉上脖子上的水珠,常嬤嬤在收拾浴桶。
奚澤凈了手準備離開,忽聽小姑娘叫了自己一聲,以為她有何不適,便走過去把脈。
她卻沒有伸出手,濕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極其認真道:“娘親說女孩子的身子只能給未來夫君看,族長叔叔看了我,日後會娶我嗎?”
室內靜了片刻,忽然爆發出笑聲,洛禾方才見她那副模樣,也是以為哪裏不舒服,正擔心着,卻不想她竟說了這麼句話。
薛氏好笑地颳了刮女兒鼻子,“先生是大夫,是為了給你治病,怎麼能算呢。”
洛蓉被他們笑的臉紅了,看奚澤依舊面容沉靜,沒什麼反應,越發不好意思,頭往下埋了埋,嘴上卻固執道:“為何不能算?族長叔叔長得好看,蓉兒喜歡族長叔叔,蓉兒將來就要嫁給族長叔叔。”
“先生是長輩,蓉兒不得無禮!”洛禾語聲雖嚴厲,臉上仍然掛着笑,朝奚澤揖了一禮,“童言無忌,先生勿放在心上。”
“無妨,”奚澤看了眼將自己埋在被子裏的小姑娘,微微笑了笑。
一個月後,洛蓉可以下地行走了,儘管還不太靈便,需要有人攙扶着,不過相比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她已經很開心。
屋子裏沒人,她扶着牆緩緩挪到門外,看到奚澤坐在陽光底下看書,小心朝他走去。
奚澤聽見腳步聲,一回頭就見她晃晃悠悠走過來,眼看要摔倒,忙放下手中書簡,在她倒地的前一刻扶住她。
“族長叔叔,”洛蓉撲進他懷裏咯咯嬌笑,眉眼彎彎,好似掛在天邊的月亮。
她已經不需要泡葯湯,身上藥味淡了許多,軟糯的小身子靠着他,一股甜甜的味道鑽入鼻間。
“你怎麼出來了?”奚澤聲音無意識柔下來,抱起她準備送回屋裏。
洛蓉拽着他衣襟,嘟了嘟嘴,“不要回去,蓉兒也要曬太陽。”
奚澤垂眸,看着懷裏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默了片刻,將她放在自己方才坐的木凳上。
“族長叔叔,你也坐,”洛蓉往邊上挪了挪,給他騰了點位置,奚澤搖頭,“你坐吧。”
“這是什麼?”洛蓉拿起旁邊的書簡,歪着小腦袋瞅了瞅。
“易經。”
“易經是什麼?”
奚澤接過去,在她面前蹲下,與那雙清亮雙眸平視。
“你看不懂的。”
小姑娘似是覺得自己被輕視,癟了癟嘴,“蓉兒以後……會認很多字。”
奚澤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調養兩個多月,洛蓉恢復的差不多了,洛禾夫婦帶她回了金陵,走的那日,天上下着濛濛細雨,奚澤撐着傘,將他們送到谷口。
洛蓉已經被母親抱進了馬車,又不聽勸地下來,跑到奚澤跟前,揚起頭看他。
“族長叔叔,等我長大了就來找你,你要等我哦。”
奚澤摸了摸她的頭,什麼也未說,轉而囑咐洛禾,“姑娘雙腿不可受寒,陰雨天偶會疼痛,以熱水敷之即可緩解,還需侯爺及夫人多加留意。”
“好,多謝先生,”洛禾鄭重作揖,與他辭別。
馬車咕嚕嚕遠去,洛蓉撩開車窗帘,望着那雨幕中的紫色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