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抱着懷裏浸着茶水的衣物,蘇妹汲着腳上的木屐,緩步走出了卻非殿,外頭不知何時漸漸升起了淺白的日頭,蘇妹墊起腳尖,將手裏的寬袍晾曬於木架之上。
因着那瘮入骨髓的梳洗之刑,所以蘇妹對於周旻晟,一開始是十分懼怕的,服侍之時連頭都不敢抬,可是經過這半月,她卻是突然發現這周旻晟現下就是一隻沒了爪子的幼虎,再張牙舞爪又如何,還不是被困在籠子裏傷不了她。
其實說到底,他們也算是同病相憐,都有一個不靠譜的爹。
第一眼看到周旻晟時,蘇妹就被他那身臟污再幾乎看不清楚顏色的衣袍給熏了個半死,也不知是多久沒有洗換了,那副蓬頭垢面的模樣,大致比周陵城裏頭沿街乞討的乞兒好不了多少。
那時候的蘇妹,是有些心酸的,因為她加上上輩子,畢竟也算是活了幾十年的人了,所以看到這副模樣的周旻晟,無端的產生些憐愛弱小的小毛病,也是正常的,至此便猶如老媽子般的開始接手周旻晟的事,即便那頭沒了抓牙的幼虎依舊對她十分不友好。
只是說到底,蘇妹上輩子還是死在這周旻晟手裏的,因此對於這周旻晟,蘇妹總是隔着一層皮的,有時候也會無端產生些怨懣情緒,可轉念一想,這偌大後宮,人家連你是哪根蔥都不曉得,這般的怨懣,實在算是自作多情了。
自然,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對別人好,蘇妹是存着私心的,她想着,若是等到這周旻晟當上了皇帝的那一天,會不會看在她兢兢業業的服侍了他這麼久的份上,賞她些銀錢,讓她出宮找個安穩的人嫁了呢?
“姐姐。”一道青稚的聲音突然從旁傳來,小太監圓桂縮着身子,偷摸摸的跑到蘇妹身旁道:“姐姐,尚功局的青瓷姑姑託人送來了些廢布。”
一邊說著話,圓桂一邊將掩在寬袖裏頭的一大坨布頭塞進了蘇妹手裏。
其實雖說是廢布,但尚功局裏頭出來的東西,哪樣是差的。
蘇妹摸了摸手裏厚實的布料,便知曉這定是青瓷特意給她留的,冬日將至,南宮裏頭無厚衣裹身,便是煤炭也被人剋扣着,更別說有人會送衣物過來了,所以人常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在尚功局中,蘇妹一走,青瓷便頂了她的五品女吏官職,青瓷素是個要強性子的,愛憎分明,蘇妹平日裏與她的關係極好,自然也不在意這事,只青瓷卻是心中過意不去,時不時的來找蘇妹想讓她回尚功局。
蘇妹自然是不能回去的,但她又不能明說原因,只能隱晦的點撥青瓷讓她多往尚功局的門口轉轉,早些碰上那個半路破了官服的太常寺好出宮嫁人去。
上輩子時,蘇妹記得很清楚,青瓷在那周旻晟繼位之前被太常寺求了出去,堪堪躲過一劫,現下想來,蘇妹總是覺得這事太過巧合了一些。
“姐姐,怎麼了?”圓桂看着蘇妹只盯着那布頭卻不動作,趕緊湊頭到蘇妹面前道:“姐姐莫擔憂,奴才進來時那兩個婆子正睡着呢。”
這南宮裏頭加上蘇妹,服侍周旻晟的只四人,兩個婆子是景帝安插在裏頭的,平日裏基本不干事,只負責看管周旻晟不讓他出了卻非殿,圓桂是被不情不願調進來的,年歲與蘇妹一般大,卻小了一月,因此一直喚蘇妹為姐姐,除了嘴碎些,基本沒啥毛病。
所以整個南宮裏,只有一個蘇妹是硬拋了五品女吏的官職栽進來的,這般傻的人,也難怪周旻晟看着不順眼,畢竟哪裏有人會拋了到手的五品女吏官職,甘願在廢太子宮做一個無品階宮女的,說她沒有目的,誰會信。
“無事,我將布塊拿進去,你去後頭挖些菊芋過來。”
這菊芋是蘇妹無意中在卻非殿的後頭發現的,根長的極其像姜塊,蘇妹看到上頭有嚙鼠的啃噬痕迹,便大膽嘗了嘗,發現味道居然還不錯,便挖了好幾日蒸煮來吃。
“哎。”圓桂輕應一聲,趕緊拱着身子走遠了。
看着圓桂那在秋瑟冷風裏頭幾乎縮成一團的纖瘦身子,蘇妹緊了緊手裏的布塊,想着這些料子大致可以做三件小襖背心,冬日裏裹在宮衣裏頭,也是看不出來的。
汲着腳上的木屐,蘇妹偷摸摸的帶着手裏的布塊進了卻非殿。
卻非殿裏頭依舊陰冷的緊,那周旻晟坐在矮木塌上,身後的窗欞大開。
“王爺怎的沒有關窗?這若是着了風那可如何是好。”畢竟這南宮裏頭根本就不會有御醫過來,就連弄副平常的葯都艱難的緊。
放下手裏的布塊,蘇妹趕緊上前去關了窗欞,然後又走到炭盆邊挑了挑裏頭的炭火道:“這炭火還是不能一直燒着的,省着些用才好。”
穿着宮裝的小宮女拿着手裏的鐵鉗子細細撥弄着面前的炭盆,白細小臉被照的瑩白如玉,仿若世上最細滑的璞玉,只細看之下卻是一副娥眉緊蹙,唇瓣輕抿的憂愁模樣,看似好像是有幾分心事。
美人蹙眉,自然是惹人憐惜的,周旻晟斜睨了一眼蘇妹,裹着身上的被褥仰躺在了矮木塌上。
聽到動靜,蘇妹轉頭,看到那粘上茶水的被褥,趕緊急匆匆的疾奔到矮木塌前一把將周旻晟扯了起來道:“別睡,這茶水還未收拾呢。”
“滾!”瞪着面前的蘇妹,周旻晟一把甩開自己被蘇妹抱在胸前的手臂,咬牙沉聲道。
“奴婢收拾了茶水便出去,王爺您只剩下這一條被褥了,若是濕了,那晚間可沒得蓋了。”一邊說著話,蘇妹一邊手腳利落的將那矮木塌上的茶水擦乾,然後又用自個兒從尚功局裏頭帶出來的厚鐵片燒燙了烘乾了被褥,這才讓周旻晟躺回被褥裏頭。
“那處不是還有?”周旻晟靠在矮木塌上,突然抬手一指側邊小榻之上的被褥道。
聽到周旻晟的話,蘇妹微有些吃驚,畢竟她到這南宮大半月,周旻晟只對她說過一個字,那便是“滾”,今日聽到這麼多字還能串成問話,真是不簡單。
順着周旻晟的視線看了一眼那小榻上頭的被褥,蘇妹聲音清婉道:“那是奴婢的,不是王爺的。”
“嗤。”發出一道意味不明的聲音,周旻晟裹着被褥便翻身閉上了眼。
蘇妹也不管他,只順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後從柜子裏頭拿出自己的針線剪子,坐在矮木塌上頭開始做小襖背心。
周旻晟被困在這卻非殿裏頭,平日裏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睡覺,起碼蘇妹看到的是這樣的。
“王爺,王爺,您起來,奴婢給您量量身子。”周旻晟根本就沒有睡着,可是那小宮女卻一個勁的在聒噪,軟軟綿綿的聲音吵得人不得安生。
“滾!”
“王爺您醒了?起來量身子吧。”
周旻晟雖看着很瘦弱,但力氣卻不小,這是蘇妹無意中發現的,只因那次她站在卻非殿門口,清晰的看到那人搬開了要三兩大漢才能挪開的鐵築橫架,悄無聲息,青石硬磚之上甚至連痕迹都未留下。
因此,蘇妹對周旻晟總是藏着一份心,有意無意的留意着他,可自那日之後,她卻再未看到他做過什麼奇怪的事兒。
“王爺躺着也成,奴婢看一眼便行。”一邊說著話,蘇妹一邊快速掀開周旻晟身上的被褥看了一眼他穿着襖子的纖瘦身子。
蘇妹從小便被送進了宮,跟在尚功身側學習針線制衣,她不識字,但是卻畫的一手好圖,那些躍然於紙上,精細新穎的宮裝,便是尚功極為偏愛她的理由。
蘇妹想,這大概就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吧,一雙巧手,是她在這深暗宮中的生存之本。
用眼睛粗粗估略了周旻晟身子的尺寸,蘇妹立刻便垂眸開始徒手剪裁起了手裏的布料。
雖不及手量來的準確,但應當也**不離十了吧。
一邊剪裁着手裏的布料,蘇妹一邊開口道:“奴婢晚間會做蒸菊芋,王爺多少吃一些。”
周旻晟斜睨了一眼蘇妹,裹着被褥倒頭又鑽了進去。
沒有聽到周旻晟的回話,蘇妹已然習以為常,她收拾完了手裏的東西,起身將其鎖進一旁的櫃中,然後仔細叮囑周旻晟道:“王爺,這裏頭是奴婢替您做的小襖背心,您瞧着莫讓李嬤嬤和趙嬤嬤摸了去。”
其實這李嬤嬤和趙嬤嬤不多進卻非殿,最多也就是在殿門口瞟看那麼一兩眼,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那可是過冬的布料,青瓷拿出來,不定費了多少心神。
周旻晟依舊窩在被褥裏頭不回話,蘇妹不放心,脫了腳上的木屐跪在周旻晟面前,聲音輕細的道:“王爺,您不必多費神的,只要看到那李嬤嬤和趙嬤嬤走進殿裏,說句話攔一下就可以了。”
小宮女說話的時候,身上帶着皂角的清香氣,細細柔柔的發尾搭在他緊閉的眼瞼處,酥麻一片。
“滾!”